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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的瑪莉安

      舞台上方的場燈打亮,主題曲的旋律接著響起。第一批演員站起身來,四個同學們手拉手走到舞台中間,就定位後對台下在座觀眾鞠躬,然後慢慢退回場邊,拍手邀請下一批演員謝幕。第二批次的同學們共有五個,他們大方地向觀眾致謝後,退回舞台邊緣供之後的同學進場。麥可抓起漂亮女孩的左手,拉著她移動至舞台中心,一起鞠躬,然後按照前兩個梯次同學的模式,退至場邊站定,然後隨著旋律拍手、唱歌。後面梯次的演員陸續上台。整齣劇一個半小時左右,期間,刺眼的舞台燈照得麥可什麼都看不見,一直到謝幕換成柔和的場燈後,麥可才終於找到機會好好檢視前方觀眾席,看看今晚最後一場演出的觀眾出席狀況。

      觀眾第一排座位有零星幾位校內教授,第二排至最後一排則是由其他應屆畢業生與學生家長們共同組成,大部分都是不熟悉的臉孔。麥可仔細搜索,希望就這麼一次,能看見父親或是母親的身影,看見他們對自己的兒子展露關心與支持,但是跟前三場演出的情況一樣,兩人皆不見蹤跡。當然他離異的雙親不太可能會一起出席同樣的場合。

      之前他的父母在協調誰有時間去參加麥可大學的畢業典禮,協調到最後全家人又開始爭吵、翻舊帳,多年前的錯誤也被一一拿出來重新數落。因此,更多時候,麥可寧願家人不去介入他的生活,也不願意再回想起他青少年時期那些不愉快的經驗。

      然而,從眾多陌生的觀眾之中,麥可認出兩位系上的外籍教授,第一位奧斯特教授曾經指導他創意寫作,另一位黛門教授則教他莎士比亞戲劇,兩位教授肩並肩坐著替正在謝幕的同學們鼓掌,似乎對今年的畢業公演很滿意。若再加上曾選修同一門課,在課堂上見過面的幾位同學,面前所有觀眾麥可就只認識四、五個,而這正是他害怕的事情:花費半年的時間與心力,從構思到實地排練,到被公演指導教授勉勵要對自己的演技有自信,一切的努力是去娛樂、討好眼前這些免費進場看戲的陌生人;更可怕的是,每次演完戲之後,一種莫名的虛無感便會鑽進麥可的心裡,告訴他說,無論如何用心良苦地去揣摩、展現情緒,跟著劇中角色發展至瀕臨崩潰邊緣,待一個半小時後燈光熄滅、觀眾離去,所有一切就在轉眼間流失,喪失意義。儘管麥可已經多次出演過舞台劇,可是仍然不能忍受像這樣努力無可證明的生活。

      他看向左邊身旁的漂亮女孩,安珀,看她拍手唱歌、等候謝幕的模樣,她的戲服與彩妝跟他記憶中的她不一樣。他記得她穿著白色素上衣跟一件深色的緊身褲,罩著一件綠色大衣、打藍綠色眼影,還束著一頭高馬尾。但是現在,身旁的女孩一襲黑色連身長裙,雙腿套上黑絲襪,肩臂隱約從半透明的袖子露出,臉上是深紫色眼影搭配鮮血般的口紅,她長髮及肩、兩條髮辮從流海編向後腦形成一圈頭圜。麥可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安珀飾演一個現代英倫女孩,跟他的美國男孩角色是一對情侶,兩年後,安珀是古荷蘭世界中的母親,麥可則飾演她的兒子。只是安珀美麗依舊,兩年來,麥可在她身旁還是時常忘記呼吸。

      曾經,麥可假戲真做,情不自禁地愛上安珀,但是演出結束後,兩人回歸原本的生活,各走各的路。如今,麥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安珀沒能意識到與她對戲男孩的心意:他曾經在倫敦街頭挨餓受凍,只為了能再與她相見;他也試著當個好兒子,盡其所能將母親拉出無底深淵。麥可從來都觀察不出女孩的改變,她一次又一次站上舞台,找到聚光燈焦點展現美貌,而在遠遠的角落,麥可為她神魂顛倒。假如一開始就沒踏入演戲這淌混水,麥可大學生活中的苦痛與磨難會減少許多,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畢業公演之後,等待他的就只剩畢業典禮與將來,而他對將來要做什麼事情毫無頭緒,只有這些過往回憶留在心裡不肯離去。

      公演主題曲《So   Long,   Marianne》的旋律進入尾聲,接待人員也出場致謝,最後,全體劇團就定位,向觀眾深深鞠躬。一位同學帶著一大束花,從觀眾席的中央階梯走下進入舞台,並將花朵交給身兼導演的公演指導教授,感謝他對同學們的耐心協助。依照慣例,接下來三十分鐘的時間,同學、家長,和老師會在舞台區拍照留念,記錄下校園生涯中另一項值得慶祝的成就。

      沒有人找麥可拍照,他靜靜待在舞台一角觀察其他同學。負責現場音樂演出的同學,安德魯,在鏡頭前最上相,他帶著小提琴擺遍各種姿勢,迷倒眾多心思單純的小學妹。安珀也大受歡迎,想和她照相的人已經大排長龍,其中包括一位身材腫脹、色瞇瞇,且滿頭白髮的老教授。眼前景象中的人群們看起來很開心、快樂,絲毫不見心中的煩惱,在校生向畢業生道別,感謝學長姐先前的照顧,也答應他們會繼續努力經營社團,或系會之類的各種活動組織,不負前輩們打下的基石。接著,麥可看見黛門教授從人群中搬出一條路,走到他面前。

      接近退休年齡的黛門教授依然一頭紅髮、滿臉皺紋,她年經時曾是戲場科班出身的知名演員,現在則是校園裡的莎士比亞教授,但她真正的興趣是研究亞洲劇場,對中國戲曲,歌仔戲與京劇特別有興趣。她對她的學生露出笑容,把右手伸向麥可,麥可見狀,伸手握住老教授的手。黛門教授猛力搖動麥可的手,興奮地用有奇怪口音的中文說:「你演得很棒,以後可以繼續做莎士比亞!」

      麥可聽見後,驚訝地瞪著教授,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讚賞。他原本以為黛門教授不會認得他這個學生,莎士比亞課堂上有六十幾個同學,而且是兩年前的課程,教授沒有理由特別記得麥可,這個上課大部分時候都默默的學生。向黛門教授道謝之後,麥可想更進一步問清楚到底自己是哪方面演得好,但是一大票同學突然跑來包圍教授,希望能跟她拍照紀念,黛門教授就這樣被一群過度興奮的同學帶走了。麥可心中的疑問就懸在口中,沒有獲得解答。

      幾分鐘後,最受同學歡迎的奧斯特教授終於抓到空檔,走來招呼麥可。這位教授的另一個身分是作家,他出版過幾本小有名氣的小說,是麥可非常崇拜的師長。這位留長髮、蓄腮鬍的教授在平時上課就對麥可讚譽有佳,常常說這位學生身上蘊藏潛力。但是對於自己蘊藏的潛力,麥可不像奧斯特教授那樣具有絕佳的信心,某些時候麥可確實表現非凡,會對自己的能力刮目相看,然而麥可自己知道,絕大部分的時候,他說出不應該出口的話,也做出不應該做錯的決定,比其他大部分的同學都還來得差勁。

      師生互相招呼過後,麥可向奧斯特教授請教演出的改善空間,教授覺得他演得很不錯,只要繼續保持就行了。兩人繼續閒聊,奧斯特教授問麥可將來的打算,   "So,   what   are   you   going   to   do   now?"

      麥可試著避開任何有關未來的話題,那些事情會使他感到恐懼,"Go   to   the   military,   I   think."

           "And   what,   then?"

           "I   don't   know.   I   have   no   idea."

           "You   should   keep   writing."

           "What?"   麥可感到不解,他沒料到教授會給他這樣的建議,"Why?"

        奧斯特教授還是同樣那一套,"Because   you   have   enormous   potential."

        麥可不想再聽見關於潛力那套胡說,他恨別人指控他身上其實沒有的特質,於是他敷衍地回答,"OK,   I   will   try   to."

           "That   will   be   great!"   說完,教授向麥可道別,改去向安德魯打招呼。

      找到觀眾席第一排的其中一個空座位之後,麥可坐了下來。剩下十五分鐘的拍照留念時間,他就在那仔細檢視舞台上的人群,一旦過了今晚,其中很多人跟麥可就無緣再見面了。他又看見安德魯異常的好人緣,和奧斯特教授在學生間的高人氣,心中燃起一絲淡淡的嫉妒,但今天是最後一場畢業公演,所以麥可試著不要跟先前一樣計較。另外,他一直都在注意黛安教授的行蹤,想知道她是不是跑去跟每個演員握手,也都勉勵他們以後要繼續做莎士比亞,令他安心的是,麥可沒發現黛門教授有興奮地跟任何其他同學握手的現象。他也偷偷摸摸地瞄了安珀的美麗身影幾次,但每次都得忍住想去擁抱她的衝動,深怕下次再看見漂亮女孩的自己,會是個悔恨當年錯失良機的禿頭中年大肚男子。

      夜越來越深,觀眾人潮也逐漸散去。麥可換下身上的戲服,然後走到廁所卸下眼影、眼線,和其他名稱永遠都搞不懂的舞台妝。他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看見他塗滿髮膠的頭髮、上滿唇液的嘴巴,發現自己這四年來好像沒甚麼改變。他一直都是同樣的人,充滿浪漫幻想和崇高理念,卻因此常常為情所苦、猶豫不決,像在俄國文學中,那個永遠躲在地下室的男人一樣,從來都沒辦法採取行動。他喜歡閱讀關於死後世界的書籍,想找出關於生命意義的真相,但另一方面,卻又被存在主義式的悲情纏身,害怕死亡、或是宇宙無可避免終將爆炸的那天,會發現一切皆是一場空,只有一片虛無在來生等候。他也懷疑唯我論終有一天會被證實是正確的,而他會像個蠢蛋一樣,內心一直都牽掛著實際上不存在的外在世界。只是費心思考生命本質永遠不能提供解答,沒有任何人事物能提供解答;麥可只是個平凡大學生,而非偉大哲學思想家,僅僅是回想他四年來毫無成就的生活就夠他受了。

      四年來,他的課業表現普普,大部分上課時間都保持一貫的沉默。每年遇上城市中電影節,他找盡機會翹課去看電影,洩憤當年被電影系教授拒絕錄取。他偶爾去到河濱公園跑步、打網球,或騎單車,但是參加校內運動競賽都是候補居多。他似乎早已對社會放棄希望,沒有一起加入學運,和當時其他大學生對政府激烈的抗爭。課後閒暇之時,麥可沒有打工賺錢,為家裡開銷盡一份心力;也沒有任何朝夢想前進的跡象,事實上,他根本沒有甚麼值得努力的夢想。他混日子過,特別是大四上課時間最少的這年,每天花近乎三個鐘頭的時間在城市中的各個角落漫步、遊蕩,卻不曉得這樣做原因何在。當然,麥可在大學生活中演過幾齣舞台劇,以為演戲像是攝取酒精一樣,能藉以宣洩自己的情緒,直到他朝自己的心靈越挖越深,才發現演戲帶來之痛苦與折磨是如此難受。

      麥可離開廁所時,多數的劇場人員已在返家的路上,還在逗留附近的同學不多。安珀隻身一人坐在樓梯台階上,緩緩地脫去左腿上的黑絲襪,麥可假裝沒看見眼前誘人的景象。他向安珀道晚安,然後走出這棟建築。

      夜空中星星光點瀰漫,但月亮不見蹤影。蛙鳴聲從四面八方的草叢傳出,是個典型的夏夜。往公車站的路上,麥可行經校園內的公布欄,眼光被其中一幅海報吸引。他看見一張熟悉的圖片,一頭金髮的歐文.威爾森兩手插口袋,隻身一人走在歐洲街道,上頭,梵谷所畫的藍色星空是那天的夜晚;那是電影《午夜巴黎》的海報。仔細一看,海報上頭附有台北電影節的圖樣:電影節今年的暖場秀要放映露天電影,時間是明天晚上,地點是麥可從來沒聽說過的星湖森林公園中的露天展演台。

      麥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在公演最後一個晚上還可以看到這則活動消息,他想感謝生命賜給他這樣一個機會,讓他在畢業前還能回顧他喜愛的伍迪.艾倫電影。自從大一那年參加的電影節放映了關於伍迪.艾倫的導演專題,麥可就變成了這位導演的忠實影迷。他心想,也許明天晚上看了這部電影之後,他可以重溫三年前那段不可思議的時刻:發現原來在世界另一端,一位出身紐約的猶太裔導演,竟然能以拍攝以及剪輯電影的方式,忠實反映麥可內心對於生命的掙扎,卻也同時提供一道遠離哀痛的出口。

      記得安珀也很喜歡伍迪.艾倫的都會浪漫愛情電影,麥可想像自己跟漂亮女孩躺在草地上,在星空下一起觀賞電影的情景。沉溺在滿心期待的氣氛之中,麥可忽然意識到自己身旁還有另一個人。回頭一看,負責劇場場地維護的校工大哥站在他身側一旁,問他:「你明天要去星湖森林公園看電影啊?」

      「應該吧。」公演排練期間,麥可時常看到這位校工大哥在舞台附近出沒,但一時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校工大哥露出滿意的微笑:「很好!我看你剛才戲演得不錯。」他伸出手,秀出夾在手指之間的票券,「我這裡有張入場卷,是明晚在星湖森林公園的舞台劇演出,有興趣的話,你可以順道去看看。」

      「我不確定看完電影之後,還有時間或力氣再多看一場舞台劇。」

      「別這麼早就打定主意,露天電影放映常常或因為天氣狀況,或其他因素臨時取消,你應該要有備案。最好還是把這張入場卷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麥可本來想問有沒有第二張票券,說不定他也可以邀安珀一起去看戲,但是害怕被誤認為貪心,所以沒有問出口。他將就收下那一張票券,並向校工大哥道謝。

      「別謝我,我才應該感謝你!我在學校工作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像你一樣這麼有天分的演員。」臨走前,校工再度叮嚀要麥可記得去公園看戲。

      直到校工大哥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麥可才想起他的名字叫做范修,指導公演的老教授曾經跟麥可提過這個時常在學校出沒的身影:很久很久以前,范修也就讀這所學校,老教授說,范修是他所有教過學生之中最有潛力的一個,他很英俊,還有一股異於常人的魅力,多數同學都自願跟從他的領導,是全校的風雲人物。他也很有演戲才華,曾經代表學校出國參加莎士比亞比賽,贏得大獎光榮回國。但寫作才是范修的天命,老教授說,這麼多年來,他沒看過任何學生對於寫作如此著迷,也沒看過任何人有像他一樣的文學細胞。然而,就像很多天賦異鼎的天才一樣,范修害怕發現自己的潛能極限,大學畢業後他無心繼續進修,反而在校內找了份校工的職務餬口,工作內容是場地清潔和設備維護。十年來都蹲在窄小的校工辦公室毫無起色,也不見他發表新作品,成天就是渾渾噩噩的過活。

      所以范修今年三十多歲,麥可心想,但他看起來跟五十歲的人差不多蒼老,滿臉鬍渣、一頭亂髮,好似從來都沒有好好打理自己的外表,他跟老教授所形容的英俊、魅力,才華出眾完全沾不上邊,倒是比較像路邊的普通流浪漢。潛力,麥可在搭車回家路上告訴自己,如果所謂最有潛力的下場就是如此,那他很高興可以繼續當個蠢蛋。

      回到租屋處後,麥可打開聯絡人清單,看看哪些朋友比較適合明天晚上約出來一起看露天電影。首先,他撥了安珀的手機號碼,暗自希望奇蹟降臨,他跟漂亮女孩將一同共渡美好夜晚,但是結果跟之前每次的嘗試一樣,安珀委婉拒絕麥可的邀請。接著他打電話給安德魯,但是安德魯已經跟別人有約,他之前就答應要出席他小提琴琴友舉辦的音樂會。後來,麥可以在畢業前聚一聚為理由,又試了幾個不同朋友,但是他的朋友們不是因為有其他事情無法參加,就是因為對麥可,或對伍迪艾倫沒有興趣而拒絕邀約。

      垂頭喪氣地獨坐在單人套房,麥可滿心盡是失望,他領悟到自己大學四年的生活其實失敗透頂,在緊要的關頭,他最需要朋友陪伴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人願意花時間傾聽麥可心中想說的話,那些關於他對於未來的恐懼、或是他對於離去的不捨,都悶在心裡直到發臭、發霉。他想起自己平日上課時間的孤寂:進入每間教室他會習慣性地挑最角落的位置坐,將空位讓給那些喜歡集體坐在一起同學群,他都等到下午兩點左右人少的時候才吃午餐,自己一個人坐在階梯、或樹蔭下,看遠遠草皮上的同學們打棒球。他也自己一個人進圖書館看書,或進戲院看電影。有時候他的確喜歡獨自一人所帶來的寧靜,也以為自己在擁擠卻寂寞的大城市裡獨居四年,早已習慣孤獨的滋味,只是他偶爾還是忍不住懷念朋友作伴的感覺,知道很多事情只有在與他人分享之後才能得到快樂。可是麥可現在別無他法,只有厚著臉皮自己去進公園,才能在星空下享受喜愛的電影。

      隔天傍晚,麥可搭捷運來到星湖森林公園。他提早出門,利用電影開演前的那一小段時間,到公園四處逛逛。這個公園很大,交錯複雜的森林步道環繞中央的湖泊周遭,一座半月形的拱橋跨越湖岸兩側,連接狹長湖泊兩端最細的交會點。湖面上白鴨、黑鴨踏水前行,鴿子結伴在天空中飛翔,白頭翁則在岸邊歇息,或是緊盯水面,耐心挑選想吃的魚種。樹林中偶爾可以瞥見松鼠在枝頭間跳躍,夏季各式蟲鳴四起,還有討人厭的蚊子聚集在一起騷擾公園訪客。

      麥可沿著湖畔步道漫步,這天傍晚的公園很熱鬧,他沿途看見兩、三戶家庭出門在草地上野餐、長椅上情侶談情說笑、畫家的水彩筆專心描繪眼前湖光山水景色、拱橋邊兩個老人帶著吉他彼此對彈,還有悠哉釣客等候魚兒上鉤。步道引領麥可來到露天音樂台,台上豎立一片巨大白色布幕做投影使用,台下的座椅區位子所剩不多,更遠些的草皮區也鋪滿野餐巾,有樹蔭的區塊都坐滿了人,擺滿竹籃、披薩盒、餅乾包,和啤酒、汽水罐,大多數的人正在享用他們為今天野餐準備的食物。麥可在草皮上找到一處觀影視野良好的位置,他將雙手抱在後腦,當作枕頭,躺著仰望頭頂的藍天,和遠方橘紅色的夕陽餘暉。他沒料到這部電影竟然有如此號召力,然而,他也沒料到自己會看見一片漸漸吞食藍天的漆黑烏雲,或是發現自己沒帶傘出門。

      電影開始放映後沒多久,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隨後即傳來一震雷響,那時候,螢幕上的歐文.威爾森正好第一次搭上能穿梭時光的馬車。到了歐文.威爾森來到二零年代的酒吧,第一次遇見海明威的時候,星湖森林公園開始下起傾盆大雨,在場的民眾隨之醞釀出一陣騷動。主辦單位派人透過麥克風宣布取消今晚的電影放映,向各位觀眾保證之後將會有補償措施,也會慎選電影補映日期,不會讓今天的情形再次發生。

      呆滯地坐在草地上,任由雨水浸濕他的牛仔褲,麥可看著四周人群在雨中離去。他拖著溼透的身子站了起來,往公廁的方向跑去,但是廁所裡的惡臭味跟雨水攪和,令人難以忍受,而且裡頭早已經擠滿了避雨的人。麥可打消在公廁躲雨的念頭,繼續向四周張望,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他決定聽天由命,淋雨朝著回家的方向前進。

      周遭景象一片狼藉,盡是雨中慌忙丟棄的垃圾,吃剩的食物和沒喝完的飲料罐受強風大雨吹打四散,綠色樹林被許多遺棄的野餐巾重新布置成五顏六色的新花樣。麥可對自己的遭遇感到失望,他開始慶幸安珀拒絕自己的邀約,慶幸安珀不會看到他現在失魂落魄的樣子,慶幸安珀不會被他害得生病感冒。今晚很可能是麥可在畢業前最後的活動,但他沒有機會去重溫三年前,第一次認識伍迪.艾倫的那份感受,反而倒是像他絕大部分的生活一樣,盡是倒楣與失望。他回想電影情節,希望能重新振作起來。麥可決心效法從《午夜巴黎》男主角身上學到的觀念,並告訴自己說,在雨中漫步其實是一種浪漫情懷的表現。

      麥可沿著湖畔行走,試著展現自己的浪漫情懷,但是他聽見遠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遠方,校工大哥范修撐著傘,朝他的方向急奔過來,一邊大喊:「別這麼快就走,你還沒去看戲劇表演!」

      麥可對著方才跑到他身旁,還在喘氣的范修說:「我全身被雨淋溼,沒心情去看戲。」

      「那你至少有帶我給你的入場券吧?」范修抬頭,露出一種瘋狂的眼神,急迫地等待麥可回應。

      「有,在這。」麥可拿下背包,試圖找出入場券,「我現在就把它還給你。」

      「太好了,你不會後悔的。」說完,范修伸手一推,把麥可推入身後的湖裡。

      夜晚的水面下沒有光源,底下一片漆黑,湖水深不見底。麥可失去方向感,不知道哪邊比較靠岸,他只有努力掙扎往上游,祈禱在氧氣用完前,自己不會先淹死。突然間,麥可左手邊的水域出現一道藍色光源,他驚訝地看見范修給他的票券在湖水中發出藍色的光芒。麥可朝光源的方向游去,隨著他越來越靠近,眼前的藍光越來越刺眼,他伸手一把抓住入場券。下一個瞬間,有股奇異的力量抓住他的腳,把麥可拖往湖水深處。麥可感覺到水壓越來越高,水面離他越來越遠,他也感覺到湖水進入他的肺部,感覺呼吸道堵塞難受,感覺到自己來到死亡的大門前。接著,他失去意識,甚麼都感覺不到。

      醒來的時候,麥可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洞窟之中。洞穴很大,高聳的拱頂佈滿鐘乳石,通道向四面八方擴散,但通通看不見盡頭。一些顏色奇異的石頭嵌在洞穴石壁上散發光芒,和入場券在水中發出的藍光很相似,這些石頭是地底洞穴中唯一的光源。現在已聽不見暴雨拍打地面的聲音,麥可懷疑這不是因為雨停了,而是他因為來到一個雨水聲傳遞不及的地底深處。他聽見另外一些聲音,一群人用誇張的音調對話,他朝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看見洞穴另一頭有個升起的舞台,有幾個人影在台上演戲。岩石地面上,兩列平行的發光石頭形成一條走道,向舞台的方向延伸,麥可讓發光的石頭領導自己前進。

      隨著腳步行進,他更加全面地檢視他現在的所處之地。他行經幾座幽暗的水池,看見似曾相似的植物,還聽到遠方樹林間傳來一些怪異的蛙鳴聲。他跨過幾座橫跨溪流的小橋,但是溪流從視線不可及之遠方來,又從視線不可及之遠方離去。清涼微風吹拂他的臉頰,他卻怎麼也找不到空氣流出口,好似龐大的洞穴已自成一套氣流交換系統。他抬頭以為看見滿天群星,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蒼穹壁面上鑲有許多會反射光芒的礦石。這裡不僅僅是一座洞窟,反而更像是一個另一陌生世界,在此地,麥可沒有因為受困狹小空間而被壓迫的喘不過氣,相反地,他發現這裡其實跟他所屬的世界一樣,巨大且充滿驚奇。麥可感覺道自己的渺小,在大自然面前顯得無能為力,世界不必理睬他的存在,自己就可以過得很好;麥可才是那個必須依賴世界的人,否則他就無法繼續生存。

      他來到地底的露天舞台前,零星幾個觀眾四散在座位區,他們每個人都全身濕透,看起來很淒涼,對周遭的景象也一臉疑惑,彷彿都遇上跟麥可類似的遭遇。他就近找幾個觀眾問話,想知道所在地的資訊,還有要如何才能離開這裡,但是沒有人理他,每個人癡呆地凝視舞台,看戲看得十分著迷。麥可的注意力也被台上的演出吸去,開始專心一意的看戲。

      舞台劇改編自一則童話故事,講述一個被自己良心譴責的怪物,和它的靈魂如何獲得救贖。它知道自己身性危險,容易傷害到自己周遭無辜的人,所以它把自己深鎖在高塔裡,希望能夠不受打擾地過完餘生。可是最近當地的國王宣布,只要有人能夠破除魔咒,將怪物平安無事地帶出高塔,就能成為將來的王位繼承人。各地的青年男女蜂擁來到高塔的大門前,竭盡心力試圖將怪物重新帶回光明。天真的女孩希望能用真情贏得怪物的芳心,年輕男孩希望說服怪物放下心防,勇敢面對外面的世界。只是過了很久之後,還是沒有人能完成國王交代的任務,大部分的人灰心返家,剩下的人留在高塔門外挨餓受凍,祈禱怪物終有一天會回心轉意,敞開大門迎接他們。後來怪物的確打開深鎖的大門,它的良心不容許它讓訪客在家門口受苦受難。體會到怪物的好心腸,塔中的青年男女決定合作舉辦一場舞會,希望藉此場合,向怪物展示人類內心其實善良無比,而人類情感其實真誠美麗。

      戲演到這裡,台上總共五個飾演青年男女的演員走下舞台,邀請台下觀眾與他們共舞。麥可身旁的觀眾一一被領上台,一位美麗的女子走下麥可眼前的階梯,將掌心朝下的左手伸到麥可面前,然後說:「我叫瑪莉安,你願意與我跳支舞嗎?」

      瑪莉安的兩眼之間顯露出一分世間少有的真誠,而她的美像洪水一般淹沒麥可的理智。麥可接過面前女孩的手,點頭同意,然後站起身來。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穿著一套中世紀禮服,下半身則有一件中世紀緊身褲。他領著美麗女子的手,走上通往舞台的階梯,身旁的瑪莉安則優雅地提起裙擺。他們一階一階地往上爬升,來到舞廳中間。樂聲漸漸響起,麥可望著眼前的女子徵求同意,瑪莉安的眼神告訴麥可她已經準備好開始了。他的右手握著她的左手,左手摟著她的腰;她的右手搭著他的肩膀,左手勾著他的右手,兩人輕柔地跳著華爾滋,石英製成的星空在頭上旋轉,光影在她的臉龐中變幻。在這奇異的地底世界中,時間不曾流動,夜晚永恆不變,而瑪莉安眼中閃爍的光芒像顆石頭一樣深深沉入麥可的內心。

      舞會之後,瑪莉安飾演的年輕女孩終於成功贏得怪物的芳心,教它重新學會愛人。她破除怪物身上的魔咒,而它搖身一變成為英俊的王子,兩人走出深鎖的高塔,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看完整齣戲,麥可拍手為表演者喝采。他深受感動,這齣戲像極了他深愛的迪士尼動畫《美女與野獸》,但不同的是,故事中的主角不再是美女,而是怪物。怪物有顆積極向善的心,也夢想著一個更美好的生活,靠著年輕女孩的幫助,終於找到勇氣,突破心中掙扎,然後發現幸福。此外,麥可也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瑪莉安的演出。戲中,她每每凝視怪物的眼神中,顯現出某種難以形容的悲憫,卻又隱含一絲愛戀,好似只有她一人真的了解怪物所背負的痛楚,也只有她懂得欣賞怪物敏銳的特質。那眼神向觀眾透露,她幫助怪物不是為了利益,而是一種希望能拯救他人靈魂的訴求,是單純發自內心的良善。

      謝幕結束後,麥可走上前跟瑪莉安握手,感謝她邀請他跳舞,並稱讚她的演技和舞技,然後向她自我介紹。只是瑪莉安早就知道麥可的名字,和他即將畢業的身分,她說:「我看過你演戲,你很有天分!」

      「妳有看過我們的畢業公演?妳是哪一天看的?」

      「前幾天的晚上,你們第一場演出我就去看了。」

      「那我怎麼沒看到妳?」

      瑪莉安擠出一個微笑表示道歉,「我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麥可現在才意識到,他們兩個人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瑪莉安小心提防陌生人是理所當然。他想起范修和他之前奇怪的行為,這個校工性情孤僻、瘋狂,肯定對湖中下的洞窟世界心懷不軌。但范修究竟是想對這世界做什麼事,麥可毫無頭緒,他暗自發誓會查清楚范修把他推入湖裡背後的目的,不會讓邀請他跳舞的女孩,或是湖中世界中的其他人受到傷害,也不希望自己意外的來訪會危害到這個世外仙境的安全。然而,麥可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返回地表世界,所以他向瑪莉安請教回去的路。

      「對,你應該早點回去,已經快天亮了。來,跟著我。」

      四周依舊一片黑暗,只有些許光點在遠方的石壁邊閃爍,或是洞窟拱頂上反射光芒,麥可手腕上的手錶方才被湖水浸濕,已經停止走動。他不知道瑪莉安是如何得知地表上的時間,他懷疑眼前的美麗女子沒有完全向他坦白,但是他仍然跟著她走,往麥可剛剛走來的相反方向前進。

      沿途經過景象讓麥可感覺似曾相識,他看見遠方有稀疏幾棟建築物,它們外觀形狀類似、層層疊在一起,並沿著洞穴內壁往上爬行,其中一些窗口被燈火點明,像是地表上典型的公寓大樓。他發現,原來剛才看戲的地方是一座公園,走出公園的池塘和樹林之後,這個世界也有屬於自己的城市、街道,和居民,有自己的脾氣與步調。

      他們走了將近三十分鐘,一路上,麥可費盡心思討好瑪莉安。他努力表現出紳士風度,展示他的禮儀風範:每當他們行經往下的台階,他會先走下樓梯,然後伸出手掌供身旁小姐攙扶。他也試圖展現幽默感,想逗她笑、贏得她的歡心。他還確保兩人談話自然流暢,交談過程中兩人都能更加認識彼此。瑪莉安身上有種不可思議的特質,在她的笑容之中、在她的舉手投足之間,都展露一種天然的純真。

      瑪莉安告訴他說,她跟麥可差不多年紀,但是很久很久以前就來到這個新世界。地表的生活一次又一次令她失望,最後她選擇永遠留在此地,在湖中世界展開新生活。地底的生活安寧,瑪莉安過得很開心。只是,她偶爾還是會懷念地表上的多采多姿,所以有時候會偷溜回去,觀察之前的朋友們過得如何,或是參加展演活動、聽音樂會,或是看舞台劇。另外,瑪莉安也很想念夜晚的星星,以前她還住在地表的時候,她每天晚上花很多時間抬頭拼湊星座,將天邊的光點連成適當的圖形;她也喜歡一邊看著閃爍的星空,一邊想像在宇宙另一個角落的世界可能的模樣,想像如果平行世界真的存在的話,那命運將會帶她去到甚麼樣的地方、展開甚麼樣的生活。她說,時間在地底世界中沒有意義,沒有太陽東升西落和月亮陰晴圓缺,因此這裡的居民不必擔心時間流逝;湖中世界是永恆的國度,選擇留下的人不會受到季節輪替的影響,也不會受到星體運行的波及。

      瑪莉安的話語使得麥可陶醉無法自拔,他希望在永恆國度的今晚可以持續到永遠,可是,瑪莉安停下腳步,告訴他說他們已經抵達目的地。

      「我們在哪?」麥可從著迷的狀態中回過神來,發現周圍一座湖泊環繞,而他們倆人站在湖水中央的一個涼亭內。

      「回你家的路上。」瑪莉安給不解的麥可一個開玩笑的表情。

      「等等!如果我想回來看妳演戲怎麼辦?我的入場券在來這裡的路上丟掉了。」

      「我可以給你一張通行證。」說完,瑪莉安拿起麥可的左手,在他的掌心上做了一個藍色記號。

      掌心被做記號的部分正在冒煙,但是麥可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他看著來自異世界的美麗女子,他原本以為安珀是他畢生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可是今晚他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離譜。

      瑪莉安問他,「準備好了嗎?」

      「要做甚麼?」

      瑪莉安伸手指著湖水水面,說:「從這裡進去。」

      麥可點點頭,假裝自己理解她的意思,「謝謝妳的幫忙。」

      「有空就回來看看。今晚這齣戲的場次都演完後,很快就會開始排練新的劇本,我們可以用得上像你這樣有天分的演員。」

      麥可答應回來,看看自己是否能幫忙瑪莉安準備下一齣舞台劇。再次跟瑪莉安道晚安之後,他半信半疑地跳進湖水,感覺到水中一股奇異的力量將他帶往深處,然後他又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麥可發現自己回到星湖森林公園,躺在露天音樂台的舞台演出區,有一隻好奇的白頭翁停留在觀眾席第一排座椅上,正在打量著他。天已經亮了,他身上的襯衫和牛仔褲已經被早早升起的夏日陽光曬乾。

      他站起身子,看見老人在草皮上運動、甩手,幾個人穿著緊身的運動褲跑步,兩個小孩子興奮地盪鞦韆,狗兒以氣味探索公園大大小小的角落,遠方還有禽鳥銜枝築巢。太陽繼續踏上一天的行程,大地萬物復甦開始一天作息,有股無可隱暱的希望穿梭於陽光空氣之間,從陌生的國度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麥可感覺今天的早晨顯得額外美好。返回他在城市中租屋處的路途上,麥可忍不住回顧昨晚如夢似幻的經歷。

      整天下來,麥可都按耐不心中那股騷動,他興奮地思索湖中異世界存在的各種可能性。他的心中滿是幻想,他想見自己跟瑪莉安再次相遇的情景,或是自己就從此留在地底,與異世界的女子共度幸福快樂的生活。他已經等不及要再次跳下湖泊,穿越曾讓他瀕臨死亡邊緣的通道,然後在世界的另一側重獲新生。

      到了晚上,麥可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從書櫃中拿出一本從未用過的藍色筆記本,在紙面上記錄下所見所聞,抒發他內心的感受。他的靈感源源不絕,文字在藍色筆記本上橫行叢生,好似終於遇見尋找已久的謬思女神。

      麥可為這樣的情況感到驚訝,因為他已經將近一整年沒有動筆寫作,他受夠了自己不停地書寫對於愛慕女孩的迷戀,像是一隻沒有自尊心的動物膜拜遠方的偶像。他知道自己跟大部分迷戀的對象不可能會有結果,也知道自己的情感來來去去、毫無定見,所以他很少向心上人展示自己的愛慕之情,希望心中熱情會被時間沖淡。可是,以前的麥可時常坐在夜深人靜的書桌前寫字,把那些悶在心裡、從來都不見天日的情緒化作具體證據,成為文字保存下來。他不敢輕易忘掉他對那些漂亮女孩的情意,他不在乎球隊勝利、政治選舉、環境保育,或世界和平;他絕大部分的生活是由腦中的甜美幻想情節組成,如果麥可沒連這些東西都辦法保護,那他的人生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只是寫到後來,麥可自己也感覺疲憊,討厭翻開筆記本看到的盡是同樣的情況一再上演、老調重彈。去年某個時刻,他做出改變人生的第一步,他放棄寫作,試著融入周遭同學,跟他們過一樣的生活,但他跟以前一樣,偶然遇見漂亮女孩還是心頭小鹿亂撞。一直到現在重新動筆書寫,麥可才驚覺過去一年來的生活渾渾噩噩,沒有動筆書寫的時候,大半日子過得都沒什麼意義。昨晚遇見瑪莉安之後,麥可轉眼間變回一年前的自己,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被困在這個多愁善感的軀殼裡,逃不出去。坐在慘白的桌燈前,麥可繼續將內心感受注入字裡行間,一份莫名的滿足感填滿這個夜晚。他想起之前奧斯特教授給他的建議,也許他的確應該繼續寫作。

      麥可鉅細靡遺地描寫自己跟瑪莉安的相遇過程,偶爾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加油添醋。寫作期間幾個小時,他快樂地重溫昨天晚上那份不可思議的感受。可是寫到後來,他發現心中有一道不肯離去的陰影,范修和他將麥可推下水前的瘋狂眼神像烏雲一樣壟罩那些美好的回憶,麥可握筆的手停下來,沒有辦法繼續書寫。他必須去查明事情的真相,否則他的心神將無法享有安寧。麥可翻開一層層抽屜四處搜索,但找不到其他空白的筆記本。接著,他拿起方才寫作的藍色筆記本,然後從書桌前起身。

      他曾讀過小說、看過電影,知道偵探辦案是怎麼一回事:他會到學校跟蹤范修的行蹤,記錄他每天作息的細節,然後從蒐集而來的線索中推論出范修真正的目的,有必要時,他還會出面阻止校工做出任何會傷害到瑪莉安的事情。麥可準備好明天將會用到的工具,其中包刮一頂貝雷帽和一副墨鏡,他知道范修認得自己的模樣,行事必須謹慎小心。準備睡覺之前,麥可躺在床上,看著左手掌心上的藍色記號,他之前答應瑪莉安他會回去幫忙,而他絕對不會讓她失望。

      隔天早上八點鐘左右,麥可搭公車來到學校,期望發掘事情的真相。他知道校工通常沒有自己的辦公室,但是范修的職務比較接近校務行政人員,專門負責監督舞台劇院的維護與保養,而非其他到處移動,在校園各處打掃環境的清潔工。范修在劇院那棟建築的二樓有個小小的辦公室,供給他簽收舞台租借申請表,或是給有疑問的同學諮詢;麥可對他的工作內容很熟悉,公演製作期間,他時常必須到范修的辦公室洽詢舞台設備的操作,和場地燈光的使用技巧。麥可看見范修今天正常上班,隨後走進圖書館的閱覽室,挑了一個靠窗而且視野良好的位置,坐在那裡展開他一天的監視行動。他所處的位置正好面對范修在劇院建築二樓的辦公室,閱覽室四周都是巨大且乾淨的落地窗,他可以清楚地掌握對面辦公室裡的一舉一動。

      麥可隨手拿了幾本雜誌打發時間,藍色筆記本上沒有寫下多少奇怪的細節,因為范修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特別紀錄之處。整個早上他都埋首於辦公桌前振筆疾書,但是麥可看不見他都在寫些甚麼。范修偶爾停筆抬頭思考,沒過多久又開始低頭寫作。中午一點半左右,范修離開辦公室,到校園餐廳裡獨自一人吃了寒酸的午餐。兩點鐘的時候,他回到桌前,繼續上午的寫作。下午五點半,大學生們上完一天的最後一堂課,走出教室開始返家,范修則多待了一個小時,到了晚上六點半才鎖上辦公室的門,騎機車離開學校。麥可沒有及時攔到計程車,因而跟丟范修的行蹤,沒有觀察到他在夜間的活動。監視他人一整天之後,麥可沒有被罪惡感困擾,相反的,他很沮喪地回到租屋處,責怪自己竟然沒有完全顧慮到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未能完成這個涉及異世界存亡的重大任務;他知道自己必須想出其他方法在夜晚跟監范修,查明他的底細。

      將近一周的時間過去了,麥可每天早上八點半準時進到圖書館的閱覽室監視范修,直到晚上六點半,才尾隨范修離開。白天的時候,范修的作息固定,只有中午期間會離開辦公室半小時,到餐廳吃飯,其餘時間都在桌前寫字,沒有其他動作。麥可慢慢地熟悉他監視對象整個白天的活動,也不再像最早開始跟監那幾天一樣地緊張,他甚至變得鬆懈,向圖書館借了海明威的巴黎回憶錄《流動的饗宴》來讀,好以打發時間。然而,范修晚上行蹤不定,麥可找不出一套可依循的公式來解釋范修在夜間的行為。幾次,麥可成功叫到計程車,要求司機先生跟隨騎著機車,正要離開校園的范修。他發現范修每天晚上騎機車去的地方都不一樣,有些晚上,范修把機車停在公園旁,然後走進公園裡漫步、毫無目標地遊走直到深夜;另一些晚上,范修騎車到其他大學、或大專院校的校園,去觀賞其他學校外語學院、或是藝術學院的畢業公演,要不就是戲劇性社團的期末成果發表會,但從來不去觀賞職業劇團演出。麥可通常會跟著偷溜進場,跟著看戲,但是每次演出完畢,麥可都很失望的發現范修沒有去找其他學校的演員攀談,也沒有給他們來源不明的舞台劇入場券;范修都直接走回機車停放處,然後騎車離開陌生的校園。

      隨著時間累積,藍色筆記本上被填滿越來越多記錄下來的細節。范修去過大安森林公園、淡水河畔公園、碧湖公園、美堤河濱公園,和大湖公園,他去看戲的學校有師範大學、台灣大學、輔仁大學、文化大學,和東吳大學。在馬路上,范修時常被周遭景物干擾導致分心,所以機車騎的很慢,可是在公園遊走的時候,范修兩手插進口袋,不顧周遭萬物,彷彿一直低頭沉思。麥可還發現范修其實就住在他就讀的學校內,范修不知道動用了什麼關係,替自己在校園的教職員工宿舍附近找到一間小木屋。他的宿舍很偏僻,位於一條貫穿校園的溪流旁邊,除了一條通往校區的幽暗小路之外,周圍盡是茂密的樹林。而且跟麥可猜測的一樣,范修沒有與任何親朋好友來往,獨自一個人居住,在大城市中的一隅夾縫求生。

      麥可極力觀察所有可能會引領他發現真相的枝微末節,但是還是無法推論出范修行為背後的動機。他決定改用積極主動的辦案手法,不再只是躲在遠方觀察。之前,他就注意到中午范修去餐廳吃午餐的時候,從來不會鎖上辦公室的門,因此他有至少三十分鐘的空檔可以看看范修每天振筆疾書是在寫些甚麼。依照慣例,范修在中午一點半左右的時候放下手中的筆,走出辦公室,關上門,然後走下樓往校園餐廳的方向移動。一看到范修走下一樓,消失於視線之中,麥可從三樓的藏身處現身,確認四下無人之後,他輕聲打開辦公室的門溜了進去。

      辦公室很簡陋,比較像是個窄小的房間,四面白牆裡只有辦公桌、檯燈、筆筒、滑輪椅子,還有一個塞滿揉爛稿紙的垃圾桶。房間角落四周疊滿手稿與筆記簿,各各高度及膝,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文字,證明范修並沒有成天渾渾噩噩地過活。

      從辦公桌上,麥可拿起一張字跡滿佈的稿紙,看似是范修今天早上才寫完的成品,麥可看見篇名標題是英文《From   Taiwan   with   Love》,但是內文是以中文寫成。范修像是寫信一樣,向一位來自日本的女孩訴說自己的心意。麥可知道文中使用的文學技巧叫做Apostrophe,表示敘述者直接對一個虛構的物體,或是想像中的人物說話;既然是想像中的人物,表示文中的日本女孩不存在於現實世界,或者敘述人無法確定她的存在與否。可是,范修具體描述很多關於日本女孩子的細節,讀的時候,麥可可以感覺到她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聆聽麥可說那些由范修所寫下的文字。

      繼續翻閱堆疊地板的紙張和筆記簿,麥可注意到大部分的文章都跟日本有關,一部份寫那位失落又神秘的日本女孩,其他則是范修在日本各地旅行的隨筆。可是,麥可沒有時間細讀范修的作品,眼看兩點鐘逐漸逼近,麥可走出辦公室門口,離開前不忘將一切還原成他進來時的模樣。

      從二樓走下樓梯的時候,他與剛吃完飯的范修擦身而過,麥可頭上的墨鏡和貝雷帽讓他逃過一劫,他看見范修心不在焉地走上樓梯,彷彿陷入難以自拔的思緒之中。麥可知道一切謎題的答案就藏在范修那一堆堆的紙張之中,但是他不可能每天偷偷摸摸地潛入辦公室,花三十分鐘的時間讀完所有的作品,他即將畢業,時間所剩不多,他害怕在他來得及揭發這位可疑的校工之前,范修會搶先一步達成他的詭計。他需要更多線索,讓他能夠從范修茫茫的字海中辨識出關鍵的詞彙,引導他發掘事情的真面目。

     

      又一周的時間過去了,白天的時候,麥可趁著范修離開吃飯的時間,溜進他的辦公室翻閱那些堆積如山的手稿。只是麥可的思緒常常飄回去想迷人的瑪莉安,還有高塔宴會中,他們一起跳的那支舞,所以晚上沒有跟蹤范修的時候,麥可回去藏在湖中的地底異世界,跟瑪莉安見面。      

      雖然長年住在湖中世界,瑪莉安看似跟一般的女孩沒有多大差別。麥可知道湖中女子美麗過人、個性甜美是其他人無法比擬,但是她跟大部分的人一樣,會為某些奇怪的小事情皺眉、或會心一笑;喜歡把玩自己的頭髮、看著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有自己一套奇怪卻又可愛的習慣。儘管兩人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麥可還是一再地回到兩人世界唯一的交會點,穿過湖底通道,全身濕透、癡癡等待著瑪莉安的倩影。麥可不敢斷然答應瑪莉安的要求,去面試應徵湖底劇團下一齣戲男主角的演出資格。不管瑪莉安再三向麥可保證他很有潛力,他始終害怕自己沒有能耐可以打敗異世界其他更有經驗的演員。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幫忙瑪莉安對戲,而這也是麥可能夠跟瑪莉安幽會的絕佳藉口。

      一天,麥可在校園布告欄又看見一張熟悉的宣傳海報,黑白照片中有兩個人坐在長椅上,欣賞布魯克林大橋和城市河水間的夜景,那是電影《曼哈頓》裡的經典場景。由於之前的播出因天氣狀況而取消,兩周後,電影節舉辦單位加映伍迪.艾倫導演另一部浪漫都會愛情電影來彌補觀眾,新安排的電影節活動計畫在同樣的地點舉行,在星湖森林公園的露天展演台上映。獲得第二次機會去重溫三年前的經驗,麥可覺得額外興奮,當天晚上,他就邀請瑪莉安在兩個星期後一起去星空下觀賞露天電影。知道她從來不認識這位導演的作品,麥可希望瑪莉安看完電影之後,能夠像自己當年一樣,從螢幕中獲得那份豁然開朗的感受,對世界的看法也因而從此改變。

      地表男孩跟湖中女孩每次相約見面的地點都不太一樣。有時候,瑪莉安會帶麥可到湖中世界的各地參訪,他們沿著洞窟石壁的步道往上走,走到拱頂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摘下那些看似星星的礦石。瑪莉安還帶麥可去探索那些蔓延洞穴深處、錯綜複雜的隧道,在發光石頭的光源下,教他認識湖中世界特有的生物。甚至有一次,瑪莉安帶麥可去湖中世界的電影院看她期待已久的電影,一部叫做《她與他,與倫敦》的愛情喜劇片。偶爾,麥可也會帶瑪莉安回地表上走走,去動物園看她非常想念的地表動物,也帶她去台北的湖濱公園騎單車,在城市的波瀾的河水與燈火闌珊處穿梭。

      麥可記得以前自己曾經體驗過快樂與幸福的滋味,那滋味跟書上寫的、電影中呈現的一樣,美好而短暫,像是飛舞的蝴蝶美麗而脆弱、天邊的彩虹般稍縱即逝、星空中的流星可遇不卻可求。只是,快樂似乎不曾從瑪莉安身側離去,湖中美麗女子散發出一種永恆的特質,麥可終於發現自己一直苦求的浪漫理想,一切都在他與瑪莉安的相處過程中實現。

      在這段快樂期間,麥可不忘利用每天三十分鐘的時間瀏覽手稿,試圖揭發范修的真面目。隨著時間過去,他也變得更加大膽,甚至會隨手抽幾疊稿紙和筆記簿,裝到後背包裡帶回家讀。讀了幾天之後,麥可逐漸了解范修在寫作方面的才華,他讀過的文字與故事深深烙印在腦海裡久久不肯離去,而且有一股隱形的影響力會蔓延全身,使麥可繼續閱讀的慾望更加強烈,像染上毒癮一樣難以克制自己。

      范修筆下的文字帶有一種莫名的孤寂,是他故事的一貫母題。故事中的主人翁往往背負沉重的精神負擔,四處流浪去尋找逝去的親人、生命的意義、命運對他的安排,或是宇宙終極的目的,執著於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與沒有解答的問題,致使大部分故事都以悲劇收場,故事結束時,主角通常會掉落更漆黑的深淵之中,或是義無反顧地為目標理想奉獻自己的性命。

      范修的文字給麥可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他發現自己跟校工其實極為相像,兩人都同樣為情所困、煩惱生命意義何在、懼怕死亡卻又同時被它吸引。范修創作的故事像是迷幻藥,麥可越讀,就越偏離自己閱讀的本意,他忘記留意字裡行間的細節,忘記對照藍色筆記本上的線索,忘記他的目標是要從手稿中辨識出范修那不為人知的陰謀。讀到後來,麥可被手稿中的悲戚故事感染,變得悲觀、沮喪,他開始回顧檢視自己過去這幾周的所作所為:他自以為是地扛起偵探的工作,跟蹤一個他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而且暗中翻閱其他人不願出版的作品,甚至妄想自己能夠拯救湖中世界和落難女子。可是仔細想想,麥可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為甚麼要假裝是偵探,也不知道自己期望跟湖中女子有什麼樣的結局;范修從來沒有真的做出任何壞事,他沒有理由只藉著邋遢外表就指控別人,而瑪莉安居住在另一個世界,他想不出任何辦法能夠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隔閡,繼續維繫兩人之間的感情。沒多久之後,麥可就會離開這座城市,回去自己的家鄉。他得去當兵、去工作賺錢,然後得開始養家餬口,現在與瑪莉安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只會增加麥可往後對她的思念,使他更難放下這段畢業前夕奇異而短暫插曲。他害怕自己將來會變成另一個范修,永遠被過往的回憶纏身、裹足不前,從此活在已經不復返的事物當中。

      畢業典禮日期逐漸逼近,麥可內心天人交戰也越來越據烈,一方面,他繼續跟瑪莉安見面,被湖中女子真誠的雙眼觸動,然後向她的美麗招降,另一方面,他繼續讀著范修寫的故事,對自己的一切舉動做出質疑,不知道怎樣做對自己才是最好。他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掙扎,遲遲無法作出抉擇,也為此承受巨大的折磨。從手稿中的文字中,麥可可以感覺出范修是個無害的人,而不是他之前所認定的瘋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繼續監視校工,也不知道范修是否真的藏有不為人知的祕密等待挖掘。麥可需要確鑿的證據,告訴他下一步棋該往哪裡走。幾天之後,他決定去范修在校園中的宿舍一探究竟。

      依照慣例,范修在中午一點半的時候走到樓下的餐廳吃飯,麥可偷溜進辦公室。他的目標是范修那件夾克,他知道范修習慣把鑰匙放在外套的口袋裡,而剛剛范修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身上沒穿夾克。夾克掛在辦公滑輪椅的的椅背上,麥可在夾克的左邊口袋找到鑰匙,然後把它拿到桌燈下仔細檢視。鑰匙串上共有兩把鑰匙,一把是宿舍的鑰匙,另一把是機車鑰匙,這表示如果麥可運氣好,范修吃飯回來還是專心寫作,沒有檢查夾克口袋的話,那在六點半前,范修都不會注意到鑰匙不見。從兩點到六點半,麥可至少有四個鐘頭的時間可以從范修的住處中尋找線索。調查結束後,麥可會把鑰匙串放在范修的房間裡,製造出他今天忘記帶鑰匙出門的假象,希望能騙過時常分心出神的校工。將鑰匙串塞進自己的口袋之後,麥可離開窄小的辦公室,往范修位於溪流邊的住所前進。

      順著貫穿校園的溪流,沿著後門的林間小徑,麥可來到范修的家門前。那是一棟簡陋的小木屋,周圍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蟲鳴鳥叫聲,看起來范修刻意挑選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隱居。門口旁邊擺著一台破舊的機車、一枝位於落葉堆上方的竹掃把,和一些園藝工具,在溪流跟小木屋之間還有一座小小的花園,裡頭百合花和紫丁香枝芽高舉、顏色亮麗,看得出范修每天的用心照護。麥可壓下自己對那座花園的好奇心,他來到門口,轉動插入的鑰匙,然後開門走了進去。

      范修居住的小木屋跟他窄小的辦公室差不多簡陋,屋裡只有一扇窗,而書桌倚靠在有窗戶的那面牆壁上。書桌對面的角落有一張鋪得整整齊齊的單人床,床頭邊有個矮小的書架,架上擺滿了很多本書,小小書架放不下的書籍被堆疊在一旁的地面上,屋子沒擺放家具的空間跟辦公室的情況一樣,堆滿了范修的作品手稿。麥可看見小木屋內部情景,他暗自在心裡嘆氣,范修的住處跟他工作場所的情況一樣,裝滿了由文字組成的謎題,謎題像是越織越大的蜘蛛網,麥可則是無助的落難小蟲,被牢牢黏死、動彈不得,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自由離自己越來越遙遠。他知道自己如果還是一樣埋首紙堆,在這四個鐘頭裡絕對找不到他希望發現的答案,他必須從別的地方著手,才有可能查明真相。

      麥可深呼吸一口氣,重新環顧屋內的擺設,想找出之前遺漏的細節。他注意到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見溪流和小花園,他檢視書架,架上絕大部分是西班牙作家卡洛斯.魯依斯.薩豐的小說,和加拿大詩人李歐納.柯恩的詩集,另外還有一本關於吸血鬼的書,書名叫《熾熱之夢》。他發現桌上有本特別的紅色筆記本,跟他自己身上的藍色筆記本極為相仿,只有顏色不一樣,另外,他看見小屋的牆壁上貼有一張日本的地圖,上面破破爛爛,到處做滿標記,看似時常被范修使用。除了滿地的稿紙之外,屋內共有兩樣值得細看的東西,麥可決定先看看牆上的地圖。

      麥可到門邊打開屋內的燈光,然後回到牆壁前方仔細查看地圖。日本各地被劃的密密麻麻,地圖上有許多不同的記號,圓圈、打叉,或是兩地之間一條長長的連線,記號旁邊還有額外註明日期,一些地點還貼有照片。在地圖前思索一陣子之後,麥可漸漸推理出一個頭緒,這張地圖是范修過去幾年的旅行紀錄,彷彿他走遍日本島群,試圖尋找某個人、或是某個事物的蹤跡,大部分的圓圈記號集中散佈在關西一帶地區,表示范修在個區域挖掘到很多線索,偶爾幾條線從關西直直連結到日本其他角落,途中可疑的地點都用圓圈註記,其他地區基本上都佈滿打叉記號,表示范修在那些地方一無所獲。圓圈記號旁附的照片多為地點景觀圖片,照片拍攝建築物、街景、市集、學校,表示范修確信他所尋之物曾經出現於照片中的場景。地圖上最早標註的日期是在十年前,而且每年至少都有標註一個日期,表示范修十年來去日本的搜索工作都不曾中斷。麥可看見范修去年的尋找任務帶他到了大阪,大阪旁邊附有一張鄉間傳統日式建築的照片。反覆確定自己遺漏沒有其他細節之後,麥可坐到范修的書桌前,點亮桌燈,然後翻開那本詭異的紅色筆記本。

      紅色筆記本內部的字跡雜亂,所寫的事物彷彿是東拼西湊而成,乍看之下,每個不同的段落前後並不相干。最後,麥可了解到這是一本試圖尋找答案的筆記本,范修跟他一樣,都在偵辦一件謎題滿佈的懸案,也都在一本相似的筆記本上記錄下發掘真相途中的細節。筆記本分成幾個不同部分,前幾頁多半是由神祕學書籍上抄寫下來的段落,內容繁雜,有關於開啟並招喚異世界精靈的儀式,還有驅逐魔鬼的各式方法。第二部分是則是符號學研究,書頁上描繪各種符號,每個符號都有各自不同的功用,有的符號法陣可以讓劃記人指揮來自異界的生物,使祂們聽從指令、有的則保護施法者抵禦魔鬼的進犯。第三部分是台北城市各處景物的詳盡記錄,其中包含很多杳無人煙的地點,荒山、死井、廢墟、從未完工的工地,或是遭信徒遺棄的教堂,范修仔細分析各處的地理位置,然後再與星體排列的模式交叉比對,試圖推算超自然現象發生的機率。筆記本最後一部份是候選人名單,書中沒說明這是甚麼樣的候選人名單,但在名單上的人清一色是才華出眾、潛力無窮的大學在校生。麥可看見自己也在名單內,看到自己的基本資料完全正確無誤地出現在眼前書頁間,另外還看到很多自己在校園中被人尾隨跟拍的照片。

      全部的線索攤開擺在他眼前,然而麥可並沒有因為破案而產生任何的滿足感。他感覺自己背後一陣寒意襲來,巨大的恐怖感壓得他喘不過氣。麥可對范修的印象從原先的悲憫轉變為恐懼,他不知道范修跟蹤了自己有多久,不知道他在暗中策劃這整件事情多少年,更不知道范修身上還藏著什麼邪惡的計謀。他害怕范修即將對湖中世界所做的事情會摧毀自己在異世界中體驗到的幸福快樂,但是麥可的良心不容許自己任由這樣的邪惡發生。他拿起范修的紅色筆記本,從書桌前起身,走出小木屋之後,他拿著鑰匙反鎖屋門,然後把鑰匙串丟進貫穿校園的溪流,看著溪水將它帶到遠方的下游。

      麥可知道這樣做能爭取一點時間,但終究沒有辦法阻止范修,他必須趕緊去星湖森林公園警告瑪莉安,並將范修邪惡計畫的證據——那詭異的紅色筆記本——交給湖中世界的居民,要他們做足準備,一旦范修知道自己的詭計被人拆穿,他隨時可能現身報復。

      麥可來到星湖森林公園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七點鐘,地平線之下的太陽仍將橘紅撒上暗藍色天空的一隅,星星逐漸從銀河系各角落現身,向這個世界閃爍光芒。眼前一片人海從露天展演台朝著對面的小山坡蔓延,整片草地被一片片的野餐巾點綴得五顏六色,他們坐著、或躺著,正看著放映中的電影《曼哈頓》。

      麥可突然想起自己今晚跟瑪莉安的約會,他跟湖中女子約好一起在星空下觀影,但是他對於偵查范修的工作過分著迷,以至於完全忘記兩人之前的約定。螢幕上,伍迪.艾倫飾演的男主角正在向他未成年的女朋友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假裝抽菸,麥可記得這個橋段,電影才剛開始播放沒多久。不希望驚動其他在座觀眾,他壓低身子在人群間緩緩移動,尋找瑪莉安的下落。眼前是他最愛的電影之一,可是麥可知道現在不是坐下來看電影的好時機。

      他決定先查看小山坡的草地,從觀眾人群的尾端開始搜索,那裡的群眾大部分結伴而來,五、六個人分別坐在野餐巾的四角,他們帶來食物則堆在中間被緊緊包圍,麥可在這個區塊沒見到瑪莉安的人影。接著,他繼續往前移動到距離螢幕較近的座椅區,這裡的觀眾大多是情侶,男女朋友一起坐在長椅上,彼此的肩膀互相倚靠。終於,麥可看見瑪莉安獨自一人佔據一張長椅,坐在最後排角落的地方。在其他情侶之間,她的背影顯得分外孤寂;眼前的景象讓麥可感到一陣悲傷,他知道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不應該浪費青春於空等之上,必須有人能夠無時無刻地在身旁牽著她的手、陪她分享心思,還要能在最艱難的時刻告訴她一切到頭來都會安然無恙。

      走近瑪莉安身邊,麥可在她左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他牽起她的手,然後告訴她自己很抱歉。湖中女子回首給他一個溫暖而真誠的微笑,撫平憂鬱男孩心中的悲傷。

      《曼哈頓》的情節繼續推進,而瑪莉安看電影的表情很投入,好似她真心希望電影男主角最後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快樂。麥可不忍心打斷她的觀影體驗,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告訴瑪莉安一切事情,包括他是如何被人設局推入湖底,和他在跟監行動中所發現的證據與線索,他輕聲地跟身旁女子說:「妳可以跟我過來一下嗎?我有些事情想跟妳說。」

      他帶她來到湖畔中的一座涼亭之後,瑪莉安隨即提出疑問,「什麼事情這麼重要,不能等到看完電影再說?」

      「我也想讓妳好好享受電影,可是我剛在學校發現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害怕妳有生命危險。所以我趕過來警告妳,希望一切還不會太遲。」

      「你在說甚麼阿?」

      「我發現有人想要入侵湖中世界,他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做研究,策畫陰謀。我在幾個星期前掉入湖底,穿過通道去到妳的世界也是他一手造成,但那只是他的第一步,不久之後,他就會開始執行其他可怕的計畫。我帶了證據過來,裡面有紀錄他的研究,妳可以看看。」說完,麥可把紅色筆記本遞給瑪莉安。

      手還沒碰到紅色筆記本,瑪莉安先被眼前景象嚇到,驚呼了一聲,「范修?」

      麥可不懂瑪莉安怎麼會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妳怎麼——」

      「范修!真的是你?你看起來好不一樣!」,瑪莉安說話的對象不是麥可,而是他身後的另一個人。

      麥可轉身看見一個穿著夾克的人站在涼亭入口,那人看起來不像麥可的監視對象,可是他跟范修一樣,都散發出那種令人難以捉模的氣息。他的長髮剪短,鬍子也刮得很乾淨,而且長相英俊,不再是以往的流浪漢模樣,但是麥可認得他眼神中的瘋狂,這人確實是范修。一時之間,麥可沒辦法調適這樣巨大的轉變,他感覺頭昏腦脹,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范修走到麥可與瑪莉安之間,然後開口回覆湖中女子的疑問,「妳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小雪,跟我記憶中的妳一模一樣。」

      「我已經不用以前的名字了,我現在叫做瑪莉安。」

      「瑪莉安?為甚麼連過去的身分也得放棄?」,范修開始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難道妳當年選擇留在湖中世界時,拋棄的東西還不夠多嗎?」

      「我會那樣做還不都是為了你,我以為選擇湖中世界就可以永遠留在這裡,跟你——」

      瑪莉安突然打住即將出口的話語,她察覺到麥可在場,知道有些話說出口會深深刺痛麥可的內心,留下難以抹滅的傷口。她以憂傷的眼神看著麥可,「麥可,范修跟我是很久沒見面的老同學,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敘舊。」

      漸漸地,麥可開始理解眼前情況,他跟瑪莉安說,「我懂了,我會在露天電影那邊等妳。」

      離開涼亭一小段距離之後,麥可忍不住回頭看看瑪莉安與范修的背影。夜晚微風輕撫水面出現一道道漣漪,兩人面朝湖中波瀾,肩並肩地坐著;湖水對岸有一條點著黃燈的捷運線,載著居民穿梭城市大小角落,此岸的兩人則在星空下輕聲細語,彼此訴說各自畢業之後,十多年來的生活經歷,看起來像一對失散許久的戀人。

      回到剛才的座位,麥可的雙眼面向電影螢幕,但是目光沒有對焦,他的心思飄回過去幾個星期的生活,在畢業前夕度過的白天與夜晚。他重新檢視自己一路上找到的線索,終於拼湊出完整的拼圖,然後發現之前自己的推論錯得離譜。麥可又一次碰上類似的瓶頸,感覺到自己依然無能為力,他只能坐在這張孤寂的長椅上枯等,等候瑪莉安回到她的身旁。他好希望生活可以不要有這麼多挫折,希望只有這麼一次就好,天使能回應他的禱告,實現他的願望。只是沒有天使會來幫助他,從來都沒有,生命的本質是孤獨的,一切的苦難也都必須由自己承擔。

      最後,麥可放棄那些折騰人的思考,把頭腦放空,他的心思重新回到眼前的螢幕上,一頭栽入電影世界,丟下一切煩惱,去體驗劇中人的生活。

      瑪莉安回來的時候,電影已經接近尾聲,男主角在紐約街頭狂奔,想挽回自己錯失的情感關係,他希望一切還不會太遲,自己還能夠說服即將出國的心上人留下來,不要離他而去,到位於世界另一頭的倫敦學習演戲。

      兩人靜靜地看完電影,坐在長椅上等候片尾的工作人員名單結束,范修則不見蹤影。觀影民眾收拾東西,慢慢離去,主辦單位感謝各位觀眾的支持,希望明年電影節的時候,大家還能繼續捧場,相聚於星空下一起看電影。

      過了很久很久,麥可和瑪莉安都不願意開口打破沉默,露天展演台點著泛黃燈光,座位區上只剩下他們倆個人,喧鬧的人群聲才剛剛消失,夏夜的蟲鳴鳥叫又從四周的樹林傳來。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公園中可以聽見大城市的呼吸聲,他們聽見小孩子在遊樂設施上嘻笑、街頭藝人彈著吉他唱歌,更遠的地方傳來汽車疾駛而過的呼嘯聲,頭頂上,有一架飛機往高空爬升,載著乘客飛往其他的國度;身處大城市的氛圍之中,兩個坐在長椅上的人影非常渺小,他們內心的掙扎在整個宇宙的運行中顯得微不足道。

      一股莫名的勇氣來到麥可的身上,他終於開口向身旁來自湖中異世界的美麗女子提問,「妳覺得怎麼樣?」

      「我很喜歡,希望有機會可以重頭到尾再看一次。」

      「《曼哈頓》是七零年代末期經典老片,在很多地方都租得到。我們學校圖書館就有一片,我可以幫妳借。」

      「我不知道,以後我可能不會再回來這裡了。」

      「妳要離開了嗎?要去哪裡?」

      「范修希望我們找個地方重新開始。」

      聽見這句話後,麥可一陣沉默,事情永遠都比他想得還要糟糕。他原本想開口求瑪莉安留下來,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妳一定要走?難道都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別擔心,我相信你以後會過得很好。第一次看到你演戲的時候,我以為你是范修,你跟當時的他很像,很有潛力,將來一定可以成就大事。」

      但是麥可不想成就大事,他只想找到屬於自己的美好人生,他說:「希望妳離開以後,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開心生活。」

      「你也是。希望你畢業以後,也能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說完,瑪莉安給他一個美麗動人的微笑,然後向麥可道別。

      那天晚上,瑪莉安的雙眼透露一種世間少有的真誠,由衷祝福麥可畢業後,能順利開始新的生活,使得麥可久久忘不了湖中女子的笑容。之後,他再也沒見過瑪莉安,湖中女子永遠從麥可生命中離去。隔天早上醒來,麥可發現自己手上的藍色記號消失不見,也沒辦法再次穿越星湖森林公園的湖中通道,去造訪湖中異世界。他闖進范修位於學校的辦公室與小木屋,但是兩地皆不見范修人影,也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跡象。木屋牆面上的日本地圖也消失不見,彷彿范修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證明是那一疊疊堆砌地板的文字創作,還有那個滿是研究成果的紅色筆記本。

      一周後,麥可參加了自己的畢業典禮。他在典禮會場遇到幾個熟識的師長與同學,奧斯特教授、黛門教授、公演指導老師、安德魯,還有漂亮女孩安珀,每個人都向麥可珍重再見,並祝他畢業快樂。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在這樣歡喜的氣氛中,麥可依然滿臉愁容。麥可的離異的父母親都沒有現身畢業典禮,他們一直爭論誰是比較盡責的家長,誰比較有資格去出席,到最後兩個人都氣炸了,拒絕跟對方協調,也都拒絕參與麥可的畢業典禮。

      正式畢業後,麥可收拾台北的行囊,回到自己的家鄉小鎮。過沒多久,他在故鄉附近找了一間電影出租店打工,工作期間,麥可花了很多時間看出租店收藏的電影,恐怖片、文藝片、災難片、動畫片、科幻片、商業片、奇幻片,或是超級英雄電影,任何類型的電影他都無所不看,在電影世界中花費的時間也漸漸地比現實世界來得長。

      打工之餘,麥可沒事會到家裡旁邊的公園散步,漫步的時候他開始養成兩手插口袋,低頭沉思的習慣。晚上他幾乎無法入眠,通常會出門走路直到曙光重返天際。他走過很多夜深人靜、滿天星空的夜晚,只是家鄉小鎮畢竟不是大城市,麥可腳底下走的多是坑坑洞洞的柏油路,而不是令人醉心的台北街道。

      偶爾,他會走去住家附近的工地,看看那棟一直還未施工完成的建築。聽說蓋好之後,那些堆疊的鋼架將會是一間附設電影廳院的大型商場。記得四年前剛從高中畢業的時候,麥可離開故鄉到大城市讀書,以為自己四年後回來可以見到全新完工的商場跟電影院,只是麥可成長的小鎮步調緩慢,四年來很多事情都不曾改變。

      差不多六個月之後,麥可收到入伍通知單,再次離開家鄉到遠方服役。新兵訓練結束後,他被軍方分派到烏坵,一個位於金門與馬祖之間的小島。隨後,他到台中港搭船,前往小島軍營,在那裡度過剩餘的義務兵役生活。

      烏坵島上的生活簡單,是個偏遠、被大多數人遺忘的地方。它的大小兩島位處重要地理戰略位置,是高度戒備的軍事基地,一般民眾不得隨意造訪。烏坵鄉的居民大部分都移居外島,只有三十多位不願離鄉的老人留在那個荒涼之地。事實上,整個烏坵鄉是兩塊覆蓋薄薄紅土壤的大岩塊,沒有農田、樹木、沙灘,只有無數的石頭、坑道、石屋,和鐵絲網,而島上還有一座不會發光燈塔,是當地駐軍的軍事要塞。歷史紀錄告訴麥可,烏坵燈塔曾經被許多外來國家轟炸,雖然高度不及當年,但始終堅忍、屹立不搖,經過反覆修補之後成為他今天看到的模樣。

      麥可時常被長官派上燈塔站哨,因此他有很多時間去觀察小島各個角落、環繞四周的太平洋,和遠方太陽升起或落下的海平線。在這座不發光的燈塔上面,他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高塔之中,從一個至高的角度掃視整個底下的世界,永遠都在等待著不同以往的事情發生。

      等到麥可當完兵返家的時候,新一年的春天已經重新來訪大地,但他對於未來的恐懼還是始終如一。有時候,他會回想起自己在畢業前夕的那段歷險故事,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段湖中的經歷也越來越不真實,反而像是一再回來騷擾他的夢境。

      一天晚上,麥可意識到自己很久很久沒有寫作了,距離上次寫作已經將近過了一年的時間。他在房間裡東翻西找,想找回之前那本屬於自己的藍色筆記本。最後,他終於在書桌最下層的抽屜找到筆記本,翻開來看見一頁頁的文字描寫自己與瑪莉安的相遇過程。

      讀著那篇故事,麥可全身彷彿被某種莫名的滿足感包圍,感覺自己再一次重溫一切,他看見瑪莉安在舞台上演戲,下台邀請自己跳舞,最後還帶領他來到湖畔涼亭。然而,寫在紙上的故事後來中斷,文字底下的空白也隨之切斷那股莫名的滿足感,麥可忽然想起那個許久之前他重新執筆的夜晚,也記得自己當初沒有把那天的故事寫完,以致於現在兩人關係沒有下文。

      幾周後,麥可重新回到台北,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沒有城市的生活。他在一條貫穿城市的河流旁邊找到一間便宜的小木屋,也找到一份薪水不高,但也不太辛苦的工作,有一間個人的辦公室。他買了很多稿紙和筆記簿,可是都先推積在屋內一角,暫時還沒有使用。

      在台北生活大大小小事情都安定好的那天晚上,麥可翻開藍色筆記本,找到當初還沒寫完的那一頁,看見那頁紙上半部分是來自過往的回憶,每行都寫滿了文字,下半部分是未知的將來,還有很多留白的空間有待填補。在書桌前思考許久才拿起鋼筆,這是畢業以來第一次,麥可發現自己不再因為未來的思緒而感到恐懼。他記得畢業前夕的那段日子裡,他遇見的所有人,和經歷過的所有事情,也記得當時奧斯特教授給了自己一個建議。

      也許,他也能開始相信自己真的有繼續寫作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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