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洪流

 自營的咖啡館因為水管的老舊，每每遇到下急雨的時候，店內必淹起及腳踝的水位，下大雨成了我憂心的時刻。若是在夜裡下起了大雨，我便輾轉反側無法安心入睡，隔日，開店門的那一剎那，往往心理壓力極大，雨天，自然對我而言也就不那麼浪漫了，適逢七十二歲的母親來我家作客，對她吐露我的擔憂，她花白的頭髮隨著電風扇狂亂的飛舞，比手畫腳的形容著當年經歷八七水災的種種怵目驚心的畫面，就在這天的午後，我們像是乘坐了時光機回到六十年前民國四十八年的八月七日，也就是八七水災的時候，八七水災和隔年的八一水災，直到目前仍是台灣經歷死傷最嚴重的水災。
    1959年8月7日因為艾倫颱風的形成後急轉向日本，氣象局發布的海上颱風警報也跟著解除，卻沒想到引起藤原效應作用，讓另一個熱帶性低氣壓從嘉義布袋登陸，強勁的西南氣流使中南部豪雨不斷，瞬間溪水暴漲、交通中斷，農田也被大量泥沙沖刷而毀壞，而這些都是事後歸納的資料，一切災難的發生對市井小民來說，像是一夜過後的噩夢讓人揮之不去。
    母親是家裡的老么上面有四個姊妹一個哥哥，普遍上在戰後的鄉村都有多產的狀態，一方面幫助家中的農忙，一方面希望多產男丁，能扛起幫助家中生計的責任，民國四十八年的八月初，父親囑咐要往鹿港洽商的朋友帶上舅舅一同前往，順道拜訪在和美的親戚，從親戚家要一些農作物的種子供新一季種植用，眼看颱風有登陸的可能，便留下舅舅作客幾日，就這幾日的光景，成了舅舅度過終生難忘的逃難經歷；當年和美地區仍然有許多土角厝、茅草糊的房子，一夜大雨過後，水位突然的竄升，許多人躲避不及就隨著大水被沖走了，舅舅在睡夢中被叫醒了，還分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眼下外頭的吆喝聲此起彼落，就一把抱起親戚的小孩跟著涉水往外衝，一路跟著往高處去，只見大家往一棟洋樓前去避難，舅舅自然也跟著親戚一家躲到這裡來，這棟洋樓非常大好多人都在這兒，從二樓看出去，有如汪洋一般，牲畜載浮載沉，還有村民見漂來的豬仔還活著，就抓起至豬仔就地屠殺餵飽在此避難的幾百人，舅舅口中的洋樓是「默園」，這棟洋式花園有三百坪洋樓，四千多坪庭院，是一棟仿文藝復興時代的建築，八七水災水淹沒塗厝村，洋樓主人陳虛谷把默園給約六百位村民住宿成為避難所，還拿了家中存放的穀米，捶打外層的穀皮脫落成糙米，在煮成米粥分給村民吃，小孩子們不知煩惱的跑上跑下在洋樓玩耍，許多村民面對音訊全無生死未卜的家人愁容滿面，一旁的舅舅同時也掛心家裡的情況，想到田裡的莊稼也全泡了湯，心情也難過起來了。
    在默園避難的這幾天裡，因為洋房有兩層樓的關係，從樓房上可以看見淹水的程度，時不時飄過的牲畜、人的屍體，洋房像是汪洋裡的一座堡壘，裡面裝滿幸運逃過一劫的人，但放眼望去，一切都被大水沖毀，活下來的也必須面臨苦日子的難熬，不分白天黑夜，這裡總傳出人們此起彼落嚎啕大哭的聲響，像是一種對命運的悲鳴；第三天起也漸漸有了一些消息，得知雲林的災情也非常嚴重，舅舅的心裡焦急，沒有人可以詢問實際的情形，看雨勢已趨緩，決定要徒步從和美走回雲林吳厝庄，在謝過親戚和洋樓的主人家後，一早就帶著簡單的粗糧起程動身，那年舅舅十六歲，不知道這段回家的旅程雖不算太遙遠，卻在他年輕的生命裡看盡了生離死別。
    沿路上，到處是汙泥儘管路變的極難分辨，舅舅也是硬著頭皮的到處問路，所經過的地方房屋倒塌，水還未退盡，腳踩進水裡寸步難行，聽見更多的哭泣聲音，舅舅有些麻痺，覺得就算死在路途上也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在夜裡一片漆黑像極了死城，好不容易闔上的眼，也被夢靨驚擾而無法入眠，聽說：「在社頭大家前往學校避難，結果整個學校都被大水淹了，所有人都死了。」還有人說：「彰化的村莊，村長集結還活著的人，朝著山的方向一路走去，說是要找一個不會再淹水的地方。」舅舅總說他忘不了民國四十八發生的事，彷彿把一輩子的悲傷，都在這一年裡經歷完了，步履雖緩慢，但自己還有一個方向，眼前的這些人，沒有了盼望，眼神裡的空洞，望向的是那沒有了方向的遠方。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鄉，路上已經知道家鄉雖有淹水，但若與同為雲林的沿海等地相比，算是較不嚴重的，安排的避難所也是安全的，年僅十歲的母親，是第一個看到舅舅回家的人，趕緊到處喊叫，因為外公外婆已經哭了好多天了，外婆總怪外公教自己唯一的兒子去送死，好端端的叫他去拿什麼種子，拍了舅舅好幾下，深怕回到家的是舅舅的鬼魂，其實，根據母親的形容，當時的舅舅的確很像鬼魂，滿身汙泥久久不發一語，只掃過家中的成員，確定都還在，就暈倒過去了。
    要說家中沒有損失，也不盡然，只是舅舅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八七水災發生一星期後，家中的陰霾就是兩件事，其一是聽說秀水一帶大淹水死傷慘重，而親戚就住在那邊，外公外婆一聽到這個消息，覺得自己唯一的兒子恐怕回不來了，已經哭了整整一星期了，顧不得家裡的房屋損壞，田裡的收成也沒了，其二是外婆藏在五斗櫃的積蓄，經大雨的沖刷滿是汙泥無法辨識，有很大一部份也已經損壞，其他的阿姨們忙著清理家園，因為八七水災死傷太嚴重了，在原本戰後就苦不堪言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八七水災後，軍人也陸陸續續加入救災的行列，醫療團隊也進駐到鄉村裡提供醫療服務，物資裡也有美國送來的麵粉等物，廣為人知的是用完的麵粉袋，縫製成大人小孩的內著，災後全民同心齊力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共體時艱投入救災重建的行列，經歷不殺豬的中元節，不送禮、沒有月餅吃的中秋節；也因為茅草屋、木造屋、土角厝等房屋無法抵擋大洪水，鋼筋、水泥與磚造的房子取代舊式建材，展現新的建築形式，而人民原本習慣把珍貴的財物積存在家中，因為洪水成災的前車之鑑也改成把積蓄存入郵局、農會等地，而八七水災也造成人口大遷徙，許多受災戶被迫集體遷村，翻山越嶺的移居花蓮、台東，有的移居台北、高雄等大都市尋求新的生計，留在農村的，慢慢整理原來的土地、也整理心情，經母親的轉述，當時舅舅自從徒步回到家中之後，好一陣子都不說話，過了好久心情才慢慢平復，才開始說出他這段時間經歷的所見所聞，及怵目驚心的各種畫面。也許是母親講述八七水災的故事，我心中突然滿懷感恩的心，感恩前人的付出，讓現代的生活擁有種種的便利，也讓我們能夠安然的度過每一個平安的日子，安居、樂業如此簡單的願念，其中更包含了許多人共同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