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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3不成體統

從這天開始,這座屏風後面就如同開始了小電影。項家麒想是已經搬到了頭等艙。每天固定時間在甲板上曬太陽。

      他大多時候穿著西褲皮鞋,上身裡面是白色的對襟布褂子,外面是深色的細麻褂子,有時扣子系得嚴嚴實實,有時外面的衣服敞著口。

      他這幅隨意閒散的裝扮似乎比西服革履更招人。不時有各色女性坐到他旁邊搭訕。

      段成鈺在屏風後看著,認定他是有意坐在那裡作姜太公。

      這一日,一個個子高大,一身黑裙的白俄女子上場。那女人用打著嘟嚕的英語,沒兩下就交了底。她一直和她的法國丈夫在越南生活。沒成想丈夫急病死在了越南。她這是一個人赴法國奔喪。

      仔細看女人的黑色蕾絲喪裙,裡面隱隱透出翠綠的襯裙來。綠得仿佛一攥就能攥出水來。映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的慘白。白俄女人十幾歲以前是透明的白,過了二十就是死氣沉沉的白。成鈺看著,覺得她的五官都白的模糊了。

      “先生你以前去過法國嗎?”女人剛還摸著眼淚說起丈夫的死,很快就又想起別的話題。

      “年輕的時候去過一次。”

      女人嬌笑著說:“你還這麼年輕,怎麼裝起老成了?”

      項家麒若有似無的笑:“你們是看不出東方人的歲數的。我其實有過很多經歷,閱人無數。”

      段成鈺在屏風後咽了口口水,這話聽的人都尷尬。說的人竟然雲淡風輕。

      “你到巴黎去過嗎?看過康康舞嗎?”女人終於浮現出五官。那雙大眼睛開始聚起神采。

      項家麒用一手的食指中指在椅子扶手上交替輕輕敲擊。

      “你說呢?”他笑著反問。

      “我丈夫從來沒帶我回過法國。真想去看看巴黎。康康舞真有那麼好看?”

      “嗯,很難說。我覺得不如中國的京劇好看。康康舞……你需要我具體描述嗎?”又是一句問話。

      女人作勢連連擺手,笑得花枝亂顫。

      “我要去餐廳了。先生您是一個人嗎?要不要同去?”女人探得了虛實,主動出擊。

      項家麒起身,微微鞠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人並排離開。

     

      回到房裡的段成鈺百無聊賴。這幾天其實都無事可做,但今天的無聊更甚,連鴛鴦蝴蝶的小說都看不進去。晚上她草草吃了些東西,一個人換了睡衣躺在床上。

      手指纏繞著發梢,努力不要想剛才那不成體統的兩人。只得想到家裡威嚴的父親、懦弱的母親、抑鬱不得志的三哥、為了爭寵爾虞我詐的姨娘們、貌合神離的兄弟姐妹,不知不覺之間進入夢鄉。

      夢裡又是坐在汽車裡,手腳被捆著,那一下猛烈的撞擊猝不及防。成鈺忍不住驚叫一身,隨即醒來。

      她睜開眼,努力辨別這是不是夢境,似乎是做夢,但是緊接著又一下劇烈的擺動。船是停在岸邊的,怎麼可能會動。

      她隱約聽到門外有人喊叫,心道不好。成鈺翻身下床,把艙門開了一個縫隙,門外果然有人跑來跑去。船上的管家見了她立刻喊道:“小姐,好像船受到撞擊,先出來在甲板上等一等。”

      成鈺哪裡見過這陣勢,汗毛立刻立起來。她隨著人流往前走了幾步。黑暗中的船尾似乎有一個黑壓壓的影子。

      船長很快上了甲板,指揮著穿著各式睡衣的各色人等疏散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好在大多數客人都上岸去了。甲板上觀望的人並不多。

      夜風吹過,成鈺打了個冷戰,她抬起胳膊,看到皮膚上的一粒粒突起。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白色短袖洋紗睡衣。衣不遮體,她只好自己抱緊自己,深深低下頭,不讓周圍的人看到自己的尷尬。好在她誰也不認識。

      但是她明顯預料錯了,待到肩上多了一件灰色麻布褂子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項家麒還認得她。

      “我可以叫你朱兒嗎?還是朱兒小姐?”這是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朱兒小姐,很可笑的稱呼。下人的姓氏似乎不重要,只要有名字就可以了。但是沒有姓,算哪家的小姐?

      她抬頭,齊齊的劉海下是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對面的人一手插在褲兜裡,一手看著懷錶。似乎船上的意外和他沒關係。

      “還是朱兒吧。”項家麟見姑娘不回答,自己給自己解圍。

      此時有水手跑過來告訴大家:“一艘漁船碰到了船尾,只是小小的剮蹭。沒有大事。可以回房了。”

      大家紛紛舒了口氣。三五成群的往回走。正在大家鬆懈下來的時候,船板又開始猛的晃動。一時間驚叫聲四起。段成鈺站立不住,下意識的要抓住身邊的東西。

      身邊没有可以借力之物,一隻乾燥微涼的手却握住了她。同時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肩膀。隨著船體的晃動,她竟然撞進了他懷裡。

      耳畔是一聲聲從肺的深處發出的呼吸。呼吸聲很重,伴隨著胸膛裡絲絲拉拉的聲音。成鈺的臉頰與他精瘦的胸膛只有一層布隔著,一抹甘草和木樨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

      成鈺緊緊閉著嘴,怕自己那顆心會跳出來。她很懷疑,項家麟能聽到自己不爭氣的心跳,她按了按胸口,但是無濟於事。

      頭頂上有一盞懸掛在繩子上的燈。隨著微風拂過,燈光晃動,項家麟瞥見懷裡女孩那雪白的脖頸時明時暗。燈光再次飄過來時,他看到了她鎖骨窩裡那梅花形狀的朱砂記。那胎記顏色並不深,像是雪間的一枚落花。隨著她的呼吸,好像隨時會再飄起來,落到她皮膚的別處。怪不得她叫朱兒……

      “別怕,沒事了。”他的嗓音從胸腔裡傳來,混著有些窘迫的呼吸。他不是自稱閱人無數,怎麼也會緊張?

     

      段成鈺忙不迭地離開他溫熱的懷抱,站穩了,平視著他的肩膀。他有微微的端肩。不仔細看不會注意。怪不得他不怎麼穿有墊肩的西裝。斜肩的中式褂子,很好的掩蓋了他唯一的缺陷。

      項家麒有些疑惑的看著面前的姑娘,她還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肩膀。

      剛才那一下顛簸,是撞到一起的兩艘船,想要錯身離開,不可避免的摩擦。

      眾人知道緣由,感歎終於可以踏實回房睡覺。

      段成鈺先是急急的回身就走。突然意識到肩膀上的衣服,又轉身回來,把衣服塞給項家麒,點頭致謝離開。一個字都沒說。

     

      項家麒站在暗夜裡的甲板上,看著穿著白色長裙的背影,眼裡還是那抹朱砂記。

      十幾年以前,北平後海南河沿,項家大宅的對面,是一家姓段的人家借住。據說段家從金陵來,世代做絲綢生意,後來她家老爺在北方政府謀了官,才舉家搬來。兩家太太年紀相仿,脾氣投緣,很快熟絡起來。段家太太經常抱了白白胖胖的小女兒來串門。

      七歲的項家麒當時沒有妹妹,把這小女娃當成寶似的寵著。他母親是那時大總統的表妹,家裡新奇的零食果子不斷。項家麒最喜歡做的,就是把那小女娃抱在膝蓋上,給她喂果子吃。

      一歲多的小姑娘雙手捧著果子,胡亂的啃,抬起頭露出幾顆牙朝他笑,抬頭的時候,幾層褶子的脖子上,有一棵梅花記,淺淺的紅色,沒她的那麼深,但形狀一樣。她母親喚她的乳名:朱兒。

      項家麒不知道朱兒一家是什麼時候搬走的。他隨著幾個表哥去天津上學堂,回家時,對面人去樓空。追問母親緣由,她眼神躲閃的搖頭。更囑咐他別在父親面前提那一家。自此,他再沒見過那小女娃。

      遠處白色的身影,停在了船艙門前,項家麒冷眼看著,只見那姑娘伸出雙手使勁拉房門。他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朱兒出來的倉促,忘記帶鑰匙了。

      段成鈺其實能感覺到身後有一雙眼看著她。那眼睛沒什麼溫度,但不知為什麼,她後背在灼燒。她腦中掠過一系列進屋的辦法。但是第一步就邁不開,她不敢回頭。

      終於,肩膀上又落下那件上衣。段成鈺認命的轉身。

      “先去我屋裡吧。這會甲板上太亂,找不到人給你開門。一會兒我去找管家拿鑰匙。”他一邊說一邊往自己的船艙走。見段成鈺不動,只得回來,扶住她的肩膀並排走。

      離得近了,那呼吸聲,那甘草味又鑽入心田。段成鈺心裡一百個知道她不該跟著他走。可是如今穿著睡衣的她,想是被催了眠的戲法助手,任由變魔術的人擺弄。心裡雖猶豫,腳下卻朝著那扇不成體統的艙門走去。

     

      段成鈺端坐在絲絨面的沙發上,雙手捧著透明玻璃杯子,小口吹氣,把熱水上漂浮的綠茶一片片吹開。她低著頭,眼睛的餘光可以瞟見屋裡的情景。

      這間頭等艙,和她住的那件幾乎一樣,只是一切都是反方向的。屋子裡很淩亂,透著沒有下人的窘迫。

      床上白色的被褥打著卷,成鈺覺得一掀開,裡面指定有俄國寡婦棕黃的頭髮。

      床頭櫃上有一個小瓶子,側面開嘴。成鈺認得那是一種新出的特效藥,平喘的。家里三姨娘給她兒子試過,出奇的管用。只是那一瓶用完後,再也搞不到第二瓶,為了這回事,三姨娘還和父親鬧過一場。據說那藥因為稀罕,不是一般的貴。但這人的床頭、寫字臺上,沙發角落裡,分明胡亂扔著好幾瓶。

      屋子裡有很濃的甘草味,想必也是他吃的什麼糖漿。

      對面的人靠在寫字臺前站著,雙腿閒散的交叉,抱著手臂。

      項家麒心中暗笑這姑娘,表面很規矩惶恐,暗地裡東看西看,以為自己看不見。

      他在努力尋找,希望面前的她和兒時記憶有什麼相似點。找了半天,似乎只有這種雙手捧著東西的姿勢是一樣的。也難怪,當年的她不到兩歲,如今怎麼能認得出來。

      項家麒在心裡快速分析她的身份。他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性,是她在幼年時被花子拍走了。賣給人家當丫頭,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到這,心中好生酸楚,巴不得現在贖了她,送回到段家去。

      但他低頭瞥見那雙穿著暗花皮拖鞋的大腳,又覺得哪裡不對。細看她的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小小的,線條柔和,手上的紋路很淺。十個指甲修剪得很圓,散發著粉紅色飽滿的光。這不是一雙下人的手。再想到那天咖啡杯上的口紅印子。她似乎是在隱瞞身份,裝成傅若薇的丫鬟。

      這麼年輕的正經人家姑娘,為了什麼要不遠萬里,隻身逃到法國去?逃避賣身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段家不至於賣姑娘。這麼一想,就只有富家小姐逃婚這一種可能性了。

      不管怎樣,這是人家的私事,遠遠的看著就好。無論如何不能戳穿。

      項家麒清了一下嗓子,打破沉默道:“不好意思,不應該給你沏綠茶的,大晚上的,可能會睡不著覺。”

      姑娘抬起霧濛濛的眼,勉強笑了一下:“沒事。”

      他頭一次聽她說話。聲音軟軟糯糯的,帶著上海人的奶油氣息,很好聽。

      ”你怎麼沒和若薇一起上岸去?”項家麒知道她是個假丫頭,自然明白她為什麼沒和若薇一道。他只是逗著她說話,像小時候逗她學舌一樣,想聽她的聲音。

      “我……小姐沒帶我去。”她迅速進入角色。

      項家麒笑她還算聰明,繼續說:“傅小姐一定是知道婆家伺候的人多,才放心一個人去的。想想我在這,獨來獨往,真是際遇各不同呀。”

      看她還是低頭不說話,項家麒決定不再逗她,往門口走:“我去找找人,要你房間的鑰匙。在屋裡等我,別亂跑。”說完閃身出門。

      段成鈺松了口氣,放下玻璃杯,光明正大站起來,環顧屋子裡的情形。

      床頭上,摞著好幾本書,有字帖、畫冊、美人雜誌,也有英文書。枕頭邊散亂的扔著幾方素白的手帕。細細的往床單上看,倒沒有想像中的頭髮。成鈺心裡怪自己不成體統的好奇心。忍住掀開被子的衝動,趕緊又回沙發上端正的坐著。

      沒一會,門被推開,項家麒領著一個管家進了門。

      “他們要確認是你,才給我鑰匙。怕我是賊,去別人屋子裡偷東西。”項家麒指著管家聳聳肩。

      那管家手上托了個盤子,放在成鈺面前,裡面是一杯溫熱的牛奶,還有各色的奶油餅乾。

      “小姐,這是先生讓我給您送的。鑰匙在這裡,一會兒您可以自己回去了。”

      管家訓練有素,說完一鞠躬離開。

      屋子裡又剩下兩個人,項家麒見她還是局促,走到跟前,彎腰彎了眉眼,平視她的眼睛。

      “想回去嗎?我送你。回去慢慢吃,喝了熱牛奶好睡覺。”

      成鈺看著面前的丹鳳眼,裡面有無限笑意,她有那麼幾秒,完全沉浸在那溫柔的目光裡。三哥似乎也是溫柔的,但面前的人因為陌生,增加了一種捉摸不定的神秘感,她垂眼不敢再看,因為她知道這種感覺是鴉片,會讓人上/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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