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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2混世魔王

郵輪出了中國海域,段成鈺緊繃的神經似乎也輕鬆些。

      她在船艙裡悶了幾天,傅若薇眼看著她臉色一分分白下去,三番五次的勸說她出去透透氣。

      “成鈺,換上尋常衣服就好了,難道要一直當下人?”傅若薇看到還穿著粗布衣裙的成鈺說。

      段成鈺整了整水紅色的小衫,在頭上別了一隻琺瑯蜻蜓卡子。穿好繡花布鞋到門口,對若薇說:“小心些吧,船上中國人不少,萬一碰上認識的人,倒不怕我被綁回去,只怕給三哥添麻煩,也給你們添麻煩。”

      傅若薇聽了只得點頭開門。陳宗慶早已等在門口,伸出右手在空中揮了個圈,攤開手掌道:“兩位小姐請。”

      若薇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噓”了一聲:“還是叫成鈺朱兒吧,免得麻煩。”

      宗慶立刻會心點頭:“遵命!”

      兩個女孩笑著一前一後走上甲板。

      頭等艙的甲板被分割出來,一排排躺椅一字排開,幾個洋人躺著曬太陽。若薇舉著白色蕾絲的小陽傘走在前面,怕曬到成鈺,有意等她。被成鈺輕輕推著繼續走。她有些不敢看左右,不明白這平時拿腔拿調的洋人,怎麼好意思當著陌生人的面這樣橫躺豎臥。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桌椅,若薇一揮手,立刻有船員上來支開遮陽傘。

      陳宗慶為三人點了咖啡。成鈺和若薇坐在一處。今天的日頭很大,海水好像被染了丹青,藍得不像話。幾隻海鷗張著翅膀在風中滑翔,翅膀不動,圓潤的身子隨著風勢微微轉動。成鈺看到一個船員拿著碎麵包伸出手,兩隻海鷗就要上來搶食。

      “宗慶!”兩個穿著西服的年輕人剛步出船艙,看到他們三人,立刻走來打招呼。成鈺把自己坐的椅子往若薇身後挪,在猶豫要不要離開。但作丫頭的也沒有撇下主子,掉頭就走的道理。好在那幾個公子哥沒心思注意傭人打扮的她,沒有在意。

      “宗慶,過幾天要過境馬來亞了,你要不要回家去?”

      陳宗慶柔情蜜意的看著未婚妻說:“那是自然。”

      新媳婦要見公婆,天經地義。

      幾個朋友正噓聲一片,遠處走過一個瘦瘦的身影。

      “那不是從璧?”陳宗慶說道。

      “還真是,項公子總算出來見日頭了。項家麒,從璧!從璧!”一個朋友喊到。

      那人看到一眾朋友,才掉轉頭慢慢走近了。段成鈺想起前幾天陳宗慶提到這位公子的荒唐事,忍不住抬頭循著大家的目光看。只見這人又高又瘦,穿著月白的長衫,外面是黑色綢緞的對襟外套、鈕扣之間還掛著懷錶的金鏈子,這幅純中式的打扮,與周圍的洋服洋裙格格不入。

      段成鈺忍不住低頭看自己的灰布長裙。這船上唯一和他的打扮搭界的,恐怕就是自己的丫鬟衣裙了。

      項家麒卻對自己的這幅打扮處之泰然,邁著方步走來。離近了看,他有一張瘦長白淨的臉龐,炯炯有神的丹鳳眼和懸膽鼻,眉目如黛,唇邊含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臉上浮現的菜色。

      “從璧,您這是從哪一層冒出來的?體恤勞苦百姓的生活,感覺尚可?”一個朋友取笑道。

      項家麒拉開椅子坐下,扶額笑著搖頭:“不提也罷。”

      宗慶看表,正是午飯時間。這甲板上的咖啡廳也提供餐點。他打了個響指,立刻有人拿來一摞菜單。

      “這裡沒有正餐吧?該不會有牛排羊排吧?”一個朋友道。

      宗慶從菜單上抬起眼,歪頭問項家麒:“從璧,你這幾日都吃的什麼?要不要好好補一補?”

      項家麒撫著胃搖頭:“實在吃不下。”

      二等艙在地下二層,密閉的船艙裡全是人味,那嬌生慣養的少爺自打一上船就開始暈船,吃盡了苦頭。

      “從璧,你不是要把從中國吃進去的吃食都解決了,才進洋食吧?”宗慶笑道。

      “哎,若現在一盤大蔥炒雞蛋擺在面前,我恐怕還可以勉強吃幾口。”項少爺說道,抬眼間無意瞥到若薇。對她點頭,那雙眼含了笑,目光裡星光點點。

      宗慶這才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傅若薇,忙著給兩人介紹。項家麒起身輕握了一下若薇的指尖。

      “從璧,說真的,不要再胡鬧了。我們這些人,哪個不能給你湊出一張頭等船票來。你這嬌貴的身子,哪受的了在下麵顛簸。那裡空氣不好,若是犯了喘,就不是鬧著玩的了。你也沒帶個下人,誰照顧你?”宗慶還是真朋友,不像其他幾個只顧打趣。

      項家麒不置可否:“也沒有那麼金貴。忍一忍也無妨。”

      宗慶拍他肩膀,一會兒我去問問,看還有沒有空房了。若是沒有,等到了吉隆玻,也會有人下船。”

      一行人說說笑笑,成鈺欠身和若薇耳語,想要回房去。若薇作勢一揮手:“朱兒,你先回去吧。”

      成鈺頭低低的,若有似無的“嗯”了一聲,飛快起身轉身。

      項家麒的丹鳳眼在桌上隨意一掃,瞥見了若薇面前兩杯有口紅印子的咖啡。

     

      輪船到新加坡的時候是晌午。段成鈺站在圓圓的窗戶前。不知是玻璃發花,還是陽光太刺眼,岸上的景物都影影綽綽的。

      下船的人很多,岸邊上幾個裹著頭巾的印度人幫著抬行李。遠處的一所房子,門框上似乎貼著大紅的對子。

      不知不覺要過年了。如今已是民國十九年。想來上海的家裡正熱鬧,不知成鈺自己的死訊會不會壞了大家過年的心情。她不願意惹大家難過,但若是真沒人難過,家裡還是張燈結綵,似乎更傷感。

      岸上開來一溜黑色轎車。白衣白褲的陳宗慶朝車隊招手。

      “若薇,來了。”成鈺回頭對鏡子前的姑娘說。

      傅若薇的口紅不知擦了多少遍,一轉眼又換了個顏色。

      “在上海不是見過公婆,有什麼可緊張的?”成鈺看著若薇那緊繃的臉說。

      “哎,成鈺,你不理解媳婦和公婆的關係。”若薇的話停住,她意識到這話不能亂講。成鈺當然不理解,恐怕今後也沒辦法理解了。她趕緊轉了話題接著說:“在上海見時,他們是客,我家是主,多少有些氣勢。如今不一樣了,進了他家府邸,我就像獨自唱評彈的了,底下一大堆人坐著看,渾身不自在。”

      成鈺在腦子裡悄悄想像了一下她說的情景。幾十個矮矮壯壯、古銅色皮膚的陳家親戚,圍著身材高挑,水蔥一樣的傅若薇看來看去。

      她忍不住笑著拉起傅若薇道:“走吧,去他家裡,一覽眾山小。”

      若薇知道她是笑話陳家人個子矮,伸手掐她的臉蛋:“別亂跑,就在專屬甲板活動,等我們回來。”

     

      陳宗慶帶著若薇,還有一眾好友,浩浩蕩蕩下了船,車隊駛離,成鈺輕輕出了口氣。

      若薇在的時候,有人說話,的確能給她寬心,但是此刻的她,也想有自己獨自消化的時間。船會在新加坡停靠三天,她有足夠的時間理清心中的亂麻,為今後在法國的日子做計畫。

      推開艙門,門口不遠處就有一隅露天甲板,溫熱的風吹在面上,有一種澀澀的感覺。成鈺坐在躺椅上,有些拘束的不敢躺下去,空懸著坐著,隨手拿起桌上管家準備好的報紙。

      報紙都是半個月前的,早就看過,成鈺拿它做稿子,用鋼筆塗塗畫畫。鋼筆是若薇的,很好用,出墨順暢,又不漏墨,寥寥幾筆,岸上的景色就躍然紙上。

      她身旁是一扇綢布屏風,似乎隔開了其他躺椅。成鈺隱約聽到不遠處有腳步聲。

      “您好,先生,能坐在這裡嗎?”一位女士用英語說,似乎是英國口音,又覺得有些生硬。

      “可以,請便。”男性的聲音傳來,中國口音無疑。

      兩人似乎都在翻報紙,報紙的聲音嘩啦嘩啦響了半天,又歸於寂靜。

      “都是舊的。”女的在搭訕。

      “是呀,一會兒可能就會把新加坡當地報紙送上來了。”男人隨口答著。間或著一聲聲咳嗽。

      “先生要去哪裡?上學嗎?”

      “是,去法國。”

      “哦,是嗎?我在英國中學畢業的,打算回去上大學。”女人不問自答。

      段成鈺開始對這一對說話的陌生男女感興趣,用指尖撩開屏風的邊緣看過去。十幾步遠的椅子上,項家麒和一個混血女士並排坐著。她這才意識到那女孩兒的口音哪裡奇怪,這是一種咬著後槽牙憋出來的倫敦口音。她在上海上的英國教會學校,這種人見過不少,因為不是純種的英國人,就要比英國人更英國。和她相比,項家麒純正的中國英語倒顯得流暢自然。

      遠處的項公子一手用手帕捂著嘴,一手閒散的翻著一本線裝書。

      “先生看的什麼書?”混血姑娘還契而不舍的搭訕。

      “是字帖。”他想了想,估計她不懂,又補充說:“關於書法的。”

      姑娘似乎終於找到談天的契機,嗓音跳躍著說:“書法真的很美,我見過日本的書法,他們不是也用漢字?”

      項家麒轻声咳嗽,淡淡的說:“他們的確是用漢字,但書法總歸是不一樣的。”

      “他們的詩詞呢?和你們也很像吧。中國詩歌我沒怎麼聽說過,但是日本的俳句寫在英國的中學課本裡。短小精緻,意味深長。”

      項家麒合上手裡的書,臉上帶著真誠的笑說:“俳句很適合西方人學,有點禪學的意思,一共才三句,沒有太多典故,字面上理解就挺好。”那笑文質彬彬,段成鈺卻從這話裡聽出了挖苦。

      無奈眼前的混血姑娘被那笑迷惑了,明顯沒意識到自己被歸於見識不多,又愛附庸風雅的西方人。

      “日本的版畫也很好。這些年印象派在巴黎很紅,畫的雖然影影綽綽,含混不清,但是很有意境。那些個印象派的畫家,把日本版畫奉為靈感源泉。”姑娘在附庸風雅的路上一去不歸。這一次項家麒笑的有些勉強了。他把書放在椅子旁的桌子上說道:“日本藝術的起源離不開中國。要說意境……恐怕中國的文人畫才登峰造極。”

      項家麒自小浸染在書畫堆裡,對中國的藝術精髓是有自信的,但西方人的確對日本藝術認識更多,也更認可。這和日本早早開放國門,博取東西方藝術之長,又盡力保持傳統有關。反觀我們的幾十年,延綿的戰亂,人民流離失所,眾多傳世珍品也被賤賣失傳。實在是讓人痛心。他想到這裡,實在是不欲多談,起身抱歉,藉口咳嗽得利害,向遠處的甲板走去。

     

      段成鈺鬆開指尖,低頭看自己在報紙上畫的山水。她剛才分明在那花花公子的眼裡,看到了些許落寞。這樣的項家麒,和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長袍馬褂,一臉玩世不恭的人又不太一樣。這人的內裡究竟有什麼乾坤,成鈺的心裡升起了不該有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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