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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傑克找到了幾顆種子。

      他是在書櫃的最底層那本名叫《植物與人類》的書中找到的,書很厚,翻至中間的頁數時卻可以發現內頁被挖空了,形成一個立體的凹槽,像是間諜片中用來藏匿重要信物的手法。

      凹槽中藏著的是一個大約只有拇指指節一般大小的圓形扁盒。說藏著又不太準確,將其藏匿之人明擺著要讓他找到,可能五年、十年,或者更久,總會發現的。

      《植物與人類》,是他的父親生平唯一也最引以為傲的一本著作,裡頭寫的全是他畢生的研究,即使最後的那幾年,他顯得有些走火入魔。

      他總說,植物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溫和卻有韌性。不像人類。

      自從父親去世後,他便不再踏入這間研究室。

      父親的研究室佔了傑克童年絕大部分的回憶,各式各樣的植物占據每個角落,活像個小型的雨林。一片綠意,小盆栽在桌上櫃上地上到處都有,毫無章法地放任他們生長,有些甚至直接突破了盆子的束縛,長在了磚與磚之間的縫隙。玻璃缸裡是以水草與苔蘚做成的生態缸,每天都要記錄溫度濕度。而這之中最讓傑克讚嘆的是藤蔓植物的生命力,不斷向上攀爬的模樣,如此美麗。

      闔上了書,他開始檢視那個小扁盒。金屬材質,上頭沒有圖案,不知道藏了多久,邊緣因氧化而有著少許的鏽斑,他搖晃了幾下,能聽見細微的喀拉聲。頂端打了個孔,皮繩從中穿過,用意似乎除了掛在頸上想不到其他的了,以金屬釦扣住的開口在下方,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以免用力過猛讓裡頭的東西撒得到處都是。

      扁盒裡頭裝著他沒看過的種子,比果核小,又比芝麻大一點,褐色,形狀是飽滿的水滴形,有點像杏仁又有點像西瓜籽。他翻遍了父親的資料—不論是潦草的手寫筆記還是建立在電腦中的資料庫—都找不到這種子的相關研究。

      未知的種子在入土之前將永遠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植物,連父親的研究紀錄都沒有記載的種子,會長成什麼模樣,又會對環境產生怎樣的影響?

      好奇心驅使,他從地上撈起了一個外觀還算完整的盆子,將種子埋進乾燥的土壤中,用他帶進來的水杯澆了點水,不太多,只夠浸濕表面的土。

      「先生,上校來了。」瑪莎在距離研究室門口有段距離的位置通知他。她總是善解人意地保留一點他的私人空間,不窺探不過問。

      他應了聲是,他馬上就出去,接著推動輪椅的輪子,緩慢地將自己推向門口。

      瑪莎見他的身影來到門口,便接過他的輪椅,換她來推會讓他輕鬆一點,即使她知道他自己也辦得到。

      瑪莎從傑克年紀還小的時候就在這個家工作了,是專門照顧他的看護,小兒麻痺症在他三歲時奪走了他的雙腳,自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是以輪椅代步。

      她問他昨晚睡得好嗎,他回答一覺到天亮,還不算太糟。瑪莎平常不住在主屋這裡,而是住在距離主屋大概兩分鐘路程的小屋,若有突發狀況,傑克會透過輪椅上的緊急按鈕呼叫她。

      主屋有兩層樓,基本生活起居所需設備都設在一樓,像是廚房、廁所、和傑克的房間,二樓則只有研究室。要到二樓並不是難事,為方便他行動,設立了一個升降梯,能讓他連人帶輪椅在兩層樓之間穿梭,但說到底還是麻煩了點。瑪莎協助他上了升降梯,但一次只能承載一人,因此她走旁邊的樓梯下到一樓,提前就定位等他下來。

      升降梯不常使用,啟動與停止的顛簸顯得格外明顯,待傑克在平地上停好之後,瑪莎承諾他會找人來修理,她想,傑克可能會更常到研究室。

      瑪莎推著他經過走廊,來到廚房與飯廳。一個身穿軍裝、身材魁梧的壯漢在廚房裡,身前圍著與他的外表一點也不相符的愛心圍裙,從烤箱中將一隻烤雞端了出來,轉身可見傑克已在餐桌前坐好等他了。

      「小豆子,好久不見了,你好像又長大了不少。」這話就有些誇張了,明明上個月才見過面的。

      這個喊他為小豆子的男人是查爾斯上校,他是傑克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他們曾經一起打過仗—那些和外星生物廝殺的戰役—在他去世的這幾年,查爾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看看傑克。也許是想彌補失去父親的空缺,查爾斯對傑克來說是朋友,也像是他的第二個父親。

      小豆子這個稱呼就讓傑克頗有微詞了,已經是二十歲的成年男子了,還用如此可愛的稱呼,常使他害臊。據說是取自幾百年前的童話故事—《傑克與魔豆》,至於為何從主角變成了撒在地上的豆子,他也不懂查爾斯的幽默,對他取名的功力不敢恭維。

      查爾斯端著鐵盤放到了餐桌上,他察覺傑克臉上帶著笑意,知道他在笑自己的打扮,立刻將圍裙給扯了下來,「瑪莎說只有這種款式,要我將就一點。」

      「瑪莎要來點烤雞嗎?」查爾斯扯下了雞腿,一隻放到傑克面前的盤內,另一隻則在空中甩著,詢問瑪莎願不願意收留它。

      「不了,我是蔬食者。」瑪莎從冰箱裡拿出萵苣、牛番茄和苜蓿芽,口氣彷彿在說,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接著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拿著抹布衝了過來,擦拭查爾斯甩弄雞腿而噴得到處都是的肉汁。

      瑪莎向來和查爾斯不太合拍,倒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只是查爾斯粗枝大葉的豪放性格讓她無法招架。

      好比說,他現在正大口咬著雞腿,發出咯咯笑聲。

      他和傑克說著這次又去了什麼樣的地方、遇到了什麼樣的怪物、軍隊的征戰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庇護所之外的大地基本上都沒兩樣,寸草不生、輻射外露,怪物的巢穴四處崛起。他說在南方有會在沙漠底下流竄的巨獸,將雙臂張到最開也不夠形容牠的巨大。

      「你馬上又要離開了嗎?」傑克問道,彷彿早習慣了他來了便要走。

      「嗯,這次可能會花比以往要長的時間。」他隨意地將沾滿肉汁的手往身上抹,即使出了庇護所後他們總得穿上防輻射的護具,他的軍裝好像永遠都看上去髒髒的,上頭殘留的深綠色污漬,傑克不敢去想像是如何留下的。後末日的軍人們沒有過往的風光,畢竟這是一場不知道何時能結束的戰役,只有無止盡的探索,盡可能的找到更多淨土。

      然而這一切的災難全是人類一手造成,也許人類才是最應該消失的物種。

      「也許半年也許一年,也或許回不來了。」說著沈重的話題,可還是大剌剌地吃著烤雞。

      身處在這個環境,總是身不由己,傑克並不埋怨他,就像他從未埋怨過父親。

      「你剛才是從研究室出來的嗎?」查爾斯問道,發現輪椅的輪胎上卡了些屋內不可能會沾上的塵土和苔蘚似的綠色碎屑。

      傑克點頭,一副被抓到偷吃糖的小孩一般心虛。

      「有⋯找到什麼嗎?」查爾斯斟酌著用詞,「我指的是,自從那件事後,你就沒進去過了。有找到什麼,能讓你好過一點的東西嗎?」

      傑克搖頭,沒把種子的事說出來,一是他不確定這東西能不能讓他好過一點,二是他不擅長與他人談論父親,或者說準確一點是不擅長與他人討論他心中的想法,即使那人是查爾斯或者瑪莎。

      「好吧,不過這算是一項進展對吧?」查爾斯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像是安慰的手勢,「至少你踏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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