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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冰釋前嫌》

冷如霜換上褚紅色的齊腰襦裙,薄如蟬翼的雪白披帛纏在手肘,垂懸而下。她斜倚在金絲楠木貴妃榻上,錦榻乃單翹頭,尾部上卷,圍欄由巧匠刻出遊龍戲鳳浮雕,椅足形似月牙弧曲線。

榻上鋪上羊毛軟墊,軟皮靠枕,冷如霜微側嬌軀,晶瑩白皙的足踝,輕踩方形紫檀木腳墊板。她甫出浴房出來,猶若出水芙蓉,身上泛著淡淡槴子花香,頭上愜意地挽了個蓬鬆的墮馬髻,俏臉不施脂粉,淡雅梳妝,清新脫俗。

水中月飽餐秀色,一時看得出神,握在手裏的涼糕懸在半空,模樣滑稽。冷如霜察覺到他灼灼視線,美眸一閃,水中月大感尷尬,心虛地低下頭來。

冷如霜輕啜香茗,片晌之後,她將黑釉茶盞放下,秀眸微抬,意味深長地問,「水公子不覺欠冷如霜一個解釋嗎?」她的語氣聽來雖平靜,眼神銳利無比,似是興師問罪。她繃起俏臉,玉容漸寒,「你為何會出現在浴房裏?」

水中月本想編個謊言,轉念一想,說謊容易圓謊難,索性老實交代道:「我注意到那ㄚ鬟行蹤可疑,一時沒多想便跟上去。」

冷如霜美目深注,薄唇輕抿,「你可看到了甚麼?」

水中月心中一凜,大感頭疼,他知道冷如霜想問自己是否見到其裸身之姿,畢竟貞節對女子甚為重要。水中月皺下眉頭,唉,是否要騙她呢?雖說善意的謊言,但能瞞過她嗎?百思千轉後,他頹然一歎,「冷姑娘想聽到何種答案?」

冷如霜柳眉深鎖,目光緊攫,冷然道:「我僅想知道真相。」

水中月沉吟片刻,搖了搖頭,無奈地說,「若想知道真相,那便不必問了。」

冷如霜嬌軀劇震,眸中閃過森寒的怒意,惡狠狠道:「原來銀冠侯老前輩所收義子竟是個樑上君子,為人不齒,真令他老人家感到不值。」

「此事因我而起,與我義父無關,不必牽扯到他。」水中月挺起胸膛。

「怎會無關?」冷如霜板起臉孔,輕叱道:「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銀冠侯老前輩是你義父,兼之師父,當然要對你的品性負責。」

水中月為之氣結,無名火湧起,倏地起身,低喝道:「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別人救命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我卻遭冷嘲熱諷,未免可笑。」

「此事你不對在先,怎能惱羞成怒?」冷如霜不悅。

「我救了妳是我不對,我若不出手救你,我明早便可以離開,犯不著在此處受妳晦氣。」此話一出,水中月大感不妥,雖說冷如霜有失公允,但他並非毫無過錯,當初他早先將ㄚ鬟制住,後續便無他事。水中月微一閉眼,暗自運起水鏡訣中的「明鏡高懸」,頓時靈台一片清明,得失置之腦後,半晌之後,他一字字地說,「我無意窺見姑娘嬌軀,我不否認,我是否道歉?」

「你可知女人的名譽比性命還重要?」冷如霜質問。

水中月深吸一口氣,淡然道:「對妳來說貞節勝過性命,但對我來說活下去比任何事都重要,倘若妳要我挖去雙眼,亦或以死謝罪,恕我拒絕!」

冷如霜垂下螓首,眼眶泛淚,抿唇道:「為何你不能留給我半分顏面?」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從未想羞辱妳。」水中月輕歎一口氣,「倘若冷姑娘信得過我,今晚之事不會有第三人知曉,反之,明早我便離去。」

「你確定不會有人知道?」冷如霜怯怯問。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若違此誓,我願遭受天打雷劈,五雷轟頂之刑。」水中月不禁苦笑,此言規範乃君子,但他可不是甚麼正人君子。不過,事關重大,即便他不立下毒誓,他也不想毀人清白。

冷如霜默然良久,頷首道,「好,既然你立下誓言,我便相信你。」水中月眼見事有轉機,鬆下一口氣,「多謝冷姑娘不計前嫌。」坦白說,他真要負氣走人,到時還真不知要如何跟義父交代。更別提他若是一走了之,難保躲在暗處的賊人不會趁虛而入,那便真後悔莫及了。

水中月坐回短榻,正要倒茶之際,冷如霜忽地雙手高舉合袖,身子微傾,朝他長揖一禮,恭敬道:「冷如霜謝過水公子救命之恩。」

水中月大感愕然,皺眉說,「冷姑娘此舉何意?」冷如霜玉容解凍,恬然一笑,解釋道:「請恕冷如霜略施心計,方才我僅想知道你是否故意為之,倘若不是,那便為無心之過。水公子救了冷如霜一事,千真萬確,當然得好生道謝。」

水中月聞言大喜,欣然地說,「冷姑娘不必多禮,這不過分內之事。」冷如霜抬起美眸,忽地神色一黯,囁嚅道,「言雖如此,但我終是女人家,男女授受不親,水公子日後行事務必謹慎。」

水中月心叫厲害,冷如霜先釋出善意,旋又叮嚀告誡。他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點頭道,「冷姑娘所言甚是,我謹記在心。」

「多謝水公子體諒。」冷如霜頷首道。水中月呷了口熱茶,倏然心念電轉,劍眉微蹙,「對了,方才闖入浴房的ㄚ鬟妳可知曉來歷?」

「舫上ㄚ鬟經由府中挑揀,長期待在船上,三個月換一批。此ㄚ鬟既既有本事混入府中,身分亦能造假,一時半會恐難追查來歷。」冷如霜斜瞥過來,幽幽道:「倘若那ㄚ鬟未死,說不定能查出甚麼。」

水中月大感尷尬,若非他一時大意,那ㄚ鬟勢必沒機會服毒。他搔了搔臉頰,心虛地說,「事態緊急,我沒想這麼多,委實是疏忽了。」冷如霜美眸閃出異采,筆直地凝視著他,露出雪白整齊的皓齒,淺笑地說,「水公子不必介懷,你若未及時出手,只怕遭殃的便是我了。」

水中月想了想,沉聲問,「這ㄚ鬟既在此處動手,主使或許在附近,否則不會承諾一夜過後讓妳歸來。」

冷如霜聽到水中月提及一夜,立時想到男女情事,不禁俏臉飛霞,面紅過耳,赧然道:「莫非水公子猜測出一二了?」

水中月注意到她臉色變化,為免尷尬,他佯作避而不視,「這ㄚ鬟身手不錯,心機很深,卻十分畏懼這主謀,可見此人勢力必然龐大。考量方才所述,此人或許就住在青城縣,妳可知道青城縣裏有何人想對妳不利,兼之身分不俗,可輕易收買妳的ㄚ鬟。」

冷如霜躊躇片晌,輕歎道,「不瞞你說,家父冷夜冬乃金刀衛正四品副指揮使,掌管朝廷重大情報,樹敵之多,難以細數。那些被掌握把柄的文武大臣,多為達官顯赫,權傾朝野之人,他們若想收買府中ㄚ鬟,只怕易如反掌。」

「妳是朝廷中人?」水中月詫然道。他早猜到冷如霜身世不凡,但以為只是武林世家,亦或富貴人家,萬萬沒料到她是朝廷高官之女。

冷如霜纖手一震,嬌軀微顫,輕瞥水中月一眼,「莫非你討厭朝廷?」

水中月瞧她反應宛若驚弓之鳥,一時間生出憐惜之心,緩頰道:「不,我只是稍稍訝異,妳可別放在心上。」聽到此話,冷如霜輕輕點頭,繃緊的臉頰舒緩不少。她沉吟半晌,俯首沉思一會,慎重地說,「倘若此人並非因我爹遷怒於我,又依你所言乃青城縣有權勢之人,興許我有頭緒了。」

「此人是誰?」水中月問。

「提到青城縣最具勢力之人,必會想到青城四公子。」冷如霜正色道:「根據坊間流傳的消息,這四人平日遊手好閒,流連青樓,視女人如無物,品行不彰。」

「我沒聽過青城四公子,他們是誰?」水中月揚起眉毛。

「你與銀冠侯老前輩隱居山林,潛心修武,自是不了解江湖之事。」冷如霜氣定神閒,繼續說下去,「這四人均出生武林世家,撇開人品不談,單就武學成就,他們四人在江湖中已有一席之地,可謂青年一輩的佼佼者。」

不等水中月問話,冷如霜盈盈起身,腰間綢帶綬環垂下。她娉婷轉身,緞裙裹著豐滿的臀股,腰枝款擺之間搖曳生姿,美麗背影引人遐想。冷如霜走到柚木櫃旁,伸出春藕玉臂取下卷宗,翻開幾頁後,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四張短箋,折返回來。它斂目垂頸,潔白玉手猶如迎風蝴蝶一般,輕輕地將短箋遞給水中月。

水中月被冷如霜一舉一動深深吸引,一時呆住,竟忘了伸手接箋。待到冷如霜凝視片晌,他這才回過神來,乾咳幾聲,掩飾心虛。他低頭閱覽短箋,箋上字跡清逸秀麗,透出淡淡薄荷香。

第一張箋上寫道:「青城四公子之首北辰鷹,北辰鏢局少主,逞凶鬥狠,擅朴刀。北辰鏢局明為走鏢,實為買凶,長期與當地官府勾結,私下行凶殺害江湖中人,替官府除去眼中釘,俠客嗤之以鼻。」

第二張箋上寫道:「青城四公子之一南宮梟,巨鯨幫少主,好大喜功,擅馬刀。巨鯨幫明為跑船,實為走私,長期與當地官府勾結,海上劫掠,拐賣人口無所不有,船民聞風喪膽。」

第三張箋上寫道:「青城四公子之一西門雀,醉香樓少主,心胸狹窄,擅飛刀。醉香樓明為酒館,實為青樓。長期與當地官府勾結,逼良為娼,誘騙無知少女供人淫樂,婦女惶惶不安。」

第四張箋上寫道:「青城四公子之末東方鴉,東方錢莊少主,財大氣粗,擅蝴蝶雙刀。錢莊明為兌幣,實為討債。長期與當地官府勾結,高利借貸逼人為奴,偽造文書侵地佔屋,農民苦不堪言。」

水中月逐一審閱後,開口詢問,「情報可靠嗎?」

冷如霜淡然道:「金刀衛負責調查逆反罪證、拘捕貪官汙吏和押送朝廷欽犯,情報網遍布大江南北,家父既是金刀衛副指揮使,此情報自是不假。」

「你說這些人是武林世家,除了鏢局和幫派,另兩人如何與武林掛勾?」水中月不解地問。

冷如霜語帶輕蔑地說,「這兩人父輩均為武林高手,祖上幾代是有名俠士,家族因厭倦打殺退隱江湖,分別開設酒樓和錢莊,本想借此安居樂業,孰料後代之人心懷不軌,如今變本加厲,官商勾結,令人唏噓不已。」

水中月眉頭輕蹙,搖頭道:「若按這上面所述,他們委實很可能是主謀,但他們共有四人,此刻線索太少,無從查證究竟是何人所為。」

冷如霜仔細端倪水中月,美目閃動異采,忍不住發出銀鈴笑聲。片晌之後,她恢復清冷自若的模樣兒,氣定神閒道:「我待上幾天後便會離去,但求這段時間安然無事便行。」

「原來如此!」水中月拊掌。冷如霜長睫輕輕垂掩,秋波柔軟似水,橫了水中月一眼,柔聲說,「糕點多吃無妨,茶喝多了難以入眠。」

「我明白了。」水中月明白這是逐客令,點了點頭,驀地起身。冷如霜端坐在臥榻上,凝視水中月離去的頎長身影,虎姿蕩漾於胸,久久未散。她餘光窺向帳外,確認水中月返回扁舟,這才提起青銅燭燈,蓮步輕移,返回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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