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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白貨車

「我的爸爸媽媽叫我去流浪,一邊走路一邊掉眼淚,流浪到哪裡?流浪到臺北!找不到我的愛人⋯⋯」

貨車上,舊式音響年久失修的內建喇叭,沙沙聲伴隨歌手獨特的原住民菸腔,播放一字一句,都是「國語」的都市林班歌。奶奶說,林班歌原是祖先進山打獵時所哼唱的曲子,僅由老一輩人口耳相傳,從北漂的這一代起,臺北,似乎也成了山林。

一台印有「人造石」字樣的白色貨車,車斗上數米長的黑色石料板材,在朝陽的招呼下映得透亮,老爸雙手於方向盤和擋桿間穿梭,駕輕就熟地疾駛在市民大道快速道路,下閘道時,車尾的石質板材隨著離合器一緊一鬆,發出轟隆轟隆的碰撞。

「哇!一〇一耶!這單做完至少有三萬⋯⋯,你想要多少?哈?嘎噪(阿美族語,對男性的暱稱)?」

老爸邊開著車,還不時調侃似的瞟向我的臉。

「隨便,一千吧?」

「給你兩千!嘿嘿!高興了吧?」

「呵呵⋯⋯」

或許對於老爸的慣性跳票早已司空見慣,就算喊到一萬,我也就是不置可否。倒不是說老爸是個輕浮的人,只是作為原住民,既老實又耿直,壞帳十有八九,甭說少個幾千生活費,偶爾在學校缺一兩頓飯都是稀鬆平常。

「對了嘎噪⋯⋯」

「嗯?什麼?」

「你現在在學校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很像很久沒有問你學校了齁?」

冷不防的問什麼啊?不會是想問這學期第三次段考的事吧?

「沒有啊!就、就那樣⋯⋯。」

不知道我裝得夠不夠鎮定⋯⋯。

不料老爸卻從儀表板的空間,拿起那包所剩無幾的白長壽,窗邊疾風帶走口中旖旎的煙沫,倒沒留見他看我的表情。

「你現在已經國二?國三?」

「國二。」

「嘿呀!你再來就要高中嘞呢!有沒有開始想以後做什麼工作哈?」

「老媽不是說去考公務員?」

「那是你媽自己是公務員!你自己嘞?你怎麼想?」

「唔⋯⋯不知道。」

「要開始想了哦!等你上了高中,時間會開始很快,你就沒機會囉!哈?有沒有了解我的明白?」

「喔⋯⋯」

其實我也很排斥考公務員,其一是不怎麼喜歡唸書,但最主要還是因為老媽。倒不是說公務員不好,穩定的時間、穩定的收入,是許多人搶破頭的「終生奉」,卻在每年過年飯桌上,被老媽硬生生降格成和阿姨們虛榮心比拼的戰爭資源。

「⋯⋯像我大兒子啊!政大外文系畢業,以後可以到不錯的外商工作,前景可好呢!」

「呦呵!我家老二也是啊!他今年就要考學測了,老師說他很有機會考上台大醫學院,那也是他的第一志願耶!」

吼!又來?閩南親戚裡我幾乎最討厭這兩個人,說話棉裡插針,面子總攤在桌上較勁。

「唉呀!像我家這屁不愛唸書,不過他有原住民身份,可以去考公務員的原住民單位哦!人家講的鐵飯碗,又不用跟一般生競爭。」

「呵呵,也、也是不錯啊⋯⋯」

「啊!對對!是啊!很穩定呀!很穩定⋯⋯」

忘了說,我尤其討厭老媽這樣!從沒考慮我的臉要往哪擺,就算是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耶!

當氣氛尷尬到了最高點,外婆站了起來。

「來!阿嬤佮你共!考原住民的公務員會使,但是毋通去改番仔名哦!某你大漢了後,你阿公袂過伊彼塊地予你呦!」

「喂!臭小子聽到沒?你阿嬤的意思是,你可以考原住民的公缺,但如果你改原住民名字,你阿公葉家要給你繼承的地,就會變成你老爸那邊的人的地了,不准改!知道嗎⋯⋯」

我或許不太懂漢人這些規矩或原則,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對我來說,考不考公務員,和我是不是原住民、改不改原住民名字並沒有什麼關係,至少沒有直接關係。

週末的台北街頭,還不到八點已經熱鬧非凡,公車、轎車淹得整條光復南路水泄不通,機車騎士們彷彿戲水遊龍,縱橫穿行在擁擠的車陣,馳騁時呼嘯而過的引擎聲,比年後開張的春字連炮還精彩。

隔著參天大樓層層玻璃帷幕,仍能清楚看見臺北一〇一樓滌餘靄的孤高頂角,轉入松智路駛過一段距離後,那渾然天成的莊嚴,更是從巷尾延伸至街頭,對於還未參加過現場跨年的我倆父子,生平第一次仰望這幢曾是世界第一高樓的建築,且不管現在到底是世界第幾排名,此刻我和老爸只覺一陣肅然起勁,都不禁訝然而嘆。

邊欣賞著宏偉的文明結晶,三轉五轉後,我們來到一〇一地下的卸貨碼頭,這邊已有不少運送食材的貨車停放,進進出出、忽上忽下的搬運大哥們,正來回搬運各式各樣的食材。

「等等把工具拿上去再跟我下來搬料,我先去丈量。」

「料不是都已經切好了,幹嘛還要再量?」

「確認一下咩!搞不好還要再修⋯⋯,你先拿工具上去,電梯在那邊,等等到八十八樓哦!」

「噢!」

將各樣械具集中放在拖板車上的塑料籃中,一路拖行到電梯,不到半分鐘,就抵達海拔將近四百公尺的第八十八層電梯口。

繞出待梯間,半個樓層都屬於一間南美風格的開放式酒吧,為了防止粉塵沾附,落地窗旁的客區,藤編、麻料的各式桌椅都用塑料薄膜包裹封起。老爸站在一個數米長的ㄇ字型木製系統櫥櫃旁,米尺彷彿蛇信忽放忽收,鉛筆一邊在木製櫥櫃上做著記錄。

「咿咧!很準咧!不用切,走!去搬料!」

「噢好!」

跟著老爸先後晃進了電梯,老爸突然神色古怪的看著我。

「幹嘛?」

「嘎噪你⋯⋯有唔賽(對女性的暱稱)嗎?」

「沒有啊⋯⋯沒頭沒腦地問這個幹嘛啦?」

「吼!到底?都幾歲了還沒有唔賽?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不知道有幾個了!」

「有什麼辦法?同學都是白嚷(漢人),瑪慕(祖母)都說要找阿密斯(阿美族)的太太比較好啊!」

「那有什麼關係?」

「再看看啦!」

「還是你怕找到你媽這樣的?哈哈哈哈」

「欸!那是你太太耶!講這樣⋯⋯」

話雖這麼說,我也確實是蠻怕的,如果老爸當年真有那麼神,那些波瀾壯闊的情史背後,佼佼者都像老媽這麼生猛彪悍的話,著實讓人望之生懼。

不過這也不是我穩定單身的理由,跟臺北的女生相處,與其說愛戀,他們對我的興趣,更多是在所謂的「文化交流」,時不時就會問問「部落是怎麼樣的啊?」「豐年祭都在幹嘛?」「能不能教他們幾句阿美族語呀?」諸如此類。但除了從老爸口中學會幾個垃圾話,和奶奶教的那些只有偶爾回到部落,招呼其他長輩時才用得著的歇後語,打小幾乎不怎麼講族語的我,生活片語壓根沒完整講過幾句,更別提什麼部落習俗、風土民情,上一次回到部落甚至是我十歲的時候,於是和這些臺北女生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但要把自己當作所謂的臺北人卻又覺得彆扭,先不說漢人那套繁瑣又艱澀、讓人渾身不對勁的規矩,光是天生黝黑的皮膚,就和現今講究肌膚保養、白皙至上的主流市場背道而馳,略帶喜感的口音,和教育部施予的考試加分機制,更是經常成為女孩們談笑間的話題,雖然有些比較活潑的族人在當中還吃得開,但生性羞怯如我,要我說,男追女何止隔層山⋯⋯。

回到地下碼頭,兩人一前一後從車斗上搬下黑亮的石料板材,據說這種有如星空般,閃爍著點點絢麗的石材叫石英石,比一般人造石重上一、兩倍,簡直像是只憑兩個人,同時扛起三、五個疊羅漢的成人。我們又是扛、又是馱,費了老大的勁,才狼狽地把三、四片足有一、兩個成人高的板材,以及一些或長或短、畸零的條狀石料運進電梯。

「呼!石英石很重欸!」

「當然哪!那麼貴!」

「這有什麼關聯?」

「本來就是啊!這個是石英石檯面不是杜邦石,很耐又不容易刮傷。」

「是哦?」

「不然嘞?啊喂!看路!櫃子給人家撞壞要賠欸!哪裡來的錢?」

「可是很重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板材搬上木製系統櫥櫃上,幾個組裝後,石英石檯面從ㄇ字一頭延伸至ㄇ字另一頭,結實地將整個系統櫃側翼和平面包覆起來。

接下來的黏合,和做工精細的打磨、打蠟程序,已經沒什麼能幫上忙的地方,百無聊賴悠悠晃到八十九樓的觀景臺踱步,因為八十八樓正在施工,本該清早就開放的觀景台,這時靜得可以清楚聽見樓下打蘑械具,咿咿嗡嗡的刺耳轟鳴聲,暫停開放的空間,寬敞得可以任由我自在的閒逛,時而居高臨下,欣賞延伸至地平線的綿延建築,時而瀏覽佇立一旁的參照簡介。

不過這裡還真高⋯⋯,沿著落地窗望下樓底,雙腳竟會不自覺感到一陣酥軟酸麻,此時接近正午時分,仍能看見陽光打上大樓的倒影,彷彿一頭吞天巨獸,覆蓋住大半片視野所及的高樓——不愧是曾經的世界第一!

俯瞰著台北市的車水馬龍,彷彿影片快轉的生活節奏,我不禁感到一陣荒謬,這就是我們作為臺灣最繁榮都市的日常?科技和商業的蓬勃,猶如層層堆疊、林立而起的高樓,正時刻為人類的進步喝采。然而每天每天,人們無論工作、讀書都僅是一陳不變,忍受各種不情願卻又不得不的枯燥,意興闌珊,只能期待偶爾出現的小確幸。

那我呢?我又在追求什麼?

成績普通又沒什麼才華,或許也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或許當真考個公務員,打發乏味的青春?還是像老爸一樣幹著苦力,走過一年是一年的活著?

「嘎噪!在幹嘛?走囉!」

老爸突然出現在身後,因為石英石需要用水蘑的關係,除了衣服上的點點水漬,老爸雙手盡是溼答答的。

「工具收一收,等下先吃飯再去大稻埕。」

「大稻埕的不趕嗎?」

「那套是一字的,很快,放上去打速利康就沒事啦!」

「喔!那去迪化街吃飯⋯⋯」

快手快腳收拾完一地的餘料和工具整頓上車,我們驅車於市民大道,中午時分,仍是一路的喇叭喧囂聲,酷熱的天氣即便車內有冷氣護航,涼爽也從老爸捏著香菸的手,透過搖下的車窗在公車排出的熱氣中蒸發。

「吼!不要抽了!很熱!」

「等一下關窗戶你又說很臭。」

「啊你就不要抽啊!又不是對身體好的東西,一直抽幹嘛!」

「好好!不抽不抽。」

老爸隨手在變速箱上的煙灰缸捻熄了剩不到半截的菸蒂,搖上車窗,卻不知是有意無意,不時用餘光瞥向我的目光。

「其實啊⋯⋯我還在飛指部(軍事單位)的時候齁,又不抽煙、又不喝酒,也沒有吃檳榔。」

「真的嗎⋯⋯?」

「嘿呀!後來是連上的學弟說要聯誼,在那個時候學會的。」

「哈哈!少來!還怪人家嘞!」

「真的啊!以前在部隊的時候很好玩,那時候很威風嘞!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一連幾百個人同時踢正步的聲音齁,不知道要怎麼講,很整齊!那時候⋯⋯」

說著這段話,老爸眼中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神采,彷彿隱約能從他眼中看見一段燦爛的過往前塵。。

「那後來幹嘛退伍?」

「想賺錢啊!在部隊生活規律單純,只是聽人家在說,還以為外面比較好賺⋯⋯」

「所以現在會後悔?」

「多少會啦⋯⋯,只是很多事做了後悔,不做更後悔,所以你要趁年輕,想想自己以後要做什麼,不要讓自己白活了,像你媽那樣,老了之後成天和人比來比去,有比較好嗎?」

「這麼說起來,你跟老媽個性差這麼多,當初到底為什麼會結婚啊?」

「欸這個嘛⋯⋯就學弟聯誼時說是朋友的朋友⋯⋯」

一路又是塞車、又是紅燈,走走停停,總算再次上了閘道,老爸又點了支菸,我也懶得抵抗了,索性也搖下車窗靠在上面。

奔馳的貨車在閘道的湍流上撐起了帆,帶著台北濕氣的驟風撈走過剩的暑氣,遙望遠處的一〇一,高架橋上仍清晰可見,周圍的大樓彷彿簇擁花苞的莖條、綠葉,鼓噪新時代綻放成花的聲浪猶言在耳——透過尖銳冰冷的商業大樓。

飄蕩的時代,哪裡又是屬於我停泊的港灣?

「欸?嘎噪我的賴打嘞?」

「你不是放在包包?」

「有嗎⋯⋯,啊!有啦!有啦!」

「吼!自己放的!」

「嘿嘿!這是『啊嚕咐』不是包包,哈?嘎噪?知不知道什麼是啊嚕咐?」

「啊?什麼跟什麼?」

「啊給!歪嘟!你連啊嚕咐都不知道喔?哈?原住民?」

就是不知道啊!能怎麼辦?雙手一攤,知不知道還不都無所謂?

「呃,不知道。」

「啊嚕咐就是這種斜的包包!以前哪!我的瑪慕那個年代,什麼檳榔啊!香菸啊!米酒啊!通通都放在啊嚕咐,那個啊嚕咐小~小的,還是通通要放。」

「哈哈,真的哦?」

「嘿呀!以前哪⋯⋯」

我其實挺喜歡老爸講述阿祖那個時代的事,那是這裡⋯⋯這座城市所沒有的光景,更確切來說,是這個時代所失去的光景。

只是每每提到跟部落有關的事,我都會想起部落長輩也都會像這樣,好好的中文,三五句就亂入一句方言,好像隨時隨地準備對我驗明真身,當吱吱嗚嗚答不上來時,他們就會感慨萬分的說「啊給啊給⋯⋯嘰哇哇咕臺北人(唉呀⋯⋯這孩子就是臺北人)。」

蠻哀傷的,說實話我心裡還是更樂意自己屬於阿美族,然而除了爺爺、奶奶還有老爸之外,其餘族人望向我的眼神總有那麼一點非我族類的陌生。

在重慶南路下了閘道,順著鄭州路從忠孝國中拐進西寧北路,那裡是距離迪化街最近的天然停車場,用餐時間若是貿然開進迪化街,說不定到傍晚都還開不出來呢!

找了個人煙寥寥的空位停車,兩人徒步走進迪化街商圈,果然熙來攘往,汽、機車絡繹不絕,我想起前幾天和朋友去逛士林夜市,場面如出一徹,甚至猶有過之,我們只好在霞海城隍廟附近,隨便找間賣臭豆腐和大腸麵線的路邊攤速戰速決,不料人家今天高朋滿座,左拼右湊怎麼也併不出兩個位子,我和老爸面面相覷,看了看時間,只好拎著午餐,悻悻擠出迪化街。

「那⋯⋯只好在車上吃啦?」

好好的午餐時間,我實在不想窩在一個窄仄的空間,草草結束辛勞工作之餘最快樂的時光。

「還是我們去大稻埕公園?」

「不好停車啊⋯⋯」

「沒關繫啦!反正等一下也是停那邊附近。」

「車上吃一吃就好了啊!可以趕緊開工。」

吼!真的很龜毛欸!明明是這老頭懶得再找車位!

「我們又不趕時間,你也說那個一字的安裝很快呀!」

「唔⋯⋯」

很好!老爸動搖了!趕緊趁勝追擊!

「而且那邊樹蔭也涼快,吃完還可以丟旁邊垃圾桶,多方便。」

「好啦!去公園⋯⋯」

於是老爸心不甘情不願地發動引擎,兩人向著安西街上的大稻埕公園悠然啟程。

一縷縷的勾芡,在大腸和肉羹之間纏綿,竹筷叼著收束成方的絲絲麵線,一把拽進舔著唇角的無底洞,炸得金黃酥脆的臭豆腐,正三五成群閃著油光,匍匐在泥濘的醬油膏中和泡菜談情說愛。

老爸打著飽嗝又點了支菸,抿了幾口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保力達藥酒,望著穿行在公園步道的老老少少,若有所思。

老爸的麵線還有小半碗,卻猶像是從世界抽離一般,定睛在兩個年紀相仿的學齡前孩童,一個正騎著三輪車,在爺爺腳邊兜兜轉轉,另一個則是跌跌撞撞追在三輪車後頭,每次踉蹌,爺爺都會拉著他的小手幫助他站起來。

「以前小時候的時候,我的瑪慕跟你的瑪慕下田,我跟你大伯就會去放牛,你阿貢(爺爺)平常都在花蓮港跑船,放假的時候也是去山上拿山豬、山羌,所以我們兩個人放牛。」

「恩,這個有聽瑪慕講過,那個時候你很像差點死掉?」

「嘿呀!那個時候第一次放牛,那個牛很高嘛!我們那個時候小~小,差不多就是那兩個小朋友的年紀,哪知道?以為很好玩,就給那個牛拉牠的膀那(生殖器)。」

「哈哈!真的假的啦!」

「真的啊!那個牛很生氣要用牠的角頂我,還好你的瑪慕跟我的瑪慕在旁邊,拉那個牛的繩子,後來那個角勾我的衣服,把我勾到天上,角差一點刺破我的肚子⋯⋯」

老爸指手畫腳的說著,笑得我前仰後合,然而平復情緒之後,我也想起自己的童年,身邊多半是城市小孩,當我試著和他們分享部落的趣事,便會被一陣「番仔!番仔!」的數落,人總說童言無忌,但很多時候孩子無心的言語破壞性堪比大人的行為,或許就是至此之後,我學會試圖隱藏自己的身份,血緣的膚色,說是日曬的結果。

安西街上有著很多的老式建築,也許是承襲家業,鄰舍彼此幾乎都是中藥材的批發商,明明是黃昏市場,卻鮮少見著肉鋪菜攤,冉冉中藥味在整條街漫遊,相比信義區,這裡活像是另一個時空,矍鑠又充滿風味的年頭,好似所有的無知和空洞都在這片祥和中圓融。

安西街第二條街口,轉角不遠處,一間正在翻修的咖啡廳,幾名戴著白色工頭帽的黝黑壯漢忽近忽出,搬運著一袋袋厚實沈重的水泥,老爸要我從公園旁的貨車上,將工具一一卸下,自己上前和門口帶頭的工人一陣攀談,便逕自上了二樓。

我將工具聚集在門邊的騎樓,因為這家的檯面是人造石材質,於是我卸下打磨工具的硬質頭,組裝另一塊用魔鬼氈黏合砂紙的軟性蘑頭,從工具籃中翻出收束成捆的黃色橡膠延長線,工業用的,總長度達十幾米,我把插座頭放在原地,捧著延長線邊走邊一段一段的放,直走到最近的插座才放下整捆線將插頭接上,老爸這時才忽忽悠悠地走下樓。

「等一下你去車上把料搬下來,有三片疊在一起的,一個有水槽,其他的寬只有六十,都沒有很長。」

「只有三塊?樓上沒有嗎?」

「他們樓上座位區都用木頭的,沒有我們的事。」

「哦好。」

說罷,老爸從身上的斜背包翻出米尺,拉拉收收地量起琉璃台和吧台的長寬高。

我看看疊在一起的⋯⋯,喔!在這裡!咦?怎麼旁邊還有一片三米長的?不是只剩這一家嗎?

「老爸!料我放這邊噢?」

我把三片板材堆疊整齊,立直了靠在樓梯下的旮旯,回頭看向正拿著一條直角量角器對著牆角筆畫的老爸。

「水槽的先拿過來,還有電鋸跟夾子。」

「阿奈(邊有溝槽的尺狀珍珠板)要嗎?」

「要!」

老爸把附著水槽的一側懸空,一邊用米尺對準平行長度,一邊將阿奈對上相對位置,紅色把手的鉤狀螺旋加壓夾,定點把阿奈和檯面咬合,老爸拾起電鋸,滋————,木屑和石粉攪和著翩翩而起,俐落的一刀切除多餘的小部分。

卸下夾子和阿奈,琉璃台精準地貼合在櫥櫃和牆角之間,接下來的工作就簡單多了,只是將其餘兩片屬於吧台的檯面按位置擺上,又只剩下黏合和打磨的細活,於是老爸給了我一百元鈔,由得我到附近便利商店買些解渴的物件。

總算解脫了!整間店飛沙走石,悶得要緊,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

跟前來到便利商店,踏進店門,明亮的燈光和舒爽的冷氣,卻使得渾身沾滿粉塵、無一處清爽的我,是顯得多麽格格不入,開始感覺舉手投足間有無止盡的彆扭,甚至有種錯覺——結帳的店員、西裝革履的業務、財大氣粗的大叔、大腹便便的孕婦⋯⋯,所有人的目光總在打量我,嚇得我隨手抄起兩罐什麼東西就結了賬,逃命般火速撤離,像是被追打的落水狗倉惶躲回施工中的咖啡廳。

我喘著大氣,驚愕只是不同的儀容就可以造成如此巨大的自卑,就像有著一〇一的信義區和座落著老街的大同區,同樣是臺北的一部分,卻每天刻畫著不同的結局。

回到了咖啡廳,門口粉塵撲鼻,從門外望去,像是看見了白雲蒼狗的仙境,這時老爸也完成了最後的加工,正從雲霧繚繞中迤迤走了出來,被粉塵染得花白的劍眉和鴨舌帽下縷縷灰花的白鬢,彷彿仙界歸塵的老仙人,讓我不由得看得愣怔。

「你買了什麼⋯⋯幹嘛呆呆的?」

「啊!哦⋯⋯沒有啊!」

「買什麼無糖綠茶啦!我要甜的!再去買!」

咦?剛剛亂拿買錯了,怎麼辦?又不想再回去⋯⋯。

瞄著我的手足無措,老爸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摘下鴨舌帽甩去白塵,還是接過了我手中的無糖綠茶。

「唉呀!算了算了!裝完幼稚園的再買好了。」

我收拾下慌張,疑惑的看向老爸。

「什麼幼稚園?」

「最後一套一字的你沒看到?就在前~面,有一間榮星幼稚園。」

哦對吼!車上還有一套,只是剛才一時忙忘了。

「走!工具收一收,做完回家。」

「好。」

「我去把車開過來⋯⋯」

從安西街口探出頭,大稻埕碼頭的內側圍牆攔截了半壁的斜陽,橙黃色的餘暉,在環河北路上每個風塵僕僕的擋風玻璃,撒下一片隨風飄蕩的麥穗,掩映閃爍有序,像是金色的星空,車裡車外,在凱旋之際許下的願望——卸下一身戎裝,享受天倫的安詳。

駛過一小段距離,隔著一塊四方形的車棚,榮星幼稚園孩童的嘻笑喧鬧迴盪在與車棚相間的窄巷。

「你先在車上等我,我去丈量。」

「不用拿工具下車嗎?」

「這個不用接,在工廠我已經先蘑好了,不用切的話,等一下直接放上去就好。」

「哦⋯⋯」

老爸拎起塞在椅背的外套順手合上車門,雖然是七月上旬,捧著水氣的西南風依然能澆熄酷熱的大暑,固然舒暢,傍晚時分仍不由得微微一涼。我也套上了件小外套,因為幫老爸打工全身難免被「塵封」起來,所以帶上的外套都是已經不怎麼穿的,每次下班後隨手一拍還會揚起裊裊輕煙。

不過榮星幼稚園內外景象有種說不上來的突兀,記得社會課講到歷史的時候有提過,這曾經是日治時期辜家買賣官鹽的營業所,歷經潮起潮落的變遷,後來才捐贈作為幼稚園使用。

端望這幢昔日一時的富麗堂皇,我突然意識到——可不是嗎?每個年代誠然是每個人的縮影,無不都在引頸期盼滿目繁花的日子能夠如期而至,然則花總有謝,沒有人能期待盛況歷久不衰,或許只有接受了上個時代的基因傳承,和這個時代的環境陶冶,一個人或一個時代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完全。

「先送你回西門齁,我等等還要回工廠。」

車門咔然開啟,老爸不知何時已經從幼稚園內出來,站在車門邊伸手往儀表板的空間掏出那包永遠抽不完的白長壽,靠上車輞吞雲吐霧。

「這麼好!不用切噢?」

「放上去就好,打完速利康就可以走了。」

「那你不先吃飽飯再去八里嗎?」

「工廠還有一套,做完再回家吃飯,你就跟媽媽先吃齁!嘎噪?」

「嗯好⋯⋯」

完成最後一套,老爸放我在紅樓旁的成都路口下車,紅燈轉綠,人潮像是成群的候鳥,從四面八方而來——踩著皮鞋昂首闊步的紳士、蓮步輕移衣裙搖擺的少女、腳步輕快朝氣蓬勃的小伙、淺踏高跟氣勢凌人的少婦⋯⋯,在成都、漢中的交界路口一聚一散,前衛反骨的衣著,穿行在古色古香的街道,或許這正是牽引我停泊的渡口,歸途中,我在這泱泱大眾的激流,迷航了,也啟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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