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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1

      活了二十年,我大半的人生都在找一只鬼。

      沒有他,我是無法活著站在這的,而關於這點,我相信他不會樂見我站在這裡,但沒有辦法,我說過我大半的人生都在找他。

      非得,找到他。

      我站在擁擠的慶典中握緊拳,下定決心地咬牙。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參加百鬼夜行,但願不會是最後一次。據說這般場合不被地府管理,一年一度的夏季祭典,四方幽魂聚集在這座深山,如嘉年華遊行,四處擺滿妖怪經營的攤販。

      赤紅的紙燈籠串在殘舊而懸空漂浮的線上,沿路高掛,偶爾被微溫的風吹著左右搖晃,與橙黃的路燈輝映出詭譎的色彩。

      鬼魂不受控的狂歡,相傳鬼怪們平時無法做的,夜行的路上都能做,只要發現人類,要怎麼料理隨喜好而定。

      我艱難地走在眾多鬼怪間,不斷被推來擠去。看著他們一個個相貌奇異、裂至耳邊的唇下大多延伸出銳利的獠牙,我禁不住心跳加快。

      老天,這種一步差錯就會被吃得碎屑不留的處境。

      不是很令人興奮嗎!

      我竊笑著環顧四周,隻手將黏在眉宇的符咒壓得更緊些。符紙經過特殊管道到手,聽聞貼上眉間能蓋過大半人味。身上大紅色的袍子與符紙來自同一管道,用以遮掩生者的氣息。

      長袍領口繡著蜷曲金邊,長度及膝,裙襬如金魚傘狀的尾,會隨著行走柔軟地飄搖,可寬大袖口相當厚重。「好熱。」我不住咕噥,本能地搓搓眼皮上因冒汗而更加濕黏的藍色液體──幽冥液。異色液體來自一位與我交易的女鬼,塗上雙眼便能擁有陰陽眼,塗上雙耳便能聽見靈界的聲響,甚至女鬼嘉奈為了助我潛入百鬼夜行,將我畫得紅唇白臉,在我全身灑上幽冥粉,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此便能觸及鬼怪,也能被鬼怪觸及。現下我正被鬼怪推擠著前行,證明她並無虛言。

      了不起!冥紙花得真值得。

      我自顧自地暗笑,將帽簷壓得更低些。

      上工尋鬼。

      我瞇著眼睛觀察周遭,搜找記憶中的男性鬼魂,然而搜尋未果,目光倒是被方圓五公尺內的景象吸引。

      夾在夜行隊伍中,三個孩子樣貌,青面、紅面、藍面的小妖湊在一塊,尖聲地吵鬧,似乎在爭奪什麼。

      我看不清,眼睛瞇得更加使力,半晌才看清那是一隻手。

      「……」

      手!

      我霎時瞠目,只見那只手臂沾著大片鮮血,染紅小妖怪殘破的袖口,我一下子感到反胃,連忙調開視線。不料這一轉頭,我看見廚師模樣的男人由小吃攤跑來,單手扶正白色的高帽子,暴怒地斥向那群小妖怪。

      「混帳東西!搶什麼搶!」

      廚師男子大吼著。

      我趕緊讓路給忿忿走來的廚師。他沒多注意我,不過我注意到了他的缺肢,瞬間明白小妖怪們搶奪的是打哪來的手。

      我的視線膠著於壯碩的廚師男子,他一手搶回自己的手臂,老練地接上身體,扭轉下,像鎖緊卡榫。我瞪大眼,一下子感到新奇,方才的恐懼緩地煙消。

      廚師教訓了青面的小妖怪,紅面與藍面動作快,避過廚師的拳頭便逃之夭夭,也不管青面小兄弟被抓個正著,頭也不回地朝不同方向跑。

      青面看上去很受傷的樣子,領口還被揪著,啊,頭都被揪下來了。

      沒想到這種世界也會有調皮的孩子與兇狠的大人……雖然陽間的大人不太會扭下孩子的頭。

      青面似乎感覺不到痛,無奈地搶回自己的頭顱,裝上細細地頸子便跑走了,跑著一面回頭扮鬼臉,發紫的舌頭如蛇般分岔,吐得長長的。

      然而青面跑到一半跌倒了,下巴著地,剛好咬斷自己的舌尖。

      真是倒霉。

      我為他的不走運皺了下眉。青面嚎啕大哭了。頭被扭下都沒事,這會兒卻因丟了舌頭痛哭,小孩子難懂。

      眼見身邊擦過來來往往的鬼魂,沒一個在乎受傷的小妖怪,幾個濃妝的幽靈瞄去幾眼,卻立刻忙回自個兒的事,殺價的殺價,叫賣的叫賣。青面越哭越慘烈,我不禁心裡一陣酸。

      曾經的我也跌倒在這座深山裡,幽黑的林子沒一點人跡,那日黃昏我活該地迷路了,五歲的我跟著唐爸與媽媽登山,黃昏時折返的路上,我卻偷偷脫隊了,自顧著追蝴蝶去。我如同被蠱惑,在山裡胡亂竄繞,拐過幾個蜿蜒的道路,追著蝴蝶跑入林子裡還感到雀躍,直至蝴蝶飛高,捉也捉不著了,我才意識到自身的處境。

      那一刻我慢慢地,僵硬地環顧。

      那杳無人煙的景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以及我的惶恐。

      我惶恐地鼻腔抽涼,嚇得動彈不得,佇立在樹叢之間進退兩難。腳下是微濕的泥土,放眼望去不見灰白的馬路,只一片濃密的昏暗山林。

      恐懼頓時充斥我發脹的腦袋。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白目。

      我心跳忽快忽慢,呼吸紊結地喘不過氣來,我放聲嘶喊著母親,「媽媽!媽媽?媽──媽──」回應的卻是漫天盤飛的鳥。

      我發抖得不能自己,腿軟地蹲下了。我抱著膝蓋埋頭痛哭,不死心地呼喊,喊得聲音都啞了,眼睛腫得幾乎擠不出更多淚。

      天色漸漸暗下。

      眼看隱隱的月亮浮現,我慌得心悸,站起身來四處奔跑,想找到原路卻像鬼打牆,繞來跑去又繞回同樣的林子裡。終於我累得再沒力氣,膝軟跪下了。

      我聽見樹葉摩挲的唦唦聲響,冰涼的風打上我發燙的臉,那一刻我泛著淚感到絕望,四周快速幽暗,我抬頭望上天空,發現已經完全入夜。

      完蛋了呢。

      要在這裡死掉了呢。

      就在我物極必反地幾乎感到豁達時,我低下臉,忽然看見一只蝴蝶在我面前忽左忽右地振翅,依著微弱的月光,我一下子認出那是我先前追趕的蝴蝶,紅藍綠交雜的三色花紋明亮,飛舞時眩目地令人移不開視線。

      我又一次看得入神了,愣頭愣腦地站起身,竟在蝴蝶拍翅飛遠之際又緊緊追起,這次我緊盯不放。

      老娘非要抓到你。年僅五歲的我,第一次有了大媽的氣勢。

      周圍一片漆黑,我心裡發毛,我餓,但我想捉住蝴蝶,那股執著沒有來由,我拔腿飛奔,在暗夜的深山裡竄過一棵棵樹木,伸直雙手。我看著半空的蝴蝶越發接近,在捉下牠的前一秒,我卻他媽的跌了一跤。

      那是我這一生中,跌得最磅礴的狗吃屎。

      失去重心的我向前撲倒又快速滑行,下坡的地勢讓我煞不住速度,一度撞著了樹木,我痛得無法自主地蜷縮,反而更加分了下滑的順暢度,於是我像顆雪球滾得頭暈想吐,幾乎就要看到人生走馬燈。

      最後,我撞上了奇怪的物體,所幸讓速度慢下,停止在一片草地。

      我渾身疼痛地撐起雙臂,眨去驚嚇過度的生理淚時,我看清了我所撞上的物體,物體隨著我滾落,在我身側靜止。

      看清物體的時間只有三秒,我驚喘的心臟差點跟著停止。

      那是個姿勢怪異的少女,炙金色的短髮散亂,上頭插著零星樹葉與細枝,一隻手折在背後,纖細的腿拗出一般人無法做到的角度。我好像看見了血,以及她的雙眼──冰冷,沒有生息,胸口卻稍微起伏。她還活著嗎?

      緊接著一片深濃的黑,刷下我的視線。

      重新恢復意識時,我像是驚醒,我瞠目大吸口氣,冷汗一次竄出背脊。緊隨其後的是一陣香氣撲鼻,我瞇起眼,仔細地嗅著,試著在混沌的腦袋裡分析這樣的香氣,卻徒勞。

      酣甜,卻參雜一些奇妙的澀味,有些溫暖。

      我不禁大口深吸,一瞬間迷上這樣的氣味,隨之微笑,雙手環得更緊些。手臂間擁攬著什麼,其實我不曉得,但好令人安心,像抱住記憶裡的父親,親生的那一個──溫柔的,溫吞的那一個。

      我閉上眼,嘗試拼湊生父的模樣。他有一雙沉穩的眸子,笑時會細細地彎起,眼鏡掛在鼻樑偏低的地方。

      沒有工作的日子,他喜歡揹著我到處晃悠,我會環住他溫熱的頸,臉湊在他一側耳邊,同他談笑,大多是卡通的話題。

      我忘不了他明朗的笑,以及陽光篩過他髮梢的模樣。

      我細細想著那樣的父親,伴隨許多畫面,隨之猛然睜眼。

      一道想法,撞翻我腦海裡和煦的一切。

      這是誰?

      我訝然地挺直了頸,定睛望著面前的後腦杓。我緊抓他寬闊的肩膀,然後驚覺──這不是爸爸!

      我不禁倒抽口氣。

      「你是誰?」

      揹著我的男子被問得停頓腳步,不說話,像在思索什麼,隨後又邁出大大的步伐,規律地走在灰白的馬路上。他沒有理會我,頭都沒有回。

      昏幽的光線下,我看見他有著一頭奶茶色的頭髮,髮型俐落地短在耳際,似乎有髮臘抓過的痕跡。是一位泛著青年氣息的男子,身形約莫二十幾歲,削瘦卻不單薄。

      月光鑽越葉縫投射下來,細微的風一吹,點點銀白掃動著,像發光的蟲子灑落在我們身上,以及前方的道路。

      我隨著他的步子上下震顫,眼前生輝的景象令我入迷,被他雙手勾在半空的腿卻在這一刻逐漸發疼,火燒一般。我噙住下唇,深呼吸,膝蓋約莫是滾下坡地時擦破皮了。

      揹著我的男子似乎察覺我的疼痛,些微側過臉,他沒讓我看見五官,但一瞬間關切的氣息安穩得令人心安,他不像母親常說的壞人。

      「請問你是誰?」我輕拍他的肩,語氣不由得禮貌了起來。

      但他沉默。

      「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還是沉默。

      「嗯……我叫唐伊。我先自我介紹了,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他又沉默。

      啊,好難聊。

      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一路上他靜默著,只是揹著我,一直前行。

      我心想著一定是我自我介紹得不夠,為表誠意,我又揪著他襯衫的後領連連說起自己。

      「我、我是唐伊,住在公園旁邊,」我放大音量,拉高嗓子,「我喜歡紅色,還有亮亮的東西。」

      他還是沒有回應。

      我只好繼續。

      「然後我五歲,喜歡葡萄汁,還有、」我攀住他的肩頭前後搖晃,大聲地發表:「最喜歡的是皮皮!」

      他終於有了點反應,側過頭的幅度更大了,似乎想問皮皮是什麼,又作罷,回過頭去繼續前行。

      我因為看見他一秒的側臉而感到有所進展,笑顏逐開地解說起來。

      「皮皮是隻狗。」我拍拍他光溜的頸背,柔軟的短髮掃過我的手,我咯咯笑起來,「皮皮很乖,是世界上最乖的狗,然後……」我隻手搔搔頭,想再多說一點卻有些詞窮,沉吟半晌,才想起之前拼命想捉的蝴蝶,順而又高談闊論起來,說蝴蝶也很可愛。

      「蝴蝶也很可愛,我喜歡蝴蝶,可是還是最喜歡皮皮,我喜歡狗!眼睛圓圓的,很可愛!」

      頓時之間,他好像笑了,鼻息悶悶地哼聲,而後是低沉的:「嗯。」

      嗯。

      一個頓音,像喉嚨深處短促的摩擦音。

      我因為聽見他的聲音而興奮地笑開,愉悅地晃動懸空的雙腿,之後在他寬厚的背上又聒噪了一陣,得到不少嗯聲。

      最後,我小心翼翼地探問了有關少女的事。

      「有個女孩子,不知道你剛剛有沒有看到?頭髮短短的,好像受傷了,一直流血……剛剛、就躺在我旁邊……」

      我說著,自己突然沉悶下來,那少女頸子骨折的詭異模樣一下子回到腦海,我不禁哆嗦下,縮起肩膀,傾身更貼近他的背。

      他發現了,稍微側過臉來,似乎想安撫,沉著聲線說道:「她沒事。」

      我聽了先是一怔,之後確認性的連連問著真的嗎。

      「真的嗎?」

      「嗯。」他又沉沉地應,挪動下姿勢將我揹得更穩,他說,那女孩會沒事的。

      「會沒事的。」

      他重覆那四個字,還是那樣平板的語氣,卻衝擊了我。在過後人生的每個瓶頸前,我都免不了地想起那平凡卻扎實的四個字,如不散的咒語。

      ──會沒事的。

      我會想起他話間的抑揚,我會逐漸平靜,順而想起他清甜的氣味,穩定的聲息。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除了尋索這位男子,相對的,什麼也不重要了。

      什麼都會沒事的。

      然後我會闔上眼,宛若看見忘不掉的一夜。

      那一夜,他在一個轉角處將我放下,輕手輕腳的舉止非常紳士。

      我坐在地上,仰面望著他的臉,夜色太黑,我只能看見他泛上月光的一點點面容──還是看見了,記牢了,那張永遠深刻的容顏。

      那是一張略顯清秀的面孔,他的臉頰上有擦傷的血痕,左眼矇著灰白繃帶,上頭沾染了零星的血花,是我最喜歡的紅色。因為是他,我感覺不到害怕。

      在那一片月色下,我看見他嘴角剛毅地抿起,右眼在銀色光線下非常明亮。他蹙了下濃濃的眉,纏滿繃帶的左手往一個方向指去。我順而轉頭,只見轉角另一邊的山路閃現一道紅色光芒,伴著警車尖銳的鳴響。

      下一秒,我看見警車緩駛而來,在我面前煞住了車。車頭的白光令我閉起雙眼,接著我聽見唐爸與母親的聲音,他們驚叫著,母親哭喊著小伊、小伊。車門開了又關上的碰聲響亮,最後是被緊緊抱住的觸感。

      那瞬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在唐爸的擁抱與媽媽的哽咽中,我闔了眼又睜開,扭首望回救命的恩人。

      他卻不在那裡。

      高瘦的,傷痕累累的,擁有寬闊肩膀的男子,消失得無蹤無影。然後從此,成為我一生想尋找的人。

      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

      於是我下了決定,我會以他救給我的生命,尋找他。

      而終於,生命讓我在七歲那年,發現一絲線索。望著那張相片,我不能自己的顫抖,卻沒有打消尋找的念頭。

      我知道。

      我依然會用接下來的生命,找一個失去生命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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