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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五》

時醒時睡,神智不清,就這樣發燒了三天三夜。

我知道許多人輪流來照顧我,幫我洗臉擦汗、餵食,還在床前說了許多話,但記不得說了些甚麼。似乎一直看見八腳怪在旁邊走來走去,天花板上還有白衣女鬼爬行,有一顆比汽車還大的頭顱擠在房間裡,眼睛像探照燈似的,嚇得我渾身直冒冷汗………

三天後,充分地清醒了,在一間病房裡。

牆上有台電視機正在演連續劇,桌上是鮮花和水果籃,一旁鐵支架吊著點滴,靠牆有張紅色絨布沙發。我下了床,雖然四肢還是軟軟的但退燒了,身上似乎也沒甚麼損傷。

走近窗前向外望,大約是七樓或八樓吧。外面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人類世界,是正常的三度空間。久違了,我熟悉的日常生活。推開玻璃立刻傳來都市的噪音與氣味,依然令人生厭,也令人心安。這時有人走進房間。

是何弼。

「醒啦,給妳買了鮑魚粥,趁熱吃。」何弼嘻皮笑臉過來扶我,我一把甩開他的狗爪子。

「別這樣嘛,難得見面………」

「少來這套。你以為把我丟進精神病院就能關我一輩子,可我還是逃出來了,咱們這筆帳得好好算算!」

「我也是為妳好啊。那時妳發了瘋似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只好聽醫生的建議先送妳去療養院住一陣子囉。聽說妳在那兒過得還不錯,幹嘛要逃跑呢?還差點在湖裡淹死,大家都很擔心妳。」

「療養院my   ass!根本就是妖怪集中營!有八隻腳的蜘蛛精、人魚妖、脖子可以伸長十公尺的怪物、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的女鬼………馬的你也去住幾天試試看!」

「哈哈哈哈……做惡夢了吧?發燒好幾天做點惡夢也算正常。這叫潛意識紓壓,解析式人格投射,嘿嘿,哈哈!」

瞧著那張下賤嘴臉,真想一耳光打過去。

「我懶得理你。快給我打電話叫喬律師過來……不,還是去公司吧。離開這麼久,公司肯定被你們這幫蠢貨搞成一鍋粥,不知道得耗費我多少元氣整頓。至於你這混蛋,咱們法庭見。」

「這可由不得妳,莫懷。法院的命令很清楚,是治療到康復為止,在這之前公司的事兒妳就甭操心了,有我呢。」何弼看了看手錶說:「時間差不多了,怎麼還沒來………」

「誰要過來?」

「療養院的人啊,妳以為擅自逃出來就不用回去啦?哇哈哈哈哈!」

正說著,房門被粗暴推開,幾個穿白衣戴口罩的護理人員魚貫進入,一言不發就強行將我按在床上。我死命掙扎,尖叫,讓他們很難將拘束衣套在我身上。

「別動!」一名白衣人拉下口罩,狠狠瞪著我。竟然是樓語。

「妳最好乖一點,否則………」

她的頭又開始發綠了。其他幾個也摘下口罩,有的青面獠牙,有的是複眼;還有個布偶人正在使勁壓制我的雙腿。

「救命哪!我不要回去!何弼,我甚麼都給你,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求你了………」

耳邊只聽見自己尖銳的哭喊與何弼的奸笑,妖怪們漸漸逼近;在拘束衣套上身的那一刻,我再度喪失意識。

 

「醒了醒了!快去告訴大家。」

眼前滿臉關切的人,是柳河梅,匆匆跑出房間的是小花。

原來只是一場夢,原來我根本沒回到正常世界。

那天我和柳河梅落水後,很快就被嬤嬤娘撈起來裝在籃子裡拎回家,可是湖水實在太過冰凍,泡五分鐘就能讓人重感冒,沒有併發肺炎已經算走運了。梅姊的臉色也很憔悴,看樣子也病了好幾天。

「對不起,我騙了妳……」梅緊緊握住我雙手,眼眶紅紅的說:「我和大家一樣,不是人類。可我是真心喜歡妳的,真心想和妳一起走………不要討厭我……拜託。」她熱熱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沒想到蜘蛛也有眼淚。

沒一會兒大家都趕來,圍在我床前,樓語也在。我驚訝地看著她。

「看甚麼看,別以為我會原諒妳,可惡極了!竟敢砍我的頭!本姑娘活這麼大第一次被人砍頭………」樓語氣呼呼地說。

「懷姊姊已經這麼慘了,妳就別計較了嘛。何況妳有三頭六臂,砍掉了還會長出來呢。」蘇蘇的天真笑臉一如往常。

忽然覺得枕頭旁邊有東西在蠕動,原來是「小小花」。小布偶輕輕撫摸我的頭髮,裂開縫布的嘴型似乎正在說話,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小花在一旁探頭說:「嗯……嗯……懷姊姊沒事了……不是的,她不是被妳嚇跑的,小小花最乖……」正伸手要抱布娃娃,布娃娃卻一溜煙鑽進我被子裡。

好異常的感覺。

「沒事了沒事了,平安就好。感謝主,一家人又團聚了。」嬤嬤娘雙手合十禱告。

 

該是說大白話的時候。

我坐起身,望著每一張臉,她們的關心是那麼真實,那麼熱切,是我在人類的世界裡從沒感受到的溫暖。這些妖怪………我打從心底喜歡她們。

「這麼說,妳們全都是妖怪?」妖怪二字一說出口,心臟還是有點砰砰亂跳。

「我不是妖怪,我是可愛的美人魚唷!」蘇蘇照例搶答。

嬤嬤娘舉手制止蘇蘇,然後在搬進我房間的大藤椅坐下───藤椅都搬進房間了,可見她這幾天一直守在我床前。

「孩子,或許妳到現在仍然不能完全接受,但經過這些日子,我想,也該是時候讓妳面對現實了。」嬤嬤娘也打算說大白話,好得很。

「所以這裡根本就不是甚麼精神病院?」

「這裡到底是間病院,我們都是有些心病才住進來的。莫懷,妳也是。」

「妖怪的精神病院嗎?」

「妳一定要用『妖怪』這個字眼,我也不好說甚麼,雖然很不精確。在妳的想像中妖怪究竟是甚麼呢?」

「那個……就不是人類嘛,人類哪有好幾顆頭的。」

樓語推推眼鏡,傲然道:「多幾顆頭,聰明好幾倍,忌妒嗎?」

「還有梅姊,妳是蜘蛛精吧?嬤嬤娘是天使、蘇蘇是人魚、小花是甚麼我就不懂了。楊貴妃呢?妳『現形』後又是甚麼模樣?」

楊貴妃苦笑說:「本宮形單影隻、形銷骨立,現不現形總是寂寞的樣兒。」

「最輕鬆就她啦!不必化成人形。妳知不知道我們為了妳,每天扮人樣有多累。」樓語嘟著嘴抗議。

「都是姊妹,彼此體貼也是應該的。」嬤嬤娘指著小花說:「她是幽靈,那個布娃娃是她用意念生下的女兒;樓語是夜叉,以前在印度是很有名的;至於楊貴妃………就是楊貴妃囉。」

「死了一千兩百多年的楊貴妃?」

「人類的世界稱為鬼。但在我們這兒,楊貴妃就是楊貴妃,不需要其他稱呼。」

「喔。」

漸漸明白了。

這裡是「異世界」,在這裡每個「人」都是正常的。只有在活人的世界,才把會說話會走路的死人叫作「鬼」,把同性戀的蜘蛛叫作「妖怪」。正常人不在乎妖怪的個體差異,總是把異類標籤化。也許對她們來說,我才是不正常吧?

「鬧了半天原來我是這裡唯一的人類,妳們一定覺得我很怪對不對?」

梅姊握住我的手急道:「不,一點都不怪,妳很美麗………」

「莫懷,無論妳是甚麼,在天主的安排下讓我們聚在一起,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正如我剛才說的,住在這兒的每個都有心病───楊貴妃是憂鬱症、樓語有焦慮症、羅蘇蘇是過動兒、小花多重人格、柳河梅情慾過盛───大家都是來這兒治療,用彼此的愛互相療癒。妳明白嗎?」

「那麼,嬤嬤娘妳呢?妳也生病了嗎?」我問。

「我…………」巨大的天使露出靦腆慚愧的表情,低下頭。

蘇蘇小小聲說:「嬤嬤娘有暴力傾向,超恐怖,妳不要老惹她生氣嘛,她一生氣就會想殺人。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座城,一個叫所多瑪、一個叫蛾摩拉………」

「蘇蘇!」樓語搶上去摀住蘇蘇的嘴。

只見嬤嬤娘慢慢抬起頭,臉上仍是慈祥的微笑,我揪緊的心臟才又放鬆。

「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毀滅天使了,如今只剩下罵人的嗓門大些───這就是治療的成果。所以莫懷,妳也要安心在這兒療養,一定會漸漸康復的。看在大家都這麼關心妳的份上,別再跑好不好,乖乖留在這兒,有好處的。」

  所謂盛情難卻就是這樣吧。可難卻還是得卻,再怎麼說這裡也不是屬於我的地方;人世雖苦,早晚得回去面對。

「我說實話妳們別介意,我真的沒病,我是被一個狠心的壞胚子陷害才被關在這兒。如果不是還有些沒了結的事,真想永遠和大家一起住在這世外桃源,每天這麼悠閒愜意過下去。唉,實在是……讓人一萬個捨不得呀!」

我放開梅姊緊握的手,說:「我終究是要回去的,那個世界還有很多事等著我處理,很多混帳等著我去收拾。抱歉,各位好姊妹,給妳們添了許多麻煩。梅姊,我會一直把妳放在心上……」

梅姊的表情好苦,淚眼汪汪;樓語搖頭嘆氣;小花又出現四十幾歲婦人的神態;楊貴妃一臉同情;蘇蘇好像憋著甚麼話想講又不能講………

嬤嬤娘似乎下了決心,從口袋裡拿出一面鏡子。

「咦?哪來的鏡子?」我疑惑眼前的情況,有不良的預感。

「莫懷,其實在妳來到這兒之前,從來就沒有不許照鏡子的規矩,是為了妳,我才叫她們把鏡子全都藏起來。」

「為甚麼?」

「妳聽我說。治療心病需要時間,得一點一滴緩緩進行,慢慢調適。她們幾個扮成人樣也是為了不刺激妳,懂嗎?」

「不懂。」

「其實妳的病不嚴重,只是有點……『妄想症』,沒甚麼大不了。治療妄想症不能一下子擊碎妳的妄想,否則會精神錯亂,必須讓妳自己慢慢體會現實。」

凝視著嬤嬤娘慈悲的面容,還是不懂她想說甚麼。我有妄想症?難道說,妖怪甚麼的全是我的妄想?何弼為了謀奪我的產業、另結新歡、把我一腳踢進精神病院,這一切都是我的被害妄想?其實他真是好心送我來療養?

我揚了揚眉毛:「這套說詞是那個混帳想出來的嗎?還是妳覺得我泡過冷水就變成笨蛋?」

嬤嬤娘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將鏡子遞到我面前。

鏡子裡有一朵超鮮豔的奇花,七彩繽紛的花瓣,滿開著。我急忙四下轉頭,單調的房間裡哪兒有花?再看看鏡子,看看自己,呆掉了。

「這是七葉蔓龍膽,妳在我的花房裡見過,記得嗎?妳見到的還沒開花;開了花,就是這樣美麗。」梅姊湊近身旁和我一起看鏡子。

「這是………這是我?」

「嗯。現在明白我為甚麼這麼喜歡妳了吧?」梅溫柔輕撫我的臉,鏡子裡的手捧著花瓣。

嬤嬤娘娓娓道出真實,那個我早以忘懷了的真實────

「有一株美麗的七葉蔓龍膽,小時候她和其他花兒一樣,是個快樂的孩子。養花的仙子每天晚上都對花兒說故事,各式各樣奇幻的故事,尤其是人間的事。花兒愈聽愈著迷,對人類世界嚮往得不得了,不知道從甚麼時候竟開始妄想自己是人類,編織出虛妄的人生,漸漸忘記自己是花的現實,把妄想當真了。可憐的孩子。」

「在妄想的世界裡,她有著成功的事業、廣闊的人脈、有個狼心狗肺的丈夫、住在繁華紛擾、勾心鬥角的都市叢林裡,鎮日勞碌奔波。在那個妄想的世界裡,會說話的花兒,是妖怪。」

所有人靜默地望著我。

應該用力摔碎鏡子、狂叫、怒罵、歇斯底里、指控她們是何弼的同黨,竟然使用這麼陰損的招數想把我逼瘋。但我終究覺醒了,知道嬤嬤娘說的是事實;姊妹們眼中的愛,更是事實。

我是妖怪,一隻得了妄想症的花妖。有甚麼關係嘛,妖怪也是會生病的喏。

七彩花瓣漸漸流散出柔美光澤,映得滿室生輝,在嚴寒之中,為這個家增添一些溫暖。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懷妹妹,本宮說過羨慕妳,真格的。」楊貴妃歎道。

我輕輕牽起梅的手,「妳願意永遠為我擦拭葉子嗎?」

可愛的蜘蛛,笑了。

五年一次的寒冬終於過去,百花盛開的春天再度來臨。接下來還有數不盡的春天。

慢慢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的病會好的。

大家都會好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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