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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十九-1*

<B>PAST   5</B>

          「四百五。」

          加油站的員工掛上油槍,眼神遲疑地掃了令巖制服和髒汙的褲管好幾眼。令巖吸

了下鼻子,他漫無目的沿著河堤邊的快速道路飆了一整夜,直到天空泛白,油表快見

底,前方剛好出現一間加油站為止。哭了一整晚,又吸了一整夜的冷空氣,讓他的鼻

子和眼睛有點刺痛。

          令巖摸索了下身上所有口袋,掏出三百給員工後,心底淡淡浮起了困窘,他打開

座椅試圖碰運氣,看影愛有沒有把錢落在裡頭,他一掀開,發現兩大疊千元大鈔整整

齊齊躺在一團黑色布料上頭。

          令巖微微睜眼,發覺員工正瞠目結舌地偷看,連忙抽出一張千鈔塞給他,瞬間蓋

上座椅,又抽走員工手上原有的三百塊。

          店員看他的眼神更詭異了,他邊斜眼瞄他,邊多檢查了幾次是不是真鈔。

          「你知道這裡是哪嗎?」

          令巖看著員工數著要找的錢,淡淡地問。

          「板橋。」

          店員瞥了他一眼,將錢找給他。

          令巖不知不覺沿著路牌騎到台北市,他以前從沒來過這裡,路上繁亂緊迫的交通

和路線讓他困在裡頭。他開始找少人的小巷鑽,繞進還沒都更的老舊住宅區,漫無目

的地閑走,停到一家便利商店門口。

          令巖坐在便利商店外的長椅,車橫放他跟前。他一手拿著飯糰,一手翻弄座椅查

看,他謹慎地抽開黑布罩住兩疊千鈔壓到最底下,黑布是影愛的日常衣物,底下藏著

一個牛皮紙袋和塑膠袋,都裝得鼓鼓的,令巖壓下內心冷涼的刺痛感,將它們拿出來。

          塑膠袋裝著他的重要證件和戶口名簿影本,影愛不知何時幫他辦的郵局戶頭存摺

和提款卡、印章等等都在裡面,令巖一時間覺得胸口變得很悶,好像有什麼重重壓在

他心頭上,他趕忙摺好袋口丟進座椅,抓起紙袋。

          紙袋更大包了,令巖將內容物全倒在大腿上──是影愛所有的首飾和配件。大部分

都是歌徳風的華麗飾品,不乏複雜的花紋雕飾和半寶石點綴,琳瑯滿目。

          他發現一張捲起來的紙條卡在裡面,抽出來看,是影愛的字跡,上頭一行娟麗清

秀的地址,寫著台北市某處地址,地址下方只寫了:

        「去這裡,賣給孫先生,找房子的事問他。」

          令巖的心池忽然滲進了一點酸苦,他垂下眼,影愛知道他想自由,就不讓他赤手

赤腳一無所有的走,她將身上僅有的一切都留給了他。令巖看著腿上的飾品堆,再抬

頭看被留下的車,影愛彷彿還在他周圍呼吸,沒有遠去。

          他似乎重新感受到姊姊的體溫隱隱幽幽遊蕩在他被血跡染污的褲管上。

          先把身上的制服換掉吧。

          令巖在心底對自己說。

          令巖沿著紙條找到上頭的地址,一看到店面就知道影愛為什麼要他來這裡。這是

一家風格搶眼突出的飾品店,兼賣全新和二手,牆上貼滿了一個人在不同飾品攤前與

異國人士的合照,對外的展示窗中擺了幾樣誇張特異的首飾,有組黑色系的多層次十

字手環套在一個姿勢猙獰的假手上,讓令巖忍不住多留兩眼,想到影愛垂死前痙攣的

手。

          「嘿!想找什麼嗎?」

          令巖從相片牆中轉頭,看見方才相片中的人笑呵呵地從最裡頭的櫃台出來。他有

點年紀,看起來很和藹,像是學校主任那類人物,然而他穿了件白背心和寬鬆花俏的

飛鼠褲,綁著橘紅色頭巾,脖子雙手都戴滿皮繩和串珠飾品。

          「孫先生嗎?」

          令巖將紙條捏住,塞到口袋。

          「是啊,小帥哥找我什麼事?」

          「我有一些東西要賣。」

          「喔?我們到桌子那邊坐,我看看。」

          令巖坐到後頭沙發上,將紙袋裡的東西一股腦輕倒在桌上,孫先生戴起小圓框眼

鏡,才將其中一兩樣項鍊滑出來看就瞪大眼睛,表情奇異。

          「這……這不是姜影愛的東西嗎?」

          令巖淡淡看著孫先生,「你怎麼知道?」

          後者大概察覺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眼神晃了一下,隨後拿起其中一條項鍊:

「因為這條紫眼項鍊啊!錯不了的,她是我這的熟客,不過每次都是她的東西讓我

驚艷;像她這條項鍊,還有這條,」孫先生又拿起另一條荊棘鎖鏈手環,「有好幾

次我不只一次想高價收購,請她割愛,但她總是得意得笑,打死也不肯賣──我說真

的喔,影愛的東西真的幾乎沒撞過!」

          令巖微微頷首,對姐姐財產的稀奇價值感到訝然,他默默低頭看著這些雜亂的首

飾,這些可能都是她倉促間一把抓起來丟進紙袋的,當自己的生命可以置之度外,這

些身外之物何足輕重。令巖隨即看到孫先生嚴厲的眼光掃向自己。

          「你是她的誰?為什麼拿這些來?」

          「我是她弟弟。」

          令巖回應。

          「喔!有聽說!有像,有像!」孫先生隨即又笑呵呵的,雙眼柔和下來。

          「你姊姊呢?怎沒一起來?還有這些是……?」

          令巖壓在大腿上的雙手微微捏緊,對孫先生笑:

          「姐要結婚了,現在在籌錢。她說這些以後也用不到了,要我來找你。她還說一

定要給個好價錢,讓她順利結婚,不然等她結完婚就要來找你算帳。」

          孫先生仰頭大笑,嘴裡喊著恭喜,令巖的嘴角跟著被牽動起來,笑得很溫馨,心

卻因為孫先生的笑聲沉落得更加冰天凍地。

          「你姊最會討價還價了,怎麼派你個小毛頭來?」

          「她和男友去挑餐廳了,沒空。」

          孫先生又笑了幾聲,解開桌上糾纏一堆的首飾,樣子看起來就像收了聘金的父親

,全然地喜色。

          「等一下,」

          令巖忽然伸手,按住一條裡頭最細小的項鍊。那是一條雙層十字架的細緻項鍊,

鍊子呈現黑色的金屬色澤,長度大概在鎖骨。第一層的十字架很小,大概令巖小指的

一半,第二層則大了一倍,作簍空雕刻設計,四端鑲著黑色的小鑽,優雅不流於花巧

        這條項鍊令巖認得,影愛幾乎每天戴在脖子上,形影不離。他沒注意到她連這也

拿出來了。他將那條鍊子小心地抽出來,放在掌心凝望。

          「這條我要留著。」

          令巖虛弱地笑。

          令巖拿到數目不小的一疊鈔票,小心翼翼地塞進原來裝首飾的紙袋,盡量制止自

己的手顫抖。

          孫先生不知是不是被喜訊沖昏頭,還是反應太遲鈍,接下來都沒有注意到令巖的

怪異和不安。令巖鬆口氣的同時對自己產生忐忑和疑懼:難道都沒人發現他的無情和

冷淡嗎?他連考慮都省略了,眼眨也不眨,就把姐姐的遺物全數變賣,只為讓自己有

一筆不勞而獲的錢財。他連拿一點出來替姐姐辦後事都沒有,但姊姊的屍體如今早就

不知道去哪了啊,誰知道阿楚有沒有把她帶走,又帶去哪裡?

          令巖想摸摸看自己的嘴角,最後還是制止這個念頭。

          他踏出店門,臨走前笑著答應孫先生,要影愛也寄一份喜帖給他。直到最後都沒

問起租房子的事。

          「喂,小子。」

          令巖回頭,同事丟給他一堆毛巾,令巖趕忙接住,有些漏接了,落到地上,他快

手快腳地彎腰撿起。

          五星級大飯店很講究用品的衛生,不會用這樣的方式傳送毛巾,他知道同事是故

意的。

          「全部洗乾淨,用手。動作快。」

          令巖點了下頭,抱到清潔室。

          他從公園和捷運站蒐集看過的報紙,跑遍所有佈告欄,坐在網咖搜索一整天;白

天忙著四處找工作、應徵面試,晚上就躲在公園或暗巷中睡覺。那是令巖少數覺得人

生中最難受的夜晚。公園蚊蟲多、遊民也多,常常睡到一半就被其他人粗魯地趕走;

暗巷裡則永遠陰濕悶臭,他在狹窄的位置蜷縮著,常常窩得腰痠背痛。令巖盡量不讓

身上的衣服用髒(他的制服塞在機車座椅下,再沒見光過),在黑暗中又似乎感覺到好

多似人非人的生物,挨著他一起睡。對這個社會而言,他渾身的生澀稚嫩,如此格格

不入,到哪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後來令巖找上一間五星級飯店的餐廳服務生。面試主管說他臉皮生得漂亮,站出

來體面,只要他肯踏實吃苦,就答應讓他住員工宿舍。

          令巖將毛巾一股腦丟進洗衣機,按下按鈕,便自顧躲進樓梯間抽菸了。

          他不討厭現在的樣子,儘管兩個月前那些找不到工作,不願意問孫先生寧可流落

街頭的日子裡,也好過那段渾渾噩噩活在後母暴力陰影下的生活。在那個家,他時時

刻刻感受到自己的尊嚴和人格被打壓剝削,令巖沒想過他渴望從那裡得到什麼,倒是

不停強烈感受到自己在流失。他想要的就是佔有──對自己的佔有,不論身體、個性

、還是他做的任何一個決定;他想完全擁有關於自己的一切,就像他也想佔有影愛的

親情,然而影愛和他一樣任性而活,甚至樂於把生命主權交給阿楚,令巖面對這樣不

受控又獨立自我的「東西」,自然失去興致。

          除了上班時間,令巖幾乎不開口說話,他總是躲在角落抽菸,那雙棕色的眼眸在

昏黃的暗處看起來更陰鬱了,有種超齡的沉重,卻又清澈深邃。曾有人想接近他,試

圖和他攀談,最後卻不了了之,因為令巖只會應聲,不會回話。後來同事們問過令巖

在員工宿舍的室友,發現令巖連朝夕相處的室友都沒有交情。

          令巖看了下手錶,捻熄菸蒂,起身回去繼續做不完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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