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時間了，沒時間了！沙漏計時器的最後一粒沙即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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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身冒汗，但仍然加快速度，在綑好的花束上，包覆一張半透明霧面包裝紙，眼看只差綁上緞帶，就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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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藝老師花亦然走過來，對我投以森冷的眼光，我咬咬唇，就差那麼一點啊！但我只能停下手，背脊仍舊挺直，卻感覺冷汗順著背部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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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書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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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一沉，老師連名帶姓喊人時，通常沒好事，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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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不夠快，時間到了就是到了。」花老師瞥了我一眼，拿起我的花束，看了看後啪地一聲丟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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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為什麼選擇黑玫瑰搭灰紫色和白色的花？黑白很不吉利，這配色和色盲的世界沒什麼兩樣，多浪費了鮮花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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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想用最簡單的色彩，呈現花的姿態，除了顏色，花的線條、形狀都是很美的……」我努力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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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退出這個鮮花專業創作班。」花老師眼神更加冰寒，「去一般生活花藝班，培養興趣即可，妳家的花藝天份都集中到妳哥哥身上，妳爸媽不在，花店還是交給妳哥哥主理就好。妳暑假過後就升高三，好好考大學，將來找個穩定的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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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老師教訓完就負手離去，課程助教，同時也是大我五歲的哥哥梅書仁，拿來垃圾桶，把桌上的殘花掃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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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垃圾桶對著我努了努嘴，示意我把手中的黑白花束丟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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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花束再怎麼醜，也是我的作品，我不會把它丟掉！」我伸手抱緊花束，眼淚已經快要溢出眼眶，但我極力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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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丟就算了。總之，梅書涓妳聽好喔，以後在店裡，妳得照著我的設計圖插花，不准自己亂做，妳只要動作加快一點，還算幫得上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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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眼淚也跟著盈滿眼眶，國三時父母驟逝，大五歲的哥哥獨力養我，對我而言，哥哥如父如母，他說的話不能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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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撤走垃圾桶，轉身之前，他壓低聲音再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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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就照花老師說的，好好唸書，就算考上私校也沒關係，學費和生活費我會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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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拿起包包和花束，跑出花藝教室；出了大門，我的眼淚才撐不住落下來，淚眼模糊之間，我沒留意腳步， 一個踉蹌，一雙纖細但有力的臂膀，扶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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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一看，迎向一雙烏黑透亮的好看眼眸，是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孩，花老師的小兒子，花蒔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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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蒔謙低頭看我，我才發現，他一個月前他去了Z市的外婆家，原本就和我一樣高的他，現在已經比我高出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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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根本看不出來是國三的年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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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奇怪的是，一向活潑多話、愛跟我開玩笑的他，今天看起來有點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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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涓姊姊，又被我爸罵了？」他問，一雙漂亮的眼睛凝望著我，而後他給我一個牛皮紙袋，深深看著我，「妳同學拿過來，說要轉交給妳的參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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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下紙袋，點點頭，抹乾眼淚，「蒔謙，你回來了？外婆家好玩嗎？既然回來了，怎麼沒進教室上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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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外婆家之前，說過有話要告訴我，我想開口問他，然而，平常看到我挨罵，花蒔謙總是講些頑皮笑話來安慰我，但今天他卻神色凝重，只將手伸向我，「讓我看看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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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花往身後藏，「不要啦，我做得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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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蒔謙微微勾起嘴角，輕輕抓住我的手臂，把花束帶向前，仔細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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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玫瑰，灰色系的罌粟草玉梅，配上白桔梗和其他白色小碎花，黑白灰的色調很特別，讓我想到香奈兒，哪裡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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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奈鵝？」我剛哭過，腦袋還有點昏沉，此刻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居然是開在鬧區的鵝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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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el，法國的時尚品牌，他們的經典配色就是黑配白，還有山茶花的圖騰，我覺得妳的花束，雖然不是用山茶花，卻一樣是層層疊疊的花瓣，顏色也好有香奈兒的優雅感覺。」花蒔謙說了很好聽的法語，明亮的眼睛散發光彩，我不由得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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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已經能給出這樣成熟的評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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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沒綁上緞帶，不算完成……」我訥訥開口，但花蒔謙搖搖頭，「這樣也已經很漂亮了，整束花的配色很有妳獨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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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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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矮的圍籬外，一個低啞的女聲傳來，我循著聲音一看，是一輛黑色轎車，車窗降下，駕駛是花蒔謙的媽媽，花老師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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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師母開口，語氣聽來不太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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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抓住花蒔謙的手腕，「蒔謙，你們不是才剛從外婆家回來，現在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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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蒔謙無奈一笑，「我爸媽正式簽字離婚了，所以我爸最近會特別愛罵人，妳得撐著點；總之，我哥跟著我爸，而我要跟著我媽搬到外婆家，書涓姊姊，抱歉，今天才告訴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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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書涓姊姊，好好照顧自己，答應我，不管我爸怎麼罵妳，都不能放棄花藝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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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住他袖子，「怎麼這樣突然？你不是還有話要跟我說，在我們去花市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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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蒔謙笑容更加苦澀，他搖搖頭，「還沒到我可以說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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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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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蒔謙漂亮的眼眸微微濕潤，他遲疑了一會兒，上前一步，將我擁入懷裡，我碰觸到花蒔謙的Ｔ恤，衣物柔軟精的柑橘香氣竄入我的呼吸，爆衝的心跳讓我胸口發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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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蒔謙輕輕鬆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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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來，我一定變得比我爸更強，到時候妳跟我學花，就不會常常挨罵了。」花蒔謙頓了頓，「再見了，『沒時間』姊姊，希望妳別忘記我。」他最後一次輕喚他幫我取的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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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蒔謙！」我叫住他，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把手上的花束塞進他手中，「蒔謙，這送給你，祝你……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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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書涓……姊姊。」直到師母再三催促，花蒔謙才進了黑色轎車，和師母一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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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車子漸行漸遠，身體卻還記得被他擁抱的溫暖，我還想跟他說些什麼，但我只能在心底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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蒔謙弟弟，謝謝你安慰我，可是老師說我沒有我哥的天份，所以，很可惜，這是我最後一次，依自己的想法，搭配花材、完成鮮花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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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黑白花束@暢春園花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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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這樣簡潔大膽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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