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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沈洲站在電梯前。每天固定時間他都站在這裡等電梯,已經好多好多年了。

沈洲在這棟大廈裡的某家公司上班,負責產品研發。

雖然產品研發也必須同時注意到市場現況與發展,但基本上還是屬於關起門來搞研究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埋首在實驗室裡,對於內向的沈洲來說挺合適的。

他是個不擅表達情感的人,人際關係十分閉塞,來公司好多個年頭,除了研發部以外他幾乎不認識其他同事,更別說甚麼男女關係了。

那時的沈洲完全沒交過女朋友。事實上,他幾乎無法在女孩面前開口,更別說展現甚麼吸引力或男性魅力。過去有朋友給他介紹過對象,都是見一次面就再也沒下文了。

他心裡其實也想交女朋友,可就是沒那個勇氣,只要對方稍為主動些,他就慌得不知所措,最好對方和他一樣也是個不說話的。可是不說話怎麼「談」戀愛?

不能談戀愛,所以他只能單戀。

他偷偷單戀著一個「不說話」的女孩。他不認識她,只是經常在上班時間與她搭同一部電梯。

沈洲上班的地方在十八樓,女孩總在十樓出電梯。他們從沒說過話。

十樓是一家診所,沈洲從沒進去過,當然更不知道她擔任甚麼樣的工作。

那女孩似乎永遠穿同一套衣服────白色的洋裝,白色絨帽,粉藍碎花裙,平底鞋。絨帽下一頭烏黑的長髮,瓜子臉,薄嘴唇,不施脂粉。

她總低著頭,漆黑的大眼睛裡總是帶些憂鬱。

她經常出現在上班時間的一樓排隊等電梯。處在一群平凡的上班族當中,她是多麼地與眾不同啊。沈洲喜歡她那份樸素的美。

他發現女孩非常準時,總是在早上七點五十五分出現,只要他算準時間每天就都能見到她。沈洲為了見她,天天都準時上班。

電梯裡總是擠滿了人,根本沒機會與她攀談。其實就算只有兩個人他也未必敢開口。但只要能天天看著她,哪怕只是這麼短暫的時間也感到無比滿足。

他原以為永遠都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但機會終究來臨了。

某一天,她進電梯後站在較遠的位置,而沈洲恰巧站在樓層控制板旁。她搆不著,只好開口:「麻煩你…………我要去十樓………」

沈洲的心跳像打鼓似的────她說話了!她對我說話了!

他立刻幫她按下十樓。

「謝謝。」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沒甚麼精神,但聽在沈洲耳裡美妙的像是仙樂。

沈洲很想藉此搭訕幾句,無奈電梯裡人太多,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又放下了。

此後,每天上班進電梯時,沈洲總是故意搶到控制板旁的位置,除了自己要去的十八樓也同時按下十樓。那女孩甚麼也沒說,甚至沒瞧沈洲一眼,總是低著頭。

沈洲對於自己每天能為她服務,感到萬分榮幸與滿足。

有一回,公司為了搶佔市場臨時決定將新產品提早上市。然而還有幾個新功能的測試尚未完成,因此沈洲必須在星期天到公司加班趕進度。

星期天的辦公大樓很冷清,等電梯的只有沈洲與那女孩。

進入電梯後,沈洲照例按下十樓與十八樓。

他心跳加速,很想開口說些甚麼,眼看著燈號一樓一樓跳,他終於擠出話來:

「妳是………護士嗎?」

女孩抬起她那憂鬱的眼睛,看了沈洲一眼,隨即又低下頭輕輕地回答:

「不是。」

「那妳………是醫生?」

「也不是。」

沈洲還想再問,可惜電梯已經到了十樓。女孩微微點個頭便出了電梯。

沈洲嘆口氣,不知道是因為緊張感解除了,還是歎惜自己沒勇氣追出電梯。

就這樣連續三年,沈洲天天準時到公司上班,一天假也沒請過,連星期天都來。他成為全公司出勤率最佳的員工。

然而他始終沒再和那女孩說過話。

雖然有時候也有衝動想對她表白,甚至去十樓找她,但又害怕這麼做會破壞那份平靜的幸福。他希望能夠永遠這樣,靜靜地在電梯裡凝望著她,可惜一封信改變了現況。

那是一所美國大學的來信,批准了沈洲的留學申請。沈洲早已取得公費留美的資格,只是那學校的外國研究生名額有限,必須等待空缺。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非去不可。

就在離職當天,沈洲依然與那女孩搭同一班電梯,依然幫她按下十樓。他忍不住開口:

「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後一天,明天起,我就要去美國念書了。以後恐怕再也不能…………再見了。」

滿電梯的人都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

「恭喜阿。」一位公司同事給了回應。

十樓到了,女孩仍是面無表情的走出去。

第二天,沈洲走了,雖然帶著不捨與遺憾。

五年後,沈洲回來了,他不但拿到了博士學位,整個人也脫胎換骨了。

在美國的日子十分艱苦,勇敢面對生活的同時也不得不調整自己的個性。他結識了一群留學生,彼此互相幫助關係密切,頻繁與人來往逐漸讓他原本封閉的個性變得開朗起來。人際關係好了,也愈來愈懂得表現自我,新朋友也變得愈來愈多。

這段期間他也談過幾次戀愛。可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電梯女孩,總在他心中占著一個重要的位置,他也似乎仍舊每天為她按下十樓。

他曾把這個秘密說給朋友聽。他以為朋友會笑他傻,沒想到卻被稱讚是個浪漫的人,朋友還鼓勵他回國後一定要向那女孩告白。

沈洲也這麼想。他告訴自己,如果不能再見到她,一定會抱憾終生的。

於是回國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棟大樓等電梯。

那天,他依然在七點五十五分的時候到達電梯門口。等了五分鐘,那女孩卻沒有出現。

與過去不一樣的沈洲,直接搭電梯上了十樓。

他向診所內的護士描述女孩的模樣,問了好幾個都說不知道他找的是誰。一位看上去挺資深的護士似乎心裡有數,卻不肯說出詳情。在沈洲苦苦哀求之下,護士要他自己去問某醫生。

是一位精神科醫師。

醫生把他請到會客室,問:「為甚麼想知道她的事?」

沈洲將當初在這棟大樓上班時遇到女孩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還說離開的這些年終於明白自己的感情,後悔當初沒有勇氣。

醫生聽完嘆口氣────

「唉…………原來是你。你害了她,知道嗎?可這也不能怪你,只怨她自己命不好。她死了,就在你出國的那天。」

沈洲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一顆心像被鐵鎚砸中。

醫生露出無限遺憾的表情。「那女孩患有嚴重的強迫症,每天都得重複完全相同的作息。她每天都在同一時間起床,穿同樣的衣服,吃同樣的食物,看同一本書,聽同幾首音樂………只要有一件事不能重複就會陷入嚴重的憂鬱狀態,甚至企圖自殺。」

「我治療她很久了,始終沒甚麼成效。最後我採用一個方法,告訴她說有一種藥可以治療她的病,只要按時吃藥就能夠痊癒。可是這種處方按照規定一次只能給一粒,不能多給,妳必須每天準時來診所拿藥才行。她相信了。於是她每天準時來拿藥,憂鬱症再也沒有發作。」

「其實,這方法說穿了只是用一種重複取代她日常生活中千百種重複。她每天都來吃藥,相信這藥是有效的,這就滿足了她一再重複的心理需求。事實上,我每天給她吃的都是維他命丸。」

「沒想到你卻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你天天看著她,幫她按電梯,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她曾經告訴我她喜歡上一個男人,每天都能見著幾分鐘,卻不敢開口說話。因為她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討厭這樣的她。我勸她,喜歡就說出來,悶在心裡是不健康的。可是她覺得每天能看著那人幾分鐘就滿足了,還說希望永遠都這樣。我那時候就有點兒擔心,怕她又犯了病;可是看她一天比一天開朗,似乎陶醉在戀愛的幸福感,也就不忍心妨礙她了。」

「我沒有一天不後悔,要是早知道會這樣,唉………她最後來拿藥那天,哭著對我說她不行了,因為那人離開了。我不停告訴她吃藥就沒事了!吃藥就沒事了!可是沒用,她還是一直哭,哭到聲嘶力竭。第二天她沒來診所拿藥。後來樓下的管理員告訴我,有看見她來,站在電梯門口十幾分鐘好像在等人的樣子,最後還是沒進電梯。那天回家後,她就吞下安眠藥自殺了。」

沈洲聽了醫生這番話,心裡好像破了個大洞,說不出是悲傷還是遺憾,還是痛。

他茫茫然走出診所,茫茫然在街頭遊蕩,每天重複做些沒意義的事。幾天後,他回到診所,要求醫生開給他與那女孩相同的藥。

從那天起,沈洲每天都在固定時間搭電梯到十樓拿藥,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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