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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弄臣

1.

他平躺在儲物間的床上,聞著老竹蓆的氣味,盯著房裡唯一對外的小方窗,從冰冷的黑藍緩慢稀釋成濕濡的淡灰色。

看的見對巷樓頂的水塔了。

他從被子下伸出瘦長的手腳,蜘蛛似安靜的翻下床,摸索著套上外衣和長褲。

經過臥房時,他小心地把頭探進虛掩的門裡;雙人床上,昭華側身背對著房門,像受了傷的動物似弓著脊椎;涼被從她的腰際垂下,像剛蛻下的皮膚。那彎曲的背,竟彷彿是完全靜止的。他一瞬間從頭皮麻到了腳底。

當然不可能…他不覺傻笑起來。在想什麼呢?而且昭華最不喜歡被人吵醒…但他還是忍不住靠上前,把身體擠進狹窄的的縫隙裡…就在這時,昭華腳邊的黑影突然動了!

他驚嚇的退了幾步,差一點跌出門外,才發現那是昭華半年前撿回來的玳毷貓典典。是在典典來了以後,總習慣緊閉房門的昭華才開始留一條進出的門縫。他上前一步,貓立刻把重心壓得低,嗚嗚的威嚇著。兩顆螢綠色的眼睛燐火似浮在半空。

昭華咳嗽幾聲,慢慢側過身來,嫻熟的把手指探向那團黑而毛刺的剪影,來回撫摸著。典典的身體倒向一邊,尾巴也開始緩慢的擺弄著。

他呆愣地看了一會,慢慢退了出去。

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昨天晚上吃剩的小半盒鍋貼,冷冷地吃了兩條。焦皮的部分已經硬了,但咬斷面皮時,油脂混著絞肉茲拉噴進口腔,還是讓他吃的有滋有味。關鍵是一次只吃少少的一點。吃完鍋貼,他蹲下來,咬著大拇指去看門邊的林鳳營鮮乳。還剩下五六分滿,回來的時候應該再去買一瓶。

鮮奶是昭華最喜歡的食物。甚至已不只是食物,還帶有一種儀式的莊重。她甚至有個馬克杯,單獨收在碗櫥裡,只用來喝牛奶。有些日子,她會任由髒碗盤待在水槽裡,甚至客廳、床邊,只有那個馬克杯還會是乾乾淨淨的。昭華會坐在桌前,一個人很久,很慢地喝著。直到她緣廓分明的臉鬆懈下來,融化成白色牛奶一般的安靜和憊懶。

回來的時候可以到頂好看一下牛奶有沒有打折……他想著,突然想起那時候她不會在家。他覺得胃像被扯了一下,腸子彷彿正沉到肚子底下的深洞裡…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氣;在短暫的空白中,他習慣性的瞇起眼睛、扯開嘴角,笑了起來。

2.  

車票的位子是單人的。他把背包擱在腳邊,人貼在椅背上,把僵硬的背慢慢伸展開來。不管是在自助餐店或賣早餐的時後,他都在不停翻攪著大鍋的飯菜,所以背總是緊的。

已經是早上了。但天色空仍然是蒙上一層膜似的灰。昭華此時應該已經起床了…他想起黑暗裡昭華弓著的背脊,胸口一抽一抽的疼痛起來。

昭華或許正垂著輕微水腫的眼皮、下床替典典弄早餐,用小湯匙從罐頭裡挖出肉凍;或從衣櫃裡拿出預備去教堂時穿的深藍色洋裝,半醒的手指在後頸摸索著、試圖扣上銀白的十字墜鍊。

昭華在附近的教堂中挑了最安靜的一個,總是默默的坐在後頭,肅穆地…近乎是憤怒地注視著台上的人。剛認識昭華的時後,昭華會給他說聖經,告訴他神子如何為他們受難死去;他誤以為加入教會能讓昭華開心,直到發現對昭華而言,他和那裡的陌生人沒有半點分別。昭華想見的、想聽的,由使至終都是不曾開口的神子。

後來他因為爬山不能再去教堂了。他向昭華道歉,慚愧的要鑽進地裡去,但昭華只是不帶起伏地說:「我會為你禱告。」他呆在原處,回過神時,已想不起是為了什麼而怔住了。

其實這樣也好。因為空出的周日,他才有時間去完成趙醫師交代的「功課」:現在,他已在所有位於北部的小百岳留下足跡,並繼續穩定的向南推進。不知從何開始,這段沒有昭華的時間好像變成了他私藏的秘密;突然間天光地闊,可以無根無覺、隨處飄盪,彷彿不曾有過他這個人…同時也讓他在回到昭華身邊時更加珍重感激。

但今天不一樣。原本他打定了主意要陪在昭華身邊,陪她做她喜歡的事,弄她喜歡吃的東西;也許看場電影,或者到附近的公園散步…什麼都好,只要她喜歡。但昭華拒絕了。昭華說她只想一個人度過這段時間。他不是很了解,但昭華的理由聽起來很有道理:她說如果和別人一起,時間就會像滲進土裡的雨水一樣消失的不著痕跡。她想要清楚地感覺每分每秒的變化,還有其中隱藏的訊息。

他說好。他總是說好。如果這是昭華想要的。但如果昭華後悔了呢?如果她承受不了時間漸漸消失後、從底部浮現的東西,而那時他又遠在幾百裡遠的深山裡…

他打了個寒顫,跳起來關上了頭頂的風口。車子一陣顛簸,他一下子沒站穩,差一點撲倒在走道上。

「喂,車子在開的時後不能隨便站起來…這個我兒子都知道好不好?」前座的男人轉頭瞪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起來。

男人左手邊坐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和圓臉的年輕媽媽;男孩正專心地撕扯手上的一包「乖乖」,「啪」的一聲,包裝被扯開來,七八顆淡黃色的「乖乖」高高彈了出去,又一顆接一顆落在地板上,骨碌碌的向四面八方滾動。

「你在幹什麼?下次坐車不要再叫我買零食了,我絕對不會再買的!」男人大聲抱怨。

男孩被罵的呆了呆,但過了一會又忍不住把手伸進乖乖的袋子裡,嘩啦啦翻動起來。

「不要再弄了!你再弄我永遠都不買零食給你了喔!」男人威脅。

男孩又愣了愣,還是忍不住將手伸進包裝裡去。

「好好好…這就是你最後一包乖乖了,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男孩翻著翻著,終於從乖乖裡摸出一包小小的、用塑膠袋包著的東西。但男孩只看了一眼,突然大哭起來。

「不是這個啦!我要的不是這個啦…」

男人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邊罵一邊作勢要打。但男孩卻像跳針似一遍遍說著不是這個,我要xxxx嘛...

他只是傻傻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呆呆愣愣地看著。這一切都和他無關。但男孩委屈大哭的樣子,卻不知怎麼讓他想起了昭華坐在教會的角落,一動不動望著台上的樣子──

他又想起了冰箱裡的牛奶。他走前把瓶子拿起來搖了搖,還有半瓶以上。一般時候,昭華可以喝上一、兩天了。但他突然有些後悔沒有再去買一瓶。

那時候,要是替她跑一趟就好了……他跌坐回位子上,呆望著窗外掠過的、空無一人的稻田,胸口突然一陣酸澀,像冷不防被挖空了一塊,不斷要往裡陷進去、凹進去…

沒有必要後悔,他告訴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如果有什麼做得不夠,以後再補回來就好。今天、一星期後、一個月後,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

但他的腦子裡彷彿也被抽空了一塊。他忘了闔上嘴,就這樣呆滯地望著總也亮不起似的灰撲撲的天空。

3.

他終於抵達山腳時,天已經全亮,但仍看不見太陽。

已經有登山團的人聚集在入山處。一個高瘦戴眼鏡的男人一看到他便大聲喊了起來。其他幾個人也都轉過頭來向他微笑或招手。

他瞇起眼睛笑了起來,大力揮了揮臂膀。他不知道這幾個人的名字,但許多人都和他一起爬過山。他重新開始爬山後加入了幾個登山社團的FB,也會在FB裡分享自己的照片。  

「好像上一次也碰到你……這麼『骨力』啊!」戴眼鏡的男人笑著說。

「不能不拚一點啊,休息太久了!」

「可惜天氣不太好。一副要下雨的樣子。」一個女人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因為下雨看不到日出就可惜了啊。」

他中途分了幾次心,沒有跟上他們的談話,只抓住幾個不連貫的詞。日出….

他曾經在這座山頂看過一次日出…應該有十多年了。

他一向睡的淺,天光未露就起床加入最早等在小屋前的一小叢人裡。他站在身旁陌生的人群裡,臉被風吹的乾裂,十指凍得發脹,一心等待著這座山將要在他面前展現的風景。

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人小聲的說上一兩句話──通常是女孩子的聲音──很快靜下去,但不久又會在別的地方重新冒出來。他一直微笑著。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喜歡這種感覺。他也想說些什麼,即使沒有人在聽他說話。但他不著急…

那個夜晚,彷彿已經是十分久遠以前的事了。幾乎就像那些燃燒的星星一樣遙遠。彷彿猛然回神,四周一片空無,只他一人坐在無人的山頭。

4.  

他身邊的熟面孔開始漸漸減少了。

「喂!我們要先丟下你囉!」剛才和他打招呼的男人居高臨下地喊道。

「我馬上就過去!很快!」

他在入山處的樹立的地形圖邊給自己拍了張照片、傳到昭華的Line上,踏上入山的石階。

剛開始爬山的前一兩個小時,他的腦子就像一個塔台,總是被各種飄來盪去的思緒佔據。他想起昨天才洗乾淨、倒放在陽台上的木桶;那是他用來裝包飯糰的糯米的桶子。木桶在陽光下曬的乾燥微暖時,他喜歡悄悄把鼻子深深的埋進桶子裡,去嗅上頭糯米留下的甜香。有一點像是乾香菇的氣味,但帶著一點甜,讓他懷念、讓他莫名欣喜。

身體的齒輪在一點點轉動起來,開始還很潤滑服貼,舒服的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再過一段時間,腳會感覺到緊繃;受過傷的右足跟裡頭某個地方在著地時會透出酸楚感,像有一條看不到的裂縫,好像要裂進更裡頭。再來,呼吸會開始急促,渴望空氣又不敢太用力的吸氣,因為害怕冷空氣突然灌進身體的攣縮感,還有肺被瞬間撐開時讓人恐懼的瞬痛。到那時候,意識會重新回到身體裡、回到他自己、回到他的每一次吸吐、回到腳下的每一步。無論走得怎麼樣遠,總會一次一次回來。

他等待著,讓自己慢慢習慣,同時也在心裡小聲安撫著自己。他開始擁抱這等待已久的時刻……

就在這時候,他注意到一個落單的綠影子,在他右側的餘光裡晃動著前進,似乎每一秒都可能掉出他的視線之外。

他轉過頭,綠影子變得清晰,輪廓像晶種般,從薄霧裡慢慢凝結。那是個長髮的年輕女孩。綠色的薄外套微微反光、像濕濡的草;底下是牛仔褲裹著的、鉛筆一樣的腿。女孩每走一步都像要把腳插進土裡似頓一頓、前傾著身體借力,再吃力地邁出下一步。

他悄悄放慢了步伐,彷彿不想驚擾一隻煢煢獨行、只意識到自身存在的野生動物。

他一看就明白了。這座山對她來說還太早。女孩一定也知道,卻還是重複著抬腿、邁步、抬腿…的循環。彷彿除此之外,她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麼是她能做的。

他陡然精神一振,胸膛湧進一種自信的、飽滿的感覺:他可以幫助她、告訴她很多事;比如他為什麼重新開始爬山,這一座座山又給了他多大的力量…

女孩又走了一會,停下大口喘了幾下,突然大聲咳嗽起來。

「不要急,慢慢的、才不會痛!」他高聲喊道。

女孩驚詫地旋身,瞪圓了雙眼。女孩有一頭過肩的黑直髮,分成幾股流過在草綠的外套上,在某些角度反射出自動筆芯似的灰。

他習慣性地瞇起眼睛、咧開嘴笑了起來。他有些歉然,想開口,卻因為拖得太久而失去了時機。他有些慌,害怕女孩調頭就走,誤會他心存歹意,甚至通知其他登山客……

還好這時女孩也遲疑地、有些僵硬地微笑起來。

他精神一振,連忙解釋:「慢慢呼吸,空氣變暖、吸進肺裡就不會痛了!」

女孩的微笑帶有一絲尷尬,但仍沒有消失。

「或者…或者喝點溫水,比體溫稍高一點的水,也會比較舒服!」他繼續建議。

女孩點點頭,又把嘴角往上扯了一扯。女孩不算漂亮,五官有些平,但卻有種微妙的平衡感,顯得秀氣、聰明;只是臉上缺少血色,嘴唇單薄泛白。很年輕,或許還是大學生。比他剛遇見昭華的時候還要年輕。

他的胸口忽然湧上一種極為柔軟的感覺,近似疼痛。

「第一次來爬山嗎?」他問。

女孩遲疑了一會才回答:「這座山是第一次…」

他點點頭,收起笑容,略帶責備地看著女孩。

「不可以小看山啊。如果在這裡迷路的話…」

女孩的笑容在他面前一點點消失了。他有點後悔不該用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

「我原本是和朋友約好一起上來的;因為他臨時有事,我才想先到避難小屋等他……」女孩辯解。

「喔…你朋友會來跟你會合啊…」他邊說邊點頭,希望能讓女孩放鬆一些。「可是到小屋還要很久啊。一個人很危險…」

女孩只是抿著唇,雙手緊握著背包的背帶,目光不時瞟到一旁,像是隨時準備跑開一樣。

「我陪你到小屋去吧!」

女孩眨了眨眼,泛白的薄唇微微張開,顯得格外稚氣。

他正要開口解釋,一對夫妻模樣的登山客從旁經過、認出了他,熱情地揮手招呼。

妻子邊揮手邊笑著說:「你真的好努力喔。」

他呵呵笑說你們也是啊。送走兩人,再回過頭,他卻突然記不起他和女孩說到了哪裡。他面前彷彿橫著一條白色的裂縫,他只能瞇起眼睛、繼續傻笑下去。

「你剛才說…」他有些歉然的開口。

女孩卻似乎沒有注意到,只說:「我知道到小屋的路。我有做過功課才來的…」

「可是兩個人會比較安全啊。」他說。「別看我這樣,這座山我已經來過好多次了!」

女孩轉頭看了看四周,遲疑的點了點頭。他於是笑得更開了。

5.  

女孩就走在他右手邊。一路上他不時回過頭觀察女孩的情況──她悶著頭、賭氣似的步伐;她急促但不再尖銳的呼吸──臉上不自覺地便浮起了笑容。

女孩和昭華並不怎麼相像,但卻有許多小地方讓他想起昭華。和他一起的時候,昭華也常會沒有理由地安靜下來。一開始他總以為昭華一定是在生他的氣,後來才發現,那只是昭華的習慣。但只要他有耐性,昭華總會再一次回到他這一邊。

他們越往山上走,兩旁的樹木也越見高大、茂盛。他左右張望,終於選中了目標。

「可以幫我拍一張照片嗎?」他指了指路旁一棵有兩三個人高的大樹,「跟這棵樹一起!」

女孩接過他遞過來的手機,問:「只要拍你跟樹就好了嗎?」

「最好把整棵樹都拍進來!你多拍幾張沒關係,我等一下再看看哪一張拍得比較好!」

女孩依言拍了幾張照片、把手機還給他。他隨手滑過幾張新添的照片:都是高大的山木和笑瞇了眼睛的他。他重復滑動、放大的動作,嘴角的弧度也跟著越來越大;滑到底後,他還有些捨不得放開,又反向滑到最新的一張。

「嗯……」女孩皺起眉頭,像是想為自己的技術抱歉,又好像是不滿他丟給她一個沒有準備的任務。

他又來回滑了兩下,才意猶未盡地收起手機。

「啊、對了,你有沒有想要在哪裡拍照?」剛才的興奮還沒退去,他還想做點甚麼來延長這種感覺。

「我不太喜歡拍照。」女孩悶聲回答。

他想起昭華也一樣不喜歡照相。偶而一起走在路上,她會突然拍拍他,讓他拍下棲身在兩棟樓間一窩白底花斑的幼貓,或是路邊叫不出名字、獨開獨落的花…但他如果掉轉鏡頭去捕捉她難得柔軟的表情,她總是毫無例外地、安靜迅速地拿起包包、放在自己的臉前,好像那是包包原本就該在的位置。沒有臉的昭華就這樣站著,不發一語。

他呆站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外套口袋裡的手機:「習慣了。我每次爬山都一定要拍幾張照片。」

一開始建議他爬山、拍照的,是精神科的趙醫師。

趙醫師的年紀和他相仿,方頭大臉,有些肥胖,但細框眼鏡後的雙眼冷靜鋒利,和癡肥絲毫扯不上邊;不知是不是因為體重的關係,趙醫師總是整個人斜斜陷在旋轉椅裡頭,說話時上上下下抖動著略肥的食指。昭華說他的眼睛陰沉,拿過一兩次鎮靜劑後,昭華再也沒踏進過趙醫師的診間。有時他覺得醫生對昭華來說像一種消耗品。昭華總是在找能真正了解她的人。

昭華常把肥胖和貪婪連在一起,但他認為趙醫師只是不在乎。趙醫師舒舒服服的安於這種只需用一半能量的狀態,不動如山。他總是帶著羨慕的看著這個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在聽說他在病發前喜歡爬山後,趙醫師就積極地勸他重新開始。他困惑地問,只要爬山就可以了嗎?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事?

趙醫師像聽見什麼笑話似笑了出來,直到看見他的表情後才收起笑容。

『只要爬山就好,不用想太多。爬山很好啊……只要你不要從山頂往下看就好。』

『什麼?』他不解。

『沒什麼…』趙醫師撇撇嘴,繼續說:『重點是…不要設定一定要達成什麼目標。如果只有一個目標,很容易就會放不開。所以最好同時有好幾個目標;如果不能去爬雪山,就先去爬陽明山…你懂我的意思嗎?而且…對了,這個也很重要:每次完成一項目標,都要認真地、認真地當做一項成就記下來…』

他無視趙醫師的表情,讓趙醫師把這句話寫了下來…他當然能大概記住裡頭的內容,但他直覺這段話就像游泳池邊的欄杆,在確定學會游泳之前,還是不要輕易鬆手的好。

「做個紀錄。」他笑著補充。

女孩安靜地點了點頭。她點頭的時候,幾咎黑髮落到前方,滑過草綠的外套,髮腳微微勾起。

他不覺用目光去尋找那一個小鉤的起點…他想起昭華還不是那麼瘦的時候,會把頭髮撥到鬢邊,遮擋還有一點嬰兒肥的臉頰。但昭華在做事的時候,又會習慣性地把頭髮塞到耳後。所以昭華的髮尾總是固執的向前彎曲著……

「你的頭髮、好黑好長啊……」他由衷的輕嘆。

手指像脫離了他本身,像一隻怕冷的仔貓,想被包裹進細細密密的黑髮中。黑髮剛搔到他的掌心,女孩頭一撇閃開了他的手,快的像一記耳光。兩個人都呆了一呆。他感覺整個人都熱了起來,耳朵裡突然竄出尖銳的嗡──嗡──嗡──的鳴聲,隔絕了周圍的其他聲響。他知道,剛才他又不小心「放空」了。但他不就是碰了一下她的頭髮嗎?為什麼她不能隨便找個理由走開、或乾脆裝作沒有注意到呢?

他眼前黑了一瞬,彷彿整個人陷進黑色的湖水中。還好,不過幾秒的時間,他的視野便又寬亮起來。他驚魂未定,一回神便發現女孩的雙眼瞪大了一圈;一些細小的、不安定的光芒在她的瞳仁裡晃動著,乍隱乍現。

他耳邊又響起了蜜蜂振翅般的嗡鳴,雙頰開始發脹…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舌頭僵硬的像不是自己的。

「對不起…」女孩先一步開口,聲音裡帶著一點細微的顫動。

「我……我不是……」他的舌頭彷彿腫脹了一倍,但終於還是掙扎著說了出來:「有沒有人跟你說過,像你這種沒有燙染過的頭髮,最適合拿來做假髮?」

女孩的眉頭皺了起來。

「假髮?」

「我剛才就是突然想到這個。不是我要用,是……是我老婆。」他又伸手在女孩面前比了比,但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她的頭髮比你短,但是也很黑很多。她…她明天就要開始做化療了,很擔心頭髮會不會掉的很厲害、還會不會長回現在的樣子…」

女孩沒有作聲。

「她得的是卵巢癌…兩年前就做過一次化療、一次手術了!」

他聽見女孩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更停不住似繼續說了下去:「醫生說過、說治療都很順利,很成功……」

他幾乎要說「他明明說過」,但還是忍住了。在醫院那時也是。他幾乎要撲上去掐住醫生的脖子,但昭華卻只是靜靜坐著、凝視著黑色螢幕上一個個小小的白點。彷彿這就是那個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的神子給她的回答。

昭華一直沉默著。唯一的一次開口,是在她簽完了手術知情同意書後,轉頭對他說了三個字:「換你了」。

就這樣,幾筆劃草草交出了昭華的命運。

走出診間,他問昭華是不是要連絡岳父岳母。他知道昭華因為自己是手足中唯一被送到鄉下讓爺爺奶奶帶大的(我就像他們送過去的祭品,昭華說),一直和父母疏遠。也許因為這樣,昭華才會那麼渴求能成為上帝的女兒。

不用了。昭華說。

他一愣,就這樣站著、看著昭華一步步走向走廊盡頭,走得好遠好遠…

「你太太現在在醫院嗎?」女孩問。彷彿是想要彌補剛才撕開的裂口,女孩的聲音多了一分柔軟。

他搖搖頭。

「沒有,她還在家裡。我明天中午回去的時候會去公司接她、再送她到醫院去。」

「她早上還要上班?」女孩困惑地問。

「昭華說她不想給老闆抱怨的理由……昭華很能幹,不需要擔心會被開除,但是她不想讓人有機會說她拖累公司……」

「那今天……」女孩有些遲疑。

「昭華說,今天她只想一個人……」他感覺剛才堵在胸口的氣開始往下沉、下沉……一直沉到腳下的吋土中。

他不敢對昭華堅持。他不得不承認,有時他害怕昭華超過任何他能想到的人或事。

『你應該覺得很倒楣吧。娶到生這種病的女人……』

那是他最害怕她的時候。

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昭華明白,讓他痛苦的是,他一直想給她的一切,對她彷彿沒有一點意義。他想給她的有那麼多,而她唯一想要的,只是他在那方紙上留下的性名…

他從記憶中回過神時,已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女孩似乎說了些什麼,卻被他錯過了。他愣愣地望著女孩,發現女孩的表情不知何時變得複雜、難解,像是在恐懼中,又夾雜著憐憫。

憐憫?就連這個剛遇見的女孩也看出來了嗎?

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襲來。他想穩住自己,但儘管握緊了拳頭,卻還是感覺到身體在失重、下墜。

他突然想起趙醫師的話:不要往下看。

這一定就是趙醫師所說的情況。但他卻不知道是不是還來得及掉頭……

他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背心撞上了一棵瘦弱的小樹。痛覺像電一樣迅速擴散開來;他全身一顫,腦子裡想的被瞬間抽空,只留下又一個剛形成的裂縫。

女孩愣愣的看著他,突然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另一個方向跑開了。

他仍舊只是看著她越跑越遠。他想了很久,最後決定等到了小屋就立刻告訴那裡的負責人,有個女孩好像把他誤認成山裡的野獸逃跑了,現在很可能還在迷路…

「我也不知道怎麼搞得啊。我真的不想嚇她的。希望…希望沒事就好了…」他試著說出口。說著,又習慣性地瞇起眼睛、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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