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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難知如陰

他抹去眼角的淚花:「山鬼,有關你的功夫,我是這樣猜的:《詩經‧秦風》裡的《終南》─這是你師父最喜歡的一篇,中間有二句『有條有梅,君子至止』,從字面上來看,雷老頭大概是把他的絕學劍法,都傳給了你了吧。你有理有據,進退合度,在企業裡該是作法務或法規遵循的好材料。」

「至於為什麼我猜你擅長用劍,是從『有條有梅』這四個字發想的。這還得從三國時代的曹家講起。曹操、曹丕、曹植這三人,不僅文章寫得好,他們也是劍俠世家。」

看著旁邊四個女生的表情,他笑著說:「不信?你們別忘了,曹氏父子是能在戰場上『橫槊賦詩』的哩。」

曹家「俠」的基因,以曹植的哥哥曹丕的天分最高。他的文學成就或許不如父親曹操與弟弟曹植,但他文武雙全。他在《典論‧自序》裡說父親曹操「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余騎馬,八歲而知騎射矣」。小學二年級就能奔馳彎弓了!

關於劍術,他說自己「閱師多矣」。各方劍學,「唯京師為善」。當時武林之中,公推東漢桓帝靈帝時的大師王越,劍法最好,名動京師。而曹丕就是跟著一位河南人「史阿」─號稱是王越的傳人,一齊學劍,「具得其法……學之精熟」。

一日曹丕與奮威將軍鄧展等劍術名家一起喝酒。酒酣耳熱之餘,大家講起劍法來,曹丕便評論鄧展說:將軍,你的劍術未必最好啊。鄧展一時大膽,便要求世子與他演畫幾招。當時宴席上正吃著甘蔗,二人便以蔗條代劍,當庭比武!

結果二人「下殿數交」,曹丕三次擊中鄧展的手臂。同席的人開懷大笑,鄧展卻意有不平。曹丕解釋:我的劍法太急,比較難擊中臉部,所以才一直刺中你的手臂。鄧展便要求再比。曹丕知道他會以中央突破的方式直取面頰,於是誘敵深入,鄧展果向前突刺,曹丕便移動腳步向後,從旁掃中了鄧展的額頭。大家都看呆了!

「以蔗條代劍,這跟金庸《倚天屠龍記》裡的張無忌,在光明頂上以梅枝代劍,力敗崑崙華山二派高手,不是一樣的精采風流?我說啊……」

「感謝先生賜飲,」山鬼倏地打斷他的話頭,示意姊妹們把咖啡飲盡,同時發話:「先師抱憾而終,我們姊妹四人立誓一定完成先師遺願,使二派功夫一較高下,以宏大先師名號,是以才大老遠把先生從台灣請來。先生請賜教吧!」

他慌了起來:「慢點慢點,你們四個─風后、林媧、火魃、山鬼,又美又兇,我

怎麼打得過你們……至少讓我把話說完如何?」

山鬼示意姊妹們稍安勿躁。他看了似有幾分安心的說:

「難得今晚清風明月,我剛才跟風后林媧二位小妹聊得又愉快,就讓我也分享點工作人生愛情的道理吧,良辰美景,今天如果光講武功就俗了。」

他放下咖啡杯,一邊在口袋裡掏掏摸摸,一邊說:

「你們師父也不知道的是:我後來離開跟他一起待過的公司,到了世界衛生組織旗下,東南亞傳染病研究所任職,專門研究高傳染性、高致死率的微生物。十年光陰,不能說沒有收穫或體悟……我常覺得:微生物的世界不比人類的世界簡單,從中可以學到很多。你們今天四個女孩子在這裡,我就講講伊波拉病毒與愛情之間的關係如何?」他別出心裁地說。

「你如何能夠得知你所經受的愛情是真正純粹無瑕偉大銷魂的,」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通常要等到分手─那種『死過一次以後』的感覺。」

完美的愛像伊波拉病毒。它襲擊人體內的所有內臟和組織。它是一種完美的寄生生物,因為它實際上是把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轉變成病毒顆粒消化過的黏土。七種組合在一起的神秘蛋白質─紅橙黃綠藍靛紫紅般地構成了伊波拉病毒顆粒,就像一台無情的機器、一頭分子級的鯊魚。

伊波拉會自我複製,就像愛的感覺會複製一樣。而當這病毒自我複製時它們會不斷消耗宿主的身體─蕭伯納不就這麼刻薄地評論過愛情:「當二個人深受最狂烈、最失常、最錯覺、而又最倏忽的熱情影響時,就會誓言他們會保持在激動、不正常、身心疲憊的狀態中,直到死才分開?」

然後它進入你的細胞,浸潤你的血液。微小的血凝塊漸漸出現在血流中,血液變得稠密而緩慢,而凝塊漸漸附著到血管壁上。管壁不斷增厚,並且拋出更多的凝塊,這些凝塊沿著血流漂移到狹小的毛細血管中,而在那裡它們被粘滯住了。

戀愛中的男女也會被滯留。當無與倫比的強大幸福感侵襲的時候,你的理智就像病體般,被切斷了通向身體各個部位的血液供應。停止思考,拒絕忠告,進食與睡眠開始不正常。整個你以前自認為是「你」的那個人開始壞死。

病程的發展會相當迅速。身體內的膠原會被侵蝕成泥狀、壞死,然後液化。皮膚會冒泡,變成白色微小水皰的海洋,並混雜著一種被稱為「斑丘疹」的紅色

皮膚內自發地出現裂痕,血液從裂痕處傾流而出。紅斑會漸漸變大,擴散,然後合併為巨大的自發傷痕。皮膚會變得像泥一樣柔軟,一旦觸碰到任何壓力就會撕破。你的嘴巴會出血,你的牙齒周圍會出血,而且可能你的唾液腺也會出血—差不多身體的每一個竅孔都會流血,不論竅孔有多麼小。

戀愛中的你,心也會變得無比柔軟易感,容易出血─看到初吻的餐廳,散步的河邊,燦爛的陽光,甚至一則足以聯想到他的廣告時都是。接著病毒會襲擊眼球的內層,眼睛會充滿汙血,像愛一樣讓你變瞎。血滴停留於眼瞼外邊緣:愛會讓你哭,伊波拉則可能會讓你「泣血」─血從你的眼睛裡湧出,流到你的面頰上,而且不肯凝結。

接著,體內被感染的細胞會變成類似結晶體的成塊的病毒顆粒,像愛與痛般不斷地繁殖,直到全身各處組織的空間被不停孵化的晶體填滿為止。

而當你認清一切無可挽回之後,就像伊波拉的宿主死亡,屍體會突然瓦解一樣,你也會突然瓦解。

「接下來才是戀愛,不,是伊波拉這可怕病毒最危險的時刻。」他說。

伊波拉病毒的受害者,常常在臨終階段發生癲癇性的痙攣—整個身體抽搐顫抖,雙臂和雙腿猛烈擺動,嚴重到使眼睛蜷縮到頭裡。而顫動和痙攣可能會使血液四處飛濺。或許這種癲癇性的濺血是伊波拉病毒傳播的一種策略—它使受害者在臨死時散佈汙染,為病毒跳躍到新的宿主上創造了機會。

「就像失戀─你會哀嘆為何這世界是如此不公,痛眥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高呼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然後暗暗希望你的痛能像伊波拉般傳遞到其他地方─如果某人能感同身受,你可能會就此得到救贖。」

四個女生感覺一陣寒慄:「先生,你要說的是……」

他像感染伊波拉病毒的初期,部分臉頰神經受創般面無表情的說:

「你們師父的《孫子兵法》還是沒有讀通─『風林火山』,這四種堂堂正正的招數之後,跟著的是『難知如陰』這句話哩。他光顧著教你們武功的招式,卻沒教你們心法─特別是江湖上的鬼蜮伎倆,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小心謹慎。可惜,可惜!」

他終於從口袋裡掏摸出一個空的試管狀的容器,然後指指風后、林媧、火魃、山鬼四個女生面前的空咖啡杯:

「你們輸了─恭喜感染。」

(文中有關伊波拉的病理細節,皆引自理查德.普萊斯頓《高危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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