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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玄地荒

那人狂放豪邁、睥睨天下的聲音,隨著紛沓的馬蹄聲遠遠傳來--

「天地得一可稱霸,

玄荒兼得令天下,

群雄爾虞圖問鼎,

偏以仁義竊國家﹗」

隆冬臘八,三更時份,江左河畔,一葉扁舟無聲無息地劃過夜霧泛過河面,為舟後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站在船尾操舟者,頭戴簑笠,一身雪白勁裝,其下隱現銀色的盔甲,左腰插著一把袖珍的複合弓,幼長的雙目中隱現湛藍光芒,粗壯的雙臂上青筋條條綻起,宛若盤根交錯,厚實的船杖在他手上乃是舉重若輕,此人正是有「江左第一箭」之稱的方一矢。

而站在船首警戒者,以黑色的長布紮了個髻,一身水藍勁裝,其下亦隱現銀色的盔甲,腰背插著兩把手戟,一對招風耳,一雙精靈大眼,搭配瘦長手腳,形如猿猴,此刻他顧目四盼,河道兩岸四面八方的動靜無一能躲過其銳目,此人正是有「四面八戟」之稱的游四風。

時人常道︰「戰游百方,矢風槍雷。」,說的正是割據南方的豪雄「宋公」宋立元旗下的四名猛將--戰八雷、游四風、白二槍以及方一矢。既然方一矢、游四風分站在此船兩頭守備,安坐船中者當是宋立元無疑。

此時,船艙內隱若傳出管弦之聲,相比船艙外的蕭瑟,船艙內當是熱鬧得多,位列江左十大名士第二、三位的「雨來春」江笑笙、「雪臨冬」沈月琴,正在吹笙彈琴;中書成如磐、六部盧納賢、田復生、蕭道何、賀戈、紀昭明以及姚丈杯觥交錯,風花雪月,江左首富錢坤正將上等的名酒,傾倒入他作為禮物向宋立元奉上的白玉酒杯之中,整體確是一片和樂融融的光景。

不知情者,又豈會知道,僅數日前,此處正是兩軍酣戰,血流成河之地?

酒過三巡,船到江心,一直正襟危坐的成如磐忽然沉聲問道︰「主上,臣有一疑問,雖怕壞了大伙兒的興致,卻又是不吐不快。」

宋立元旗下一眾文臣中,以成如磐年紀最大,是故三省六部的大臣均對其馬首是膽。他一頭花白的頭髮,以一褐色髮冠穩穩紮妥,一張馬臉上留了梳理得井井有條的五綹長鬚,在在顯示出他一絲不苟、兢兢業業的個性。

宋立元像是早料到成如磐會有此一問,神態自若地回道︰「成卿但說無妨。」

宋立元生得虎背雄腰,身形結實,由此不難想像出其馬上英姿,然而其雙目隱泛靈光,筆直的鼻子滲出氣吞山河的氣魄,臉上流露出一種睿智而果斷的光采。事實上,觀乎其能在短短兩三年間冒起成為一方豪雄,亦足可見其是勇智雙全、粗中帶細的非凡人物。

「攻下建康固然可喜,但江淮之地畢竟還未完全平靖,亂軍處處,人心未定,此時此刻,孤舟泛河,不是太過冒險嗎?」

盧納賢、田復生、蕭道何、賀戈、紀昭明以及姚丈聞言均點頭贊同成如磐之言。

此六人分屬六部--吏、戶、禮、兵、刑及工,盧納賢比成如磐更不苟言笑,雙唇總是抿得緊緊的,「不廣交援」為其格言,採賢納才、升遷貶謫不含半點個人私情。相較之下,田復生予人之感要活潑得多,圓融的臉上,留了一道八字鬍,永遠掛著笑意。蕭道何跟成如磐及盧納賢一樣,是典型的文人雅士,渾身書卷之氣,其陰柔而富磁性的聲線是其最大特色。賀戈對比前三者,感覺要剛毅得多,其臉形如崇山峻嶺,起落有致,輪廓分明。紀昭明也是屬於學院派,比蕭道何更像一個老學究,其額頭飽滿光亮,眼神堅定不移,整體散發出睿智的氣息。姚丈的鼻孔外露,牙齒不齊,頸短身圓,不修邊幅,常予人滑稽之感,不過卻是一位大智若愚之士。

當初,受宋立元之邀遊河飲宴時,他們已有此疑問。他們亦深知當中定大有文章,但身為重臣,卻被蒙在鼓裡,難免不快。

宋立元聞言搖頭嘆息道︰「成卿所言甚是,但奈何某人存心佈下迷陣,在下亦是如在五里霧中,不知去向啊﹗」說罷便將視線投在靠近船首的那人身上--「地荒」先生顧地方。

時人常道︰「天玄地荒,得一可稱霸,兼得令天下」,所述的其一正是「地荒」先生顧地方。

顧地方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可以挑剔的地方,臉容更有如天鑿,如詩如畫,眼神澄清如湖,鼻子崇高如岳,硬要雞蛋裡挑骨頭,則要數其仿佛對一切事物不感興趣、風輕雲淡、若即若離的表情,

顧地方卻只是回頭淡淡一笑道︰「計將安出,稍安無躁。」然後又轉過頭繼續注視前方。

錢坤以其一貫的豪爽大笑作開場白道︰「哈哈哈,猜謎嗎?有趣,有趣,老子最喜歡就是猜謎,「地荒」先生的謎嘛,想必是似虛還實,接二連三,絡繹不絕……」然後目射奇光,話峰一轉,邊撫著其飽滿的圓臉邊道︰「如孤舟是虛,第一謎,想必就是對岸於濃霧中時隱時現的「漁火」吧?而觀其動靜,「漁家」是虛,騎兵為實,然而游將軍卻是不動聲色,當知是友非敵,老子大膽一猜,對岸領軍者當是戰或白將軍二人其一無疑?不﹗怕且建康這一邊也有佈局吧?」

錢坤身上穿著的,可是由一流巧匠,用上等絲綢打造而成的華服,不過這仍難掩其自然散發出來的粗豪市井之氣,他本身非名門出身,不過是建康城內的小混混,然而憑其過人膽識及亨通賊運,獲前昆沙門幫主「生佛佗」丁妙華嘗識,得以在幫內扶搖直上,甚至接手幫主之位,而其人生最大轉捩點,當數其於二十年前天下大亂揭開序幕之際,憑其過人識見及對天下大勢之洞察力,囤積重要軍需,結果一口氣冒升為江左苜富。其左邊臉上,一道由眼斜沖而下至脣的礙眼刀疤,仿佛在說明,其財富地位,是其日復日地用無數的鮮血換來。

宋立元聞言拍腿大聲疾呼道︰「好﹗錢老果然是解謎高手﹗見微知著,舉一反三。沒錯,八雷、二槍正各領五百精騎沿河兩岸暗中護持,一千水師亦於上游待命。此舟確非孤舟﹗」

不知何時起,笙琴聲已竭,江笑笙笑瞇瞇道︰「哈哈,錢爺眼力之強,小人亦拜服﹗來﹗這一杯小人敬你的﹗」

錢坤舉杯和應道︰「這個年頭,做買賣的怎能沒半點眼力?」說罷便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且慢,」賀戈插口道︰「若為騎兵,緣何不聞蹄聲?」

沈月琴亦插口答道︰「厚革裹蹄,中塞絨棉,當可滅聲。」

「明性」先生點評的「天玄地荒,月轉星移,春雨冬雪,朝露暮霞」中,除「天玄地荒」外,江笑笙及沈月琴是唯二受過「明性」先生指導的門生。雖說是指導,也不過是一盞茶時一席話,當年「明性」先生帶著「天玄地荒」遊走天下時,曾拜訪過江、沈二家,那是「萬華之亂」之前的事,「明性」先生還未向前朝光肅宗上呈名震天下的「續國祚二十年策」,只是一個沒沒無聞的普通食客,他在江、沈二家府上分別待上了三天,臨別時,對當時還是稚兒的江笑笙及沈月琴贈予「雨來春」及「雪臨冬」的稱號,,並且留下一番對其畢生受用的贈言。曾經有人問及他們對「明性」先生的印象,江笑笙及沈月琴的回答分別是「沒趣的老頭」及「慈祥的老翁」。

江、沈二家為江南傳統的世家大族,江笑笙更為江家九代單傳的男丁,自幼便被一眾長輩高堂放在掌心,受百般呵護,然而這卻造就其狂放不羈的個性,弱冠之後,其這種性格更趨激烈--先是公然違背父母之命,拒絕迎娶靖南王長女,後更私下携同秦准河四大名伎,出走西川忘情風花雪月。此事當時鬧得建康城上下滿城風雨,其已遠遊當然可以置身事外,可憐其父卻得每日東奔西跑,並且撒下萬金幫其收拾難攤子。若非靖南王顧念江家對江南之貢獻,加上因其「春雨」之名而生惜才之心,恐怕江家上下早被下牢身首異處。

江笑笙的外表,與其狂放不羈的內在卻是大相逕庭--溫文爾雅,語調溫宛,臉上永遠掛著春風,眉稍眼角總是不經意流溢出詩情畫意,因此,沈月琴亦常笑譏他「玉面狼心」,表裡不一。

沈月琴為其父沈得魚老來所得之女,故甫出生亦已被視為掌上明珠。當年「明性」先生拜訪沈家時,沈得魚曾邀「明性」先生為其看相,當時「明性」先生便言道︰「君與汝女均非此時之人,不囿於時,可成千秋偉業.」沈得魚追問道︰「非此時之人,此話可解?」「明性」先生遂答道︰「君之前世為三百年後,汝女之前世為五百年後,思行已遠超此時之人矣。」沈得魚再問道︰「前世能為百年之後?此所未聞也。」「明性」先生再答道︰「多數之魂只能順時而行,惟少數能能逆時而進,此天道之詭祕難測也.」沈得魚最後問道︰「敢問先生,逆時而進之魂,可有前例乎?」「耳熟之例,當數華佗與武則天。」「明性」先生先頓一頓,然後話鋒一轉,將視線轉向尚是稚兒的沈月琴道︰「針黹非合汝女之物,雪臨冬寂萬物沉,天下將會大亂,汝女當成一番大業.」

基於「明性」先生的一席話,沈得魚決定讓沈月琴嘗試接受與其一眾兄長相同的教育,令沈得魚驚訝的是,結果無論是治國經商,行軍佈陣,騎射拳腳,乃至琴棋書畫,沈月琴無一不遠在其一眾兄長之上,是故沈得魚遂再作出一連串為時人所側目、甚至議論紛紛的做法--不為沈月琴的婚事作主,容許其自行挑選夫君,甚至選擇終身不嫁,並且放任其穿著男裝,與一眾名士交往出遊,並且代表沈家遊走中原、高麗、大和甚至南洋各地經商。建康城內曾就沈月琴這些有違女德之事鬧得沸揚揚,不過沈得魚一句︰「「女戒」成書已逾千年,天下尚不再行漢之律法,「女戒」安能規限光朝之女子乎?」再加上沈月琴「冬雪」之名,這些討論遂漸漸變得不了了之。

沈月琴天生麗質,就算不施脂粉,與秦准河四大名伎--驀然亭的聽雨、相思臺的言春、水月樓的秀蘭、晨星閣的玉清--相比也是毫不遜色,穿起男裝來,也是個可與江笑笙匹敵的俊俏男兒。其肌膚白可賽雪,不塗朱紅依然嬌艷欲滴的雙脣是其另一特徵。

錢坤聞言拍額大笑道︰「媽的,竟給擺了一道﹗把江先生的誇讚當真。厚革裹蹄,或能滅聲八九,卻難免漏網一二。說句老實話,你倆應比在下早注意到這點吧?還是說你倆早知全部謎底,所以才來個笙琴和鳴,幫助掩飾蹄聲?」

江笑笙聞言誇張地搖頭擺手道︰「冤枉啊﹗錢爺﹗當初小人所知與大家無異,只不過僥倖尋得一鱗半爪,摸藤索瓜,才得出過大概。」沈月琴接口道︰「至於笙琴和鳴,幫助掩飾,既然師兄有意弄虛,我們才來個順水推舟,幫忙作假而已。」

錢坤心中暗想道   ︰見鬼﹗「天玄地荒,月轉星移,春雨冬雪,朝露暮霞」的思想領域果非一般人能及。「春雨冬雪」已經這麼厲害,「天玄地荒」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境界?

「一謎已解,方興未艾,那麼……」江笑笙露出一個富有深意的笑容道︰「第二謎是︰勞師動眾,其緣為何?該不會單為了寒江賞月吧?」說罷便將視線投在顧地方身上。

不待顧地方出聲回答,江笑笙已徑自說一下去道︰「也罷,答案根本呼之欲出,天下間只有一人值得我們如此勞師動眾……」

沈月琴和江笑笙一唱一和,接口道︰「想必就是我們那個來去無蹤、性情古怪、脾氣固執的大師兄--「天玄」先生索天玄吧?」

「「天玄」先生?」錢坤、成如磐、盧納賢、田復生、蕭道何、賀戈、紀昭明以及姚丈齊失聲道。

撇開新近加入的錢坤不說,打從隨宋立元征戰四方開始,成如磐等人已見識過顧地方的厲害,雖說他們每人自問都是獨當一面的幹練謀士,但在顧地方之前亦要自嘆弗如,而相傳「天玄」先生比顧地方又更勝一籌,今得見此傳說一般的人物,心情難免激動。

宋立元的心頭也是一陣激動,他與顧地方自幼相識,交情之深,已臻心思互通之境界,當顧地方無緣無故提出今晚操舟泛河、寒江賞月時,他早已猜到六七分,顧地方當是有意引薦高人,是故才不惜勞師動眾,並且帶上「戰游百方」、錢坤及成如磐等好牌嚴陣以待。不過他也未料到,顧地方引薦之高人,竟會是他朝思暮想、務求收歸旗下的「天玄」先生。

面對江笑笙以及沈月琴的連番進擊,顧地方終於打破沉默揭開謎底道︰「早在我軍攻下建康前,「天玄」已與我有約,今日三更時份,領諸位於前面河道與他一會。天玄三番四次明言,出仕於宋公麾下,必須自願,不能強迫,是故我吩咐白將軍須遠離河岸行軍,免生不必要的枝節,這也是為何諸位只見戰將軍他們的火光,而不察白將軍他們的蹤影。」

「攻下建康前?即是說,假如我們今日三更前打不下建康,就連見他的門兒也沒有?」姚丈問道。

「哈,言下之意,沒有點斤兩,也休想見他吧?「天玄」先生的架子,比秦淮河畔最頂尖的妞兒還大啊﹗」錢坤苦笑道。

「錢爺,惜花多是斷腸客,為採半蘭空折腰。相比水月樓的秀蘭小姐,花上千金還不一定能一親香澤,名震天下的「天玄」先生,奉上一城就能一窺號令天下之祕,這椿買賣,不是划算之極嗎?」江笑笙撫笙微笑道。

「啐,」游四風這一下「啐」說是無心也未免太大聲,只見他一臉冷峻,寒聲道︰「最好他真有這個能耐。你們這位大師兄,架子再大也應該有個限度吧?自攻下建康,想拜見主公的人,可是多得延綿至京口渡頭﹗」

方一矢也出言道︰「他不若等主公打下洛陽後,才再出來混水摸魚吧?主公,依我看,此人見風駛舵,或許言過其實﹗」

「四風、一矢,」宋立元嘆氣道︰「地方常告誡我們︰「連捷之師,勝而不驕」,你們剛剛的語調,可有分毫連捷之師的氣魄?可有絲毫禮賢下士的氣度?再說,若想拜見我的人,已多得延綿至京口渡頭,那想拜見「天玄」先生的人,難道不會是多得延綿至洛陽的定鼎門嗎?」

就在此時,船艙內忽然傳出「噇」的一聲琴音,餘音裊裊,漸次融入船艙外的濃霧中。沈月琴徐徐道︰「依我看,大家都捉錯用神了--與其說今日三更前打不下建康,就連見他的門兒也沒有,倒不如說,大師兄認定宋公鐵定能夠依期赴會,才會有此一約吧?而且我大膽推斷,立約之期,斷不會是在這一兩年間,我說得對嗎?二師兄?」

「月琴,你可真是我跟大師兄肚子裡的蟲啊,你猜得對,我跟他立約之期,是在三年前的立春,即是我軍起義之前。」

錢坤聞言瞪大了雙眼咋舌道︰「「天玄」先生這一手鐵板橫斷,也未免太神奇了吧?」

紀昭明狐疑道︰「這有可能嗎?這可是入窺天道、超凡入聖的境界了?」

成如磐出言道︰「昭明,相傳「天玄」先生及其師「明性」先生八九,當年「明性」先生向前朝光肅宗上呈「續國祚二十年策」名揚四海,故「地荒」先生所言並非不無可能。」

盧納賢接著道︰「對,而「明性」先生他老既然直批「天玄地荒,得一可稱霸,兼得令天下」,斷不會是信口開河﹗「地荒」先生便是明證﹗」

游四風搖頭嘆息道︰「「地荒」先生,我是不知道你的大師兄有何能耐,不過論掃興   、觸霉頭,他鐵定是天下第一﹗」

「四風,此話何解?」此時,隨風如雪絮般紛飛而至的溪錢,代替游四風回答了宋立元的問題。

只見前方河岸濃霧深罩處,正斜插著一根喪燈,明滅不定地映照著某人對著江心撤下漫天溪錢的身影。

接著,一陣清脆悅耳的鈴聲,一陣緊似一陣地隨風襲來,將前方河岸的肅殺之氣推上層樓。

宋立元正想發問,沈月琴已搶先一步答道︰「這是呼魂鈴的鈴聲。」

「「春雨」小姐也知此物?」游四風訝然問道。

沈月琴點頭答道︰「我在南洋便曾親眼目睹過使用呼魂鈴的祭祀。大家未曾見聞此物,乃正常不過之事。普通人的喪葬是不會用到此物,惟祭祀客死異鄉、無人殮葬之孤魂野鬼,方會用上。相傳鬼魂的五覺不全,惟聽覺尚可,故祭祀剛才提及的孤魂野鬼時,方士都會利用呼魂鈴,呼喚魂魄前來領取祭品。」說到這裡,沈月琴故意頓了一頓,然後一臉不懷好意地看著江笑笙道︰「呼魂鈴並非手握鈴,而是風鈴,所以傳說風越大,鈴聲越急,代表該處的遊魂野鬼亦越多。」

沈月琴語音剛落,江上忽然狂風大作,既吹得鈴聲越發急迫,亦吹得河道兩岸的梧桐樹樹影婆娑,鬼影幢幢。

江笑笙素來怕鬼怪之事,邊急忙移往船艙中心邊嘟囔道︰「臭「雪臨冬」﹗不開那壺提哪壺,當心真招來索命厲鬼,把你的魂魄給勾去﹗」

沈月琴哈哈大笑反脣相譏道︰「索命厲鬼倒是沒有,膽小鬼倒是招來了一隻﹗」

江笑笙正想發作,蕭道何見狀連忙插口扳回正題道︰「這麼說來,難道「天玄」先生是在憑弔新近戰死於此的將士?」

「哼?甚麼「天玄」先生?我游四風只看到一個裝神弄鬼、故作高深的瘋子在詐癲納福﹗主公以仁德而名傳天下,此廝當是故意以此投其所好。由此觀之,此廝確是言過其實。且讓末將作個醜人,拆穿這三歲稚兒的把戲,好教他知難而退,早早退場吧﹗」

語畢,游四風旋即大喝道︰「先生,際此隆冬,三更半夜,緣何冒寒臨江拜祭?」

未幾,河岸那邊傳來了應答︰「有人將踏黃泉路,難道不該拜祭嗎?」

游四風聞言仰天大笑,先是回首瞧著江笑笙以及沈月琴,擺出一副「我不是說了嗎?」的表情,然後轉過頭來盡情冷嘲熱諷道︰「對對對,你不說我都不記得這條河道最近有過激戰,死傷滲重。我主仁厚,除了妥善安頓雙方戰死將士的家眷,更早早舉行了公祭告慰亡魂。先生,人酒茶涼,諸魂已過奈河橋,你撤的這些溪錢,他們怕且是收不到的了。」

誰知河岸那人聞言也仰天大笑,笑得驚心動魄,眾人隨即想起一位故人--位列江左十大名士第一位的狂士,「月不轉」張楚如﹗

游四風最是尷尬,心知定是方才的說話出了疵漏,才惹來對方的嘲笑,但奈何他來回反思,卻仍是找不出問題所在。

良久,那人才止住笑聲,正容道︰「素聞游將軍「四面八戟」之威名,殊不知竟是耳力不靈,吾道「將踏」而非「已踏」,一宇之差,義已異千里矣。」

「將踏?」田復生插口問道︰「敢問「天玄」先生,將踏黃泉路者,所指何人?」

錢坤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拍腿大喝道︰「莫非是徐州豪雄趙達開?」

除顧地方、江笑笙及沈月琴外,其餘人等聞言皆訝然反問道︰「趙達開?」

錢坤解釋道︰「老子耳目遍佈江准,早聞趙達開近月已深居簡出,新年將至,但上至其宅園,下至其重臣府第,均無一採購紅緞綾羅,故料其大去之期當不遠矣。」

錢坤心思縝密,城府極深,他心知肚明宋立元求才若渴,尤其對方是更勝「地荒」一籌的「天玄」﹗另一邊廂,邀請此等級數人物出仕,難度亦斷不會比當年劉備三顧諸葛亮為低,而這場會面,肯定亦是「天玄」對宋立元以至其團隊的一場考核。能為宋立元在此拿下分數,甚至助其將「天玄」收歸麾下,不單有助鞏固自身在宋立元陣營中的地位,甚至有機會超越一眾舊部,最終位極人臣。

正當錢坤志得意滿,以為露了漂亮的一手,可獨佔鰲頭,猜中謎底時,河岸那人卻好整以暇道︰「錢爺耳力是比游將軍靈光,不過,吾拜祭之人非趙達開,而是其子「虎牙將」趙信廣﹗」

「趙信廣?」錢坤不解反問道︰「言下之意,病危者實乃趙信廣,而非趙達開?」

河岸那人聞言邊大笑邊道︰「非也﹗非也﹗趙信廣可生龍活虎得很呢﹗」

成如磐插口道︰「素聞「天玄」先生目光遠大,不慮一夕之成敗,而思千秋之偉業,今日得見,所言非虛,萬分拜服﹗先生之意,當是趙達開一去,趙信廣徒具空名,將敗亡於彈指之間吧?」

河岸那人聞言撃掌讚嘆道︰「有些見地,不愧是成中書﹗」旋即卻又嘆息道︰「不過嘛﹗終究仍是囿於一孔之見,而未能掌握全局。」

眼見手下一一被駁倒,宋立元也不禁焦急起來。撇開自幼相識的顧地方不提,當年誠邀江笑笙以及沈月琴出仕時,皆經歷過同樣情況--「天玄地荒」這類奇才,似乎都有一種共通的特質,就是喜愛率性而行,對功名利祿等均不感興趣,故不可能以官位財寶誘其入仕,惟眼光志趣相投方能打動他們出山助拳。

現時擺在眼前的,是比當年誠邀江笑笙以及沈月琴出仕時難度更高的棋局,而顧地方與當時一樣,在鋪橋搭路代為引見後,便抽身旁觀,不發一言。江笑笙以及沈月琴畢竟是江左名士,總算有跡可尋,但「天玄」先生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對於如何投其所好,宋立元壓根兒沒有半點頭緒。在錢坤、成如磐這兩著好棋連番敗退後,他手上已再無籌碼,更無退路。

顧地方曾直言,單以「地荒」之能,只能助他偏安江南,惟兼得「天玄」方能號令天下,是故宋立元對誠邀「天玄」出仕是志在必得,不容有失。心念電傳間,宋立元忽然想起一事,本來朦朧的概念漸次清淅,旋即如緊盯獵物的花豹般,「霍」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往船頭,抱拳恭敬道︰「「天玄」先生,多謝指點,在下當不會重蹈趙達開之覆轍,回城當即令戰將軍領水軍三千,護送靖南王一行人入荊。」

宋立元語音剛落,一人隨即大聲疾呼道︰「主公,萬萬不可﹗」

眾人回首,發言者為盧納賢。

自攻下建康起,在如何處置靖南王一行人一事上,以成如磐為首、主張可留不可放的一眾文臣,便罕有地一直與主張放行的顧地方、江笑笙及沈月琴不斷交鋒,寸步不讓。其主要理由為靖南王屬前朝重臣,若放,將來必尾大不掉,退一萬步,即便要放,也應該先暫留作籌碼,待有利時機才放。

事關重大,耿直的盧納賢縱然心知此舉定必惹怒宋立元,甚至惹來殺身之禍,仍然決定犯顏直言道︰「主公,放行靖南王一行人一事,非同小可,豈容如此輕率妄下定斷?靖南王善戰,送其入荊,如放虎歸山,此為一不可;縱有心放行,江淮未靖,亂軍處處,稍有閃失,罪定必在我,此為二不可;入荊路險,前路有憂,當危及上將,此為三不可也﹗」

江笑笙撫笙微笑道︰「靖南王善戰?未免言過其實吧?建康一役,還不是要依重「月不轉」張楚如?靖南王或是昇平之棟樑,斷不會是亂世之良將。」

沈月琴接著道︰「自此下夏口,數日可達。荊州盛平,並無亂軍,靖南王一行人自行由此入襄,戰將軍則順流折返,何憂之有?」

「縱是如此,終究還是勞而無功之事,緣何執意行之?」田復生亦插入道。

上述對答,近日在朝中已上演數次,多說亦無益,顧地方見狀於是適時插口道︰「田大人,你這問題的答案,就在於這喪何解是為趙信廣而哭了……」話鋒一轉,顧地方將視線投向深埋濃霧中的那人道︰「我家主公已呈上答案,謎底,總該由你來解吧?」顧地方在此故意先頓了一頓,然後才接著道︰「鮮花再艷總需綠葉陪襯,且容在下來個拋綠引紅--敢問一句,趙家衰敗,敗於何人?」

河岸那人聞言放聲大笑道︰「好個拋綠引紅﹗但依我看,我反倒像是那陪襯的綠葉了﹗好個「地荒」,竟能化謎為解,以吾之謎,解汝之困﹗不﹗不﹗不﹗明性先生曾言︰「天玄地荒,天道無言,地理自行。」,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不曾相見,卻能相知,「天玄地荒」,果真妙至毫巔﹗」說到此處,河岸那人先停頓了一會,乾咳幾聲清了清喉嚨,才大聲疾呼道︰「「天玄地荒」這一手這麼漂亮,且容在下也來個狐假虎威,試解謎底--敗因先早種,禍果後人嘗﹗敗者,趙﹒達﹒開也﹗」

此言一出,如雷貫耳,蕭道何隨即反駁道︰「胡說﹗趙達開乃一時豪傑,數年間轉戰四方,現統濠、潁、宋、徐、泗、海、沂、密八州,擁精兵十萬,又怎會是種下敗因之人?」

河岸那人好整以暇道︰「趙達開這是表面風光,其近年冒升之快,主因其好近利而忘義,乘人不備屢建奇功,然此舉失信天下,亦樹敵太多,出事小則無援,大則四面楚歌。其陣中亦多投機之人,順勢暫當同聲,逆勢必作異夢。趙達開尚在,怯於其威,當周邊無事。趙達開一去,威壓一除,當火頭四起。燎原之火,兼內外交煎,如何回天?趙子龍再世,也難敵萬軍,況復趙信廣?在下在此立下橫斷,首叛者當數趙公心腹李泰安,而趙信廣敗亡當在一年之間﹗」

「此理尚可明,然則此事與放行靖南王一行人何干?」蕭道何不解問道。

河岸那人沒有直接回答蕭道何的問題,反而道︰「聽至此處,成中書可有悟出些許道理,能解汝同僚之惑?」

成如磐聞言先是臉色陣紅陣白,最後嘆了一口氣,鐵青著臉道︰「趙達開之敗,在於其缺乏仁義。仁義乃立國根本,千金易得,仁義難求。放行靖南王一行人可換仁義之名,實在沒有比這更划算的交易了。」

盧納賢等人聞言均大感愕然,一時無語。

事實上,成如磐這番說話,基本上是倒模顧地方、江笑笙及沈月琴朝中所言。對此,他心中確是千萬個心不甘情不願,不過他亦非等閒之士,一路聽來,雖仍未至於掌握全局,但已隱約感到,放行靖南王一行人的背後因由,當大有文章,顧地方、江笑笙及沈月琴朝中所言,或僅為前奏,若然如此,與其負隅頑抗,最後一敗塗地輸得難看,倒不如及早自行拉下帷幕。

同一番話,由成如磐口中道出來,對盧納賢等人的衝擊力,非顧地方、江笑笙及沈月琴舊調重彈可比。對顧地方以及河岸那人這聯手妙至毫巔的一著,成如磐雖心仍有不忿,但卻是萬分拜服。

河岸那人見狀心滿意足道︰「見而能解,孺子可教也。成中書此言,當為倒模「地荒」朝中所作的「上聯」,且容在下繼續狐假虎威,續作「下聯」--既然趙信廣敗亡在即,北方大勢將變,攻克荊地,乃刻不容緩。然攻建康難,克荊更難。其理在於,前朝光肅宗雖能力不足卻無失德,更頗有振興之心,荊揚之地,堅忠於光室者仍大有人在,「月不轉」張楚如便是一例。是故克荊除了攻城亦要攻心,心不服則地不靖,地不靖則難圖謀。假如你們攻荊後還要額外花費數月時間籠絡人心穩固地盤,我敢斷言,當北方出現大一統的王者後,你們將與奪取天下之機失之交臂,充其量只能偏安江左。

「靖南王雖平庸,畢竟為前朝光肅宗之後,在堅忠於光室者中頗有名望。成中書滿腹經綸,當知項羽弒秦皇子嬰、王莽弒漢孝平皇、後梁朱溫弒唐九王於九曲池後之下場。需知天下忠義之士之多,任你屠刀再大,又能殺得幾人?無士將之朝,焉能享百年之運?與之相對,劉邦護子嬰終得天下,後唐依李姓而克後梁。放行靖南王一行人,其實反成攻心之利器,未克荊先克心--不止荊地之心,還有揚州之心--前阻頓減,後顧已除,攻克荊州,指日可待。」

河岸那人此番說話,直說到眾人--尤其是宋立元--的心坎裡,攻下建康,固然可喜,不過「月不轉」張楚如寧死不降,以身殉國,除了在愛才的宋立元心中添了一塊疙瘩,更要命的進一步激化了江左傳統士族勢力對其的敵對情緒,地盤一日未穩,他也枉論攻荊。他有問鼎天下之志,並不甘於偏安江左,正愁困身於建康,坐失號令天下之機。今得聞河岸那人對症下藥的建言,頓感通體舒暢,受用無窮。

宋立元遂抱拳一躬,一鎚定音道︰「多謝先生指點迷津,護送靖南王一行人入荊之事,當再無異議。」然後話鋒一轉道︰「聽先生與地方的對答,斗膽猜測閣下並非「天玄」先生,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河岸那人露這麼一手,足顯其才智或不及顧地方,但斷不在江笑笙及沈月琴之下,是故對方雖非「天玄」,但宋立元已立定主意,務必將其收歸旗下。

「在下閒人一個,區區小名,不足掛齒。」

顧地方隨即插口道︰「「星斗移」之名,揚遍四海,又豈算不足掛齒呢?」

宋立元訝然道︰「原來是「星移」先生,在下有失遠迎,還望見諒。」說罷還深深鞠了一躬。

「星斗移」聞言大笑道︰「宋公親領「地荒」、「春雨」、「冬雪」、中書六部、「戰游百方」夾岸相迎,又怎算有失遠迎?閒人如吾,實是受寵若驚呢﹗」其語音剛落,隔旁隨即傳出一下馬嘶聲。

宋立元心知「星斗移」動身在即,連忙道︰「先生且慢,在下求材,其誠天鑑,濟民之心,可昭日月。如能得「星移」先生出山助拳,平天下救萬民於水火當指日可待﹗」

「星斗移」聞言搖頭嘆息道︰「吾不疑宋公求材濟民之心,不過,吾只是受人所托燒些溪錢,傳一席話,宋公之譽,愧不敢受。在下卑鄙,早已出世,不過「天玄」以「明性」先生求道之手札作餌,才趟這渾水。」語畢「星斗移」已縱身上馬。「「地荒」,「天玄」托在下傳話,今日失約,事出有因,克荊之日,當來相聚,」說到這裡,「星斗移」先頓了一頓,然後才大聲疾呼道︰「到時當上獻竊國之策﹗以仁義竊國平天下﹗」

說罷「星斗移」即縱馬而去。「今日一別,當再會無期,且容吾以詩作禮,預祝宋公得成大業﹗」那人狂放豪邁、睥睨天下的聲音,隨著紛沓的馬蹄聲遠遠傳來--「天地得一可稱霸,玄荒兼得令天下,群雄爾虞圖問鼎,偏以仁義竊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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