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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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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月回到赫珀城当天,天空阴云密布,灰黑的云层中不时闪过阵阵隐约的光亮。没有风也没有雷声,一场暴雨在寂静中慢慢地酝酿着。

两匹枣红的骏马拉着饰有公爵家金茶花徽纹的马车穿过行人稀少的街道沿坡道一路上行,最终停在永昼区一座隐藏在紫杉枝叶中的宅邸门口。

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大门两侧柱子上的石像鬼俯视着主人的马车缓缓驶入。马车道两旁的雪松刚被修剪过,到处弥漫着新鲜的松木香气。但长期无人居住的宅邸终究缺乏生气,灰暗的天幕下,那黯淡的房屋依旧阴沉得仿佛幽灵。马车停在石条铺就的空地上,塞伊抛下缰绳打开车门迎接金月下车。与此同时一道苍白的闪电劈开厚重的云层,四周的景物在转瞬即逝的光亮中陡然变得暴戾可怕,仿佛怪兽终于厌倦了伪装露出尖牙利齿。金月站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府邸之中,如同一个旧日的鬼影。

她穿着黑色长裙,彩色的珠串在裙摆上组成菱形图案,玫瑰色的马甲及同色的腰带和手套上都装饰着灿烂的金茶花花纹。她仰头注视着眼前的建筑——这是她的住所,她的王国,她的领地。从今日起她将日日再次巡视,如同赫隆波纳山雪线以上的岩羊和雪豹,日日在怪石嶙峋的山间,为着自己的生命和那一星半点的灵魂而奔忙。

“谢谢你,塞伊。”她望着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当幼年的金月死去时,它们是黑暗中仅存的星星。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现在开始,你……”金月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塞伊,从现在开始不用再理会我了,不要再卷入我的事情了。可是生活就像山林中的灌木和藤蔓,在时间的浇灌下不断生长出纷繁复杂的枝叶,最终让人无法分辨出彼此的枝干。

塞伊对她深深鞠躬。“我依然是您忠实的仆人,金月小姐。”

金月犹豫着慢慢伸出手,塞伊毕恭毕敬地吻了她的手心。随后沉闷的雷声滚过,金月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仪式——金月表示同意,塞伊感谢她允许。

***

虽然金月“死而复生”的消息早就如野火般传遍赫珀城,但在她重回公爵府后没有任何人去拜访她。那些宅邸的位置只比沃丹宫殿低一块石板厚度的大贵人之间早就达成了共识:永昼区和永夜区或许没有大门,但绝不会让人自由往来。如金月那样随意编造自己的死讯又若无其事再次出现的人,不光是没有资格回到赫珀城,她甚至不该回到这个世间。

但泰·琉公爵府终究是依山而建的赫珀城内地势最高的几座建筑之一,即使它依然空旷荒芜,如同闹鬼,地位也不会降低分毫。于是金月对周遭的冷淡毫不介意。

回到赫珀城的第六天,她披上一袭薄薄的丝绒斗篷驱车沿大道而下,前往位于赫珀城以西二百里格处的梅因小镇。那里有一处治疗中心,收治各种疯癫的病人。

高而尖的栏杆围起一片空荡荡的草地和房屋,草地中心有一座光神雕像,因常年疏于管理而布满裂痕。

鲁桑斯的人们在医学方面有一套独特的见解。早古的巫医们声称“光神赫隆珀、风神萨弥和雪神三姐妹共同创造了人类,所以在人的身体中,三份是水,一份是风,一份是光,三者相加全部归属萨弥”,鲁桑斯的医师们经过漫长的努力将这似是而非的说辞发展为精妙复杂的学问。但是尽管如此,光神赐予的理智与精神仍旧神秘,医师们或许已经初窥门径,然而对于失去理智的人所采取的治疗方法还是不多,能够奏效的就更少了。

金月在正午时分和医师见面,要求探视泰·琉·罗夏公爵。医师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并告诉她任何人不得与那位病人见面。

“任何人?”

“没错,任何人都不能见他,”医师的态度非常粗暴。微凸的眼睛死死瞪着金月。那眼神足以让疯子安静下来。

任何人都不能见他,金月认真考虑了一下这句话。在充斥着疯狂情绪的地方,有些人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清醒。她神态阴郁地回望着那双与疯癫相去不远的凸眼睛,以毫无起伏的语气说:“我是他的女儿,你大概听说了,泰·璃·金月的鬼魂回来了。”

恐吓的神情消失了,恐慌和怀疑浮现在那张惨白浮肿的脸盘上。金月又说:“这就对了。活人的命令或是死者的意愿,你选一个吧。”

医师突然恐惧地跳起来——绝大部分研究精神疾病的医师都认为鬼魂并不如大家所相信的那样会老实服从萨弥的管理,如金月所料,这一位也不例外。他不知所措地看看金月又看看墙壁和地板,金月眉毛一挑,仍然盯着他。

最终他叫来了实习医师,“带这位小姐去北塔楼,305号病人。”那年轻人微微鞠躬示意金月跟他走。他的白袍上绣着三片绿叶,代表实习生中最优秀的级别。

***

北塔楼建在偏僻的角落里,四周被树木环绕着。塔楼上一片死寂,随着阶梯上升,黑暗渐渐遮住来访者的去路。

“抱歉,小姐,我们规定不能给重症患者提供火种。”

“非常明智的决定。”金月在黑暗中附和道。

“其实305号病人并不危险,这些年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画他女儿的肖像。唉,难道不是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吗?”这个年轻人显然还不知道金月的身份。

“是吗?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谁知道呢,传说是这样的。不过他那样的病人有个精神寄托是再好不过了……”

不知在楼梯上转了多久,实习医师终于摸索着打开房门,但他并不进屋,只站在门口示意客人可以进去,那动作不乏恭维之意。待金月向他致谢之后,他一言不发地退到门外的阴影之中。

房间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提灯,少许微弱的光线刚好照出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的轮廓,有棱角的地方都包上了软垫。病人正坐在床上,他枯槁得如同一具骷髅,在与光线混淆不清的昏暗中,来访者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灵魂正在骨架的牢笼中挣扎着,急欲离去。

“金月?”那具骷髅突然说话了。“是金月吗?”

金月忽然惊觉自己既不震惊也不难过,没有丝毫害怕,至于死里逃生的庆幸和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同样少得可怜。她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多年精心计划的结果,每一步都经过反复思考,至于哭泣和大笑,次数太多,已经令她厌倦了。她像小时候一样跪在父亲脚边,握住他枯槁的手轻声说:“是的,爸爸,我带您回家。”

“金月,我的金月,你是我在这场疯狂噩梦中仅存的理智。让我看看你……让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幻觉……”

“没有任何幻觉,爸爸,是我来了。我带您回家。”

泰·琉公爵突然僵住了,房间里更添黑暗。“回家?难道是在永昼区的那座房子吗?”

“是的,爸爸。”金月既无喜悦也无骄傲,只是平静地说:“我拿回了属于我们的东西。和我一起回家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您的名誉和理智始终都像赫隆波纳山顶的积雪一样完美无暇。您不应背负污名,更不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公爵大人仔细观察女儿的神情,仿佛要看透她的灵魂。最终他叹气道:“你永远不该回到那里。如果你有那么一丝丝世俗的智慧,就该拿了沃丹归还的财产远走高飞。但你现在……”剩下的言辞化作长长的叹息。

“我们可以走,爸爸。弓月城、乌坦、翡翠堡、万塔城,我们甚至可以出海远航,去大海彼端开始全新的生活。”

公爵大人摇头,“金月,我也许是个老疯子,但在我成为疯子之前,也曾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那么一两个,以自己的性命为剑,血肉为盾,试图征服命运。你也有那种神情——哪怕西萨摩群岛的太阳发誓愿为你在午夜里升起,你也不会离开鲁桑斯半步。”

金月笑了。“爸爸,每年的夏至,鲁桑斯的太阳也会出现在午夜,我们当然不必为这点小事就去往海岛。但我恳请您,和我一起离开这个污秽的地方。”

“我希望如此,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活过这一年了。我熬过了十个没有光亮的严冬,只为看一眼长大后的你。现在你来了,于是我知道这是萨弥在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再说我回到赫珀城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已经想不出办法再救你一次了。”

“即使如此您也不应该承担污名!没有什么施行邪术!更没有失去理智!您始终是高贵睿智的泰·琉·罗夏公爵大人!”

形容枯槁的老人摇摇头,轻轻脱下金月那双精美的薄丝手套,握住她的双手——那是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布满伤痕和老茧,是长期握剑的手。“你全都知道了——这双眼睛,这双手……是为了厮杀而来。我也确实梦想着恢复名誉的一天,但我从未想过要我的女儿为此赌上性命。”

“那就请和我一道回家,说出您所见的事实。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沃妲琳卡企图害死嫒维夫人,却失手害死了母亲,您迫于无奈让我假死然后装作失去理智。爸爸,我曾一次又一次憎恨年幼无力的自己,不能挽救母亲,不能恢复您的名誉。现在我终于觉得自己掌握了些许力量,所以我恳请您,回到赫珀城,说出事实。就算是为了我,为了那个六岁就死去的金月,她还始终在憎恨和黑暗的迷宫里徘徊。”

泰·琉公爵望着自己的女儿——苍白的脸,墨绿的眼睛,粉红的嘴唇。十年的时间磨去了她天真坦率的笑容,只留下了严肃和不快的神情。如有必要也许她笑起来依然俏皮迷人,但那不过是覆盖在愤怒之上的一层假象罢了。

公爵大人叹了口气,“我一直被监视着。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放松。让我留在这里对你更加有利。现在的你能够办到吧。”

金月没有回答。

“在我们旧居的花园里,雪片莲花床旁边,温泉水道的砖块下面,有一些东西。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尽量使用吧。”

所以这就是最终的决定了,金月明白。她站起来庄严地对父亲行了告别礼,然后退出房间。天花板上微弱的火光渐渐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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