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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盛弘】:大地 (寫作範例)

      老朴樹都長在墳頭,枝葉間結珠狀種子,外覆綠皮、內藏硬核,是空氣槍的子彈;空氣槍由竹管製成,利用壓縮原理將子彈射出,若射中皮膚,馬上起一個紅色丘疹,大人見狀,出言制止,小心把人打成甕聲仔。

      「甕聲仔」是竹圍仔翻模工廠的工人,鼻子只剩下了個肉疙瘩,講話甕聲甕氣。他說是八二三砲戰時讓阿共仔的砲彈削去的;背著他也有人反駁,什麼八二三?根本是站衛哨打瞌睡誤觸扳機,自己闖的禍。

      越是禁止,越是把空氣槍打得爆響,好像跟大人作對也是樂趣一部分。

      那個年頭,野孩子的遊戲多半自大自然取材。除了空氣槍,也到田間野地挖一團黏土,揉麵糰那樣揉得富有韌性,捏成碗狀,緣厚底薄,托在手中高高舉起重重摔下,空氣壓力將底部爆出一個洞,玩伴便須拿自己的黏土去補。補土有時壓成薄片,賭大些的,事先約定必須糰成圓球。

      玩得髒兮兮,回家免不了要被嘀咕幾句,外婆如若在場,總是笑著解圍,囝仔俍嘛。

      不玩了,自大自然取的材料又還給大自然。

      不只有玩的,還有吃的。

      颱風過後,鄉親湧進戶外,撿拾讓風雨摧殘、平日不易攀折的嫩竹。剝去竹籜,細緻部位可以煮湯、炒肉絲,表皮即將轉綠的曬成筍乾,一樣上得了餐桌。也有蝸牛:風雨過後,非洲蝸牛爬上小徑,人們便一隻隻往提袋裡送,中盤商會騎歐兜麥挨家挨戶論斤收購,聽說送去製成蝸牛罐頭。誰吃這黏乎乎的東西啊?

      哥哥說,法國人當牠是美食呢。那,法國又在哪裡?

      外婆住在海邊小鎮,屋前一條小河蜿蜿蜒蜒流入台灣海峽。夏天去到外婆家,抵擋不住戲水的誘惑,急不可待便下水摸蜆。水深及膝,臉盆以繩子繫在腰間,水波盪漾,河床上一顆顆黃黑相間的蜆若隱若現,宛如一枚枚金幣。

      摸著摸著,小弟越往上游走,怎麼蹲到水底裡去了?還竊笑著,一副不安好心眼的模樣。身在下游的我和哥哥意識到事情不妙,奔相走避,震得堤岸上黃槿花一朵朵落到水面,載浮載沉往大海流去。

      哥哥說,法國在海的那一邊。那麼,也許這朵那朵總有一朵黃槿花漂啊漂地,也會漂到法國去?

      外婆有一雙大腳ㄚ。赤腳踩在大地上,東奔西走從來沒有歇一口氣的時候。

      外婆告訴我們,這是恰查某,連根拔起後曬乾,可以煮青草茶;外婆告訴我們,那是黑點仔,紫黑色的果子甜甜的,你們採來吃看看。而她伸手去挽下嫩葉,返家後熱水汆燙去澀,煮蛋花湯。

      或是到陰隰的角落挖蚯蚓,輕易便有半只錫鐵罐,外婆拿牠們餵鴨母,說是生下的鴨蛋格外香。

      孩子們也挖蚯蚓,當然不為了餵鴨母,我們拿牠來釣田蛤仔。手持釣竿,抖抖抖,抖抖抖,田蛤仔兩隻骨碌碌的眼睛盯著盯著,往上輕輕一躍便咬住了餌。       長大後才意識到,這些純真無邪、田園詩般的樂趣其實殘忍無比。「孩子的遊戲多半帶著殘忍的本質,遊戲的殘忍多半帶著孩子的天真」,我不只一回這樣想著。

      更殘忍的是,曾經蚯蚓用罄,我們拿田蛤仔的後腿當誘餌釣田蛤仔。現在想起,總為自己的無知而自責。

      最後一回探望外婆,舅舅將她自裡屋推到院子。她癱坐輪椅裡,身上插著點滴針頭、鼻胃管、導尿管,我痛得不忍再看第二眼,而她只是木然,任冬日薄陽溫暖了她,自海面吹來飽含腥鹹的寒風更摧殘著她。面對苦難的堅韌與毅力,使得病魔帶不走外婆,卻無止盡地折磨著她。

      外婆,母親的母親,大地之母;老天爺啊老天爺,請讓她卸下生命的重軛,赦免她最後的苦役,她來自大地,也請讓她回歸大地的懷抱。──這是我當時所能給外婆的,最深摯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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