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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我抬起頭,因為過於震驚差點扭到脖子。「為甚麼?」母親外婆他們給了他很豐裕的金錢,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他說太累,錢太少。還說因為每個禮拜要帶外婆去醫院三次,他都累到失眠,而且太熱;如果要他繼續做,必須加錢。」母親手下用力,黑色的沙噴射而出,沿著平滑的拋物線。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我孝順必須是天經地義,我奶奶生病的時候父親姑姑們搶著去醫院照顧她。但是母親說出來的故事是那樣深淺斑駁的灰色,我懷疑著我的耳朵,最後決定不去深入探究。這是大人的世界,我說服自己。大人的王國我進不去,於是我再度保持緘默。

          母親也沒再說話,兩人就這樣低垂著頭忙碌。我聞到蒜片爆香的味道。

          很快晚餐就好了。外婆已經在沙發上昏昏睡去,頭耷拉在肩膀上,用著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母親走過去輕輕拍醒她,給她裝了一碗飯。

          外婆夾菜夾得很少,咀嚼肌吃力地蠕動,在昏黃的燈光下下垂鬆弛。她駝色的縐紗衫子寬寬大大的掛在身上,肩胛骨凸出來,手臂細得幾乎捧不住碗。那雙手就像是骨骼上黏了一層皮,但黏得不甚好以至於中間仍有空氣。

          她吃了一會便吃不下去了,咕噥了一聲就緩緩扶著扶手站起來,拖著她踅踅的腳步走回房間。那兒是一個長長的廊道,牆壁上投了個虛弱的影子,晃悠晃悠著。母親趕緊走過去扶著她,過了很久才回來。

          飯菜早已透涼。

          「外婆去睡了?」我有些食不知味,炒好的蛋在碗裡被筷子戳得細碎,像炮彈站場。

          「嗯。我剛讓她刷了牙,可能今天是真的累得夠嗆。明天我帶她去洗腎中心,你差不多11點的時候就可以自己煮鍋麵。明天我會把材料拿出來告訴你份量,12點回來剛好你外婆能吃午飯。」

          我點了點頭,收拾了碗盤正要去洗,忽然被母親叫住。「你有聽到大舅舅他們說要去哪嗎?」

          「沒有。可能是去吃飯吧。」

          水龍頭的水嘩嘩嘩地流,它沖刷著瓷碗就像是擊打石頭的瀑布。水柱太強,我竟沒有聽見大舅舅開門的聲音,一直到他們上樓來了我才發現。母親攔住了他。

          大舅媽和幾個表姊表兄旁若無人的上到三樓去了,只有大舅舅歪扭地斜靠著牆。他率先開口,「明天你帶她去醫院。既然你來了就你做。」

          「你真不做了?」

          他嘲諷地癟嘴,「憑甚麼叫我。你自己做做看,累死了。」

        「媽幫你做過多少事,你現在連帶她去洗腎都不肯?」

          他聽到母親的話,撇過頭一甩頭髮,哈地一聲道,「別說得好像她只是我一個的媽。」他從靠著的牆上一個用力彈起來,直起身子,橡皮人一樣。我轉回頭去想專心洗碗,卻發現泡沫噴得到處都是。我趕緊蹲下來擦地,靠近地面讓我更清楚地聽見大舅忿忿走上樓而故意大踏的咚咚聲。

          另一邊的母親頹然倒在陰影裡,我看不見表情。快速洗好碗之後,我走出去,她又若無其事地在沙發上跟父親講電話。父親是個大嗓門,我聽見手機漏出的電子音,他似乎在大吼著這算甚麼兒子之類的話。母親的眼袋看起來更大更沉了。

          老舊街道的房屋嚴重違建。前前後後家家戶戶加蓋鐵皮或自行違規擴大,光線更不容易照射到房屋裡面;而老家這兒就是典型被違建包圍的可悲姿態—這讓我想到雨林裡高大的林木和被遮蔽的小樹。小樹失去了蒼穹。

          它死了。

          隔天的我就是在這樣的潮濕中醒來。陰暗的房間就算拉開厚重的窗簾也不見好轉,我神經地原地開合跳試圖驅走那股幽冷悲哀的氣息。然後我聞到母親已經煎好了蛋甚至烤好了吐司。

樓上靜悄悄。據說他們假日都會睡到中午12點,儼然和我們是兩個世界。母親匆匆交代了準備午餐的細節之後又匆匆地帶著外婆去醫院了,我百無聊賴只得打開電視機。

          11點前後我站起身走進廚房。這樣的季節實在燠熱非常,我在瓦斯爐上的火焰以及瘋狂運轉的抽油煙機之間感覺自己像是蓮蓬頭的花灑,鹹膩的汗水從一個一個毛孔間噴出來。12點10分的時候我把麵裝好在碗裡,撒在上頭的細細的綠蔥稍微給了這逼仄的空間些許活潑靈動之感。我自豪於自己時間的計算控制和用細蔥扭轉氣氛的聰明。我等著母親回來;或者說等著她和外婆的稱讚。

          我正準備要收拾廚房時忽然被我兩個表姊嚇了一跳。抽油煙機轟隆隆地輾過他們的步伐,我完全沒有察覺他們究竟是何時醒過來了。

          「啊喔看起來好好吃,可以吃嗎?」身材較豐腴的表姊道,她的蝴蝶袖因為太緊繃的緊身上衣擠出來,像擠花袋綿軟的奶油。

          另一個稍高的表姊道,「剛睡醒好餓,姑姑和奶奶出去了?」他們甚至已經打開碗櫥掏出了筷子。我心頭火起,但不想探究原由,於是我粗暴地把兩人擠開,掏出保鮮膜,面無表情地將三個碗都封住。胖表姊嘴巴微張,似乎被表情沉默陰森的表妹驚住了。他們悻悻放下筷子,轉身走出去的時候我看見高女孩對胖女孩道,你有看見她那個臭臉嗎,像死了親戚一樣。書讀的好就了不起?

          我衝過去扯住高女孩頭髮。

          然後外婆和母親回來了。終究不給我和表姊大打出手的機會—我只差一步就踏入大人的世界:親戚不合,鷸蚌相爭。然而我再次避過,所以我想我還是個孩子。

          兩個女孩出去和男友約會,離開之前被扯住頭髮的表姊對我豎了根中指。我假裝沒看見,這樣就不算撕破臉。我安靜地吞下我撒下的青蔥,吸入麵條的時候腮幫子窸窸窣窣。外婆的臉色更加臘黃了;我知道任何一個街上的行人都能看出她是個洗腎病人。

          吃完飯收完碗後我和母親坐上了返家的火車。阿弟明天要上課,母親還得照顧他給他帶便當,只得趕回去。我抱了抱外婆,她虛弱得像根羽毛一般,然而我們現在必須將這不防水的羽毛獨自丟在飄蕩迤邐的水面。

          開學之後我到了遙遠的學校,連家都很少回去。偶爾母親會打電話給我—她是越發常回老家了,因著病弱的外婆,加上外公故去不久,遺產等等物事程序都需要有人辦理。

          你大舅舅跟外婆說要三十萬投資火鍋店。我聽著母親說道,她的聲音透過電話是如此蒼老。

外婆給他了嗎?我輕飄飄地問,語氣是那樣隱約。我早已被牽扯進這糾纏不清的家族倫理劇,卻依然保留自己的問句,好像少問些就能避開暴風圈的範圍。

          沒有,所以他又開始整天大吼大叫了,還放話說等遺產分配出來他就可以自己投資。最近又鬧著要跟老婆離婚,說你大舅媽不煮飯給他吃。母親這平淡的語氣似乎是看慣了的一片死灰。

蜷曲的電話線充斥沉默的空氣,滿滿當當地鼓脹起來,我感覺到耳朵被灌入涼氣。母親再度開口,這回是觸動得哽咽,你外公他多不值得啊,你說他存著這些錢是要做甚麼呢。

          我知道她想念她的父親了。

          我不聽話的腦袋又開始思緒翻飛,像奔騰的馬蹄一樣,噠噠噠,噠噠噠。我看見那些八零年代的電視劇裡演的敗家子以及心碎的穿著破爛衣衫的母親,街道上都是低矮的紅磚瓦房還有翻著白眼的鄰居。其中有個女人滿頭髮捲,噘著厚唇,唉唷真可憐,養了這麼個不孝子啊,她說。

我慌忙地向母親道了再見掛掉電話。這算是時代的傷痕嗎?或者只是繁榮空間下一個渺小的微塵入眼?

          老家還有其他遺產的所有權狀批下來了。大舅舅欠了太多債,他聽從了二舅舅的話,早早就去法院拋棄繼承—免得銀行要將那些錢攝走。但是他沒法從外婆那兒拿到三十萬,他立刻後悔了,忽視掉不管是否有拋棄繼承他最後都拿不到任何一分錢。他整日在老家鬧得不可開交,藐視律法,甚至想衝到法院重來不要拋棄;不然就是威脅不帶外婆去洗腎中心。但是法官早已簽章認證拋棄繼承的事實,無力挽回,他記恨著他所有兄弟姐妹,那肥胖的啤酒肚是越發突出了,甚至眼珠也變得牛蛙一樣。

          大姨辭了工作,搬進了那棟陳舊傷心的老家,接手陪伴外婆去洗腎的事兒。大舅舅依然伸著手向外婆要錢,一邊對大姨冷嘲熱諷—我看看你能撐多久,不用三個月你也該累死。大姨脾氣火爆,一言不合就衝大舅舅喝罵,總歸沒有一點寧靜的日子。

          好不容易放假了,我回到家,又和母親上台北去。母親看到我只是短促地笑了下,她的頭髮雜草叢生似地,銀白銀白。我看見連綿不斷的菅芒生長在我母親的頭顱之上,脫色嚴重。

她絮絮叨叨地說,外婆的血色素越來越低了,自從失去造血功能之後她的狀況急遽變壞,現在每隔幾天便要去醫院輸血。她說著外婆是如何躺在雪白的燈光下然後管子裡鮮紅的血液又是如何飲入她孱弱的手臂,吃力而粗暴地。

          「然然來了啊。」外婆看到我,笑了笑,卻跟母親的笑容一樣短促。她的眼神裡沒有喜悅—大舅舅二舅舅小舅舅都是她最疼愛的兒子,老來卻無人願意陪她去醫院,她像漏氣的皮球一樣疲軟地被他們踢來踢去。好在大姨倒是妥妥貼貼地照顧著她,母親也時不時到台北陪伴外婆。

我沒什麼能做,只能斷續地揀著在學校的趣事說,然後午餐晚餐之前和母親一起在廚房裡搗鼓,期盼能喚起外婆所剩無幾的食慾。我們都假裝聽不見樓上大舅舅開到最大聲的電視和咯咯嬌笑的表姊。

          這樣詭異而諷刺的團聚生活一直持續。常態下我不會看見從樓上走下來的人們,他們也同樣當樓下的我們不存在。我問母親這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她只是嘆了口氣。或許是從大舅舅高中學壞大學落榜之後即種下的因果。我想到時下流行的韓國花美男或美女團體,要是有個成員人氣過於突出,最終都會剩下排擠解散的狹路。

          多麼準確的定律。

          天邊渲染上了橘紅色,我厭惡這種光線和遲暮的感覺。母親拉著我向外婆揮揮手,走到附近的捷運站。阿弟也要考大學了,我們得回去照看著他。

          走到那條狹窄的巷子口,我轉頭瞇眼,似乎看見了大姨攙著外婆站在房子門口,但停滿車的路邊遮住我的視線。前方是紅燈,我和母親站在一棵粗糙歪扭的梧桐下等待,頭上是細碎光華般的白色小花,我突然想去買根棒棒糖。

          那棟灰色水泥牆的老厝灰敗地站在那兒。我彷彿能夠看見大舅舅陷在沙發裡頭,巨大的雙腳放在桌上。他口中大聲咀嚼的聲音穿過雲層滾過頭頂,雷聲是最終的飽嗝。外婆關切的聲音被他踩扁在塵泥裡,一如我過馬路時粗心踩到的小桐花。

          欠債沒關係,慢慢還就好了。你先來爸媽家這兒住再想辦法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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