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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真月耽美稿件大募集

          大舅舅摔上了門。

          老家對面有座公園,我坐在明豔黃色的溜滑梯上,穿著我明艷黃色的T恤衫,試圖想把自己給鎔進去。老巷弄特別窄,兩邊皆是數十年的住宅,左右各停兩排車,幾乎快沒空隙讓車子再通過。我就在下午兩點的烈烈陽光下含著棒棒糖,瞇著眼睛看著老家的方向。那個拉下來的鐵門。

這在台灣首都裡的老似乎已經是不合時宜的了,特別是土紅土紅的生鏽鐵窗。這裡的房子多是用紅磚砌成,有些是用比較淺色的磁磚,但都被酸雨侵蝕了一個一個黑洞洞的凹凸小坑,總之是和現代繁華一點兒不相干,或許住這裡的人壓根不知道甚麼北歐風裝潢。我想到隔壁育仔一臉月球表面般的青春痘疤。

          我自己一個人在公園裡坐了一陣,手機沒帶出來,實在百無聊賴,便只好站起來微微駝著背走向那扇斑駁的鐵門。公園旁邊有套著大黑色塑膠袋的垃圾桶,我隨手將棒棒糖棍扔進去。那兒散發的死魚臭味無可避免地鑽進我的鼻腔。

            老家一樓是車庫,三樓住著大舅舅一家,二樓自從外公故去之後就只剩外婆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房子裏頭。她已經快要80歲,有洗腎的毛病還有其他我也記不全的問題。總之那個玻璃的展示櫃裡放的除了外公生前的茶具收藏便是一個又一個印著某某洗腎診所某某醫院的藥袋。我曾經想好好地看看這些藥袋,但醫師們潦草瀟灑的字體不得不讓我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我走過去按了門鈴,是母親下來開的門。我正放著暑假,她一有空便帶著我來看外婆。我每次看到外婆亂蓬蓬的白髮和她布滿血絲的、神經質的眼睛就心裡發堵,垂下頭的話又不可避免地看見她手上洗腎的針孔和一圈一圈紫綠色的黑青。比原本膚色要更深的老人斑像是一齣悲哀的默劇。

          「你跑出去幹嘛?」母親狐疑地看著我,手上洗碗的草綠色塑膠手套還滴著水。

          「沒什麼,有點無聊出去亂晃一下。」我沒有說我只是想吃棒棒糖了,每次回台北老家就想吃。不知道為甚麼,我只記得小時候外婆曾經遞給我一根黃的不自然的香蕉口味棒棒糖,滿滿的色素味和香料味在我後來高中學化學之後才知道那是乙酸異戊酯,香蕉油的一個味覺的騙局。那真是個奇怪的口味,之後我怎麼找也只能找著橘子口味草莓口味了。我甚至懷疑我的記憶也設下了個騙局。

          母親早早轉身上樓了,我聽著車庫迴盪的跫音也緩緩地走上去。陡峭的樓梯邊是青銅的扶手,五、六年前母親託人來裝上的。走這樓梯對老人來說總歸是危險了些。

          廚房裡傳來嘩嘩的水聲,母親探出頭來把我叫過去。「我等會要帶你外婆去台大醫院輸血,你在家把青江菜洗一洗燙了,飯放到飯鍋裡煮,其他的蔬菜切一切。剩下的等我回來再弄。」

          我在狹窄的廚房鋪下報紙,蹲著開始挑菜。燈泡又壞了一顆,整個房子看起來格外昏暗。「燈泡壞了,我待會順便換了吧。」

          母親點點頭,「記得菜要燙兩次,你外婆腎臟不好。她剛剛去睡午覺了,我去把她叫醒就出門啦。」她拔下手套,刷刷兩聲,看起來有些急迫。

          「你們大概多久會回來?」

        「不會很久,可能一個多小時,如果太晚了你就再把蛋打一打做炒蛋,」她轉頭警告似的看我一眼,「給我多放點油,不要只想著減肥。要是有鍋巴今晚的煎鍋你就自己刷。」我只得苦笑著揮揮手。

          過沒多久,喀搭一聲,我知道他們出去了。顯然樓上的那家人也知道—他們開始大聲地吵鬧起來。我走到樓梯口,感覺到強烈的冷氣。我打了個寒顫,不知道外婆每次付電費的時候會不會暗罵台電土匪?又或者她也知道那些人的行為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舅舅大舅媽都沒有工作,全家人唯一有工作的是在做直銷的表姊。外公生前是老師,優渥的18%退休金他領了很多年,省了很多年,走後卻一分一毛也沒能帶走。我想到他晚年的時候身體很壞,卻節儉得近乎吝嗇—他從不搭計程車去台大醫院複診,老是擠在公車上顛簸晃蕩。他吃得那些藥藥性是那麼強烈,坐公車的時候頭該要多暈啊。

          總之他是留下一大筆遺產了。

          外婆一個禮拜要洗三次腎,每次四小時。她拿外公那筆遺產的錢支付給大舅舅,算是一種補貼吧,用以換取大舅舅陪她去醫院以及帶她回家。然而人總是不饕足的,他要求母親、二舅舅和大姨、小舅舅都要支給他「薪水」。我還有個小弟弟需要母親照顧,而她總是對自己無法時時陪伴父母心下愧疚,立刻答應支付了。我想起她低聲對我說,如果多付些錢可以讓大舅舅好好待外婆,她覺得這樣值得。那個時候的母親臉上的法令紋像是被鑿刻上去那樣深。

          我想我知道她為甚麼這麼說。外公和大舅舅一直關係不好,可能是因為外公恨自己的兒子不成器,很久以前一次激烈的爭執中大舅舅甚至摔了外公收藏的龍頭茶壺。飛濺的碎片是昏黃的挫敗和情感。

          後來外公住院到離世的那段時間他從來沒有去醫院看過自己的父親。

          我和母方親戚都不親,我甚至不知道大舅舅總共有幾個兒女叫甚麼名字。母親很少讓我們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一直到我上了大學才會在沉鬱的夕光裡說給我聽。她為父母兒女奔波半生,可能急需一個傾訴對象吧,我想。在看著她微微駝著的背時我才隱約知道為甚麼孩子總想長大,等到不是孩子了我們才企盼長大的速度能夠慢些、再慢些。

          再悶熱狹小的廚房裡我汗流浹背,單薄的T恤衫在嗶啵沸滾的大鍋水邊被蒸熱浸溼。我將大把大把的菜丟進水裡,看著它們萎縮塌陷在躍動的氣泡裡。樓上那群人走下來,他們沒有聞到青菜燙熟的味道。

          他們嘻笑著走下樓,出門去了。

          我想到剛才的我是為甚麼走出去買了一支棒棒糖然後微微仰起三十度角看著沒有一片雲的天空。那時候外婆和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主播臉上盛開著月季花一樣純潔漂亮的笑容,在她抑揚頓挫的聲音裡我看見大舅舅腆著他突出的肚子。他趿拉著深藍色,邊都鬚了的拖鞋啪噠地走下來,鬍子拉扎。

          「給我一萬五,每次帶你出門我有夠累,還熱死了。我要買台移動式冷氣。」他好像沒看見我,或者說是不在乎我的存在。他的啤酒肚就這樣大剌剌地、理直氣壯地正對著外婆的臉凸出來。氣球一樣。

          母親聽見了客廳的騷動,她從廚房走到外婆身旁,皺了眉頭和他對峙,無聲的。我乎然感受到一陣悶熱的暈眩,站起來,然後在我走出去前聽見母親低聲說了甚麼。大舅舅紫紅色的爆吼傳出來,接著他摔上了門。

          大人的世界在我身後被關住了。我拒絕進入。

          我對這個奇異的家庭有種荒謬式的抗拒。從母親口中我得知了大舅舅年輕時總大把大把地花錢投資,品項應有盡有,但他存著某種華麗的一夕致富的幻想—多數目光短淺的投資客都有的幻想。這些幻想在他眼裡盛開出一朵朵金色的花,然後快速爆破。他的頭髮和鬍渣都燃燒了起來,他很快一無所有。

          可惜事情永遠沒有最糟。他投資的錢是借來的。

          一開始是銀行,後來他信用破產之後是朋友,再後來就是地下錢莊。他把破碎的投資幻想以及他的老婆孩子塞到了一台破舊的廂型車裡頭,眼睛裡是不甘心的狼狽。這讓我第一次意識到跑路這件事是真實存在的。

          外婆外公大把個月都聯繫不上大舅舅。外婆一直是溺愛自己這個兒子的,她束手無策,只得偷偷地哭。後來終於聯繫上了,母親千里迢迢找到了自己的哥哥。他的臉上有粗大的毛孔向外散發陣陣油光。

          母親替大舅舅還了錢,他又想著要投資了。他琢磨著跟母親借錢,但被斷然拒絕,於是他臉上充滿憤恨。我總是想一個人要怎麼樣才能短短幾日內就忘記了受到的恩情呢,這個問題在我想起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之後得到了答案。我又想一個人為何總不能記取教訓呢,但這好像沒什麼。我不也沒法記住蛀牙的教訓嗎,每個人都有無法割捨的東西。

          那時候表姊表哥都還很小,大舅舅身為父親,他終於想要好好工作了。但他發現了件事:他妹妹上次幫他還的是欠地下錢莊的錢,他銀行債務還在那兒呢。他要是正正經經的去工作,每個月月薪會被銀行扣去點錢來還債。他又不樂意了,儘管欠債還錢在別人看來是這樣天經地義。

          他終究沒有去工作。

          外婆早就空出了樓上讓他們一家子有個落腳處,於是他們的生活費也緊跟著有了著落。

有段時間外公和大舅舅吵得特別兇,這下他們家的經濟便稍稍出了點問題,還好表姊他們都已經長大,有在餐廳蛋糕店打工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大舅舅乾脆去坐了他女兒打工餐廳的洗碗工,薪水日結,沒有被登記員工,銀行不會知道不用還債也不用繳所得稅。可惜他做了幾天就辭職了,原因是太累。

          表姊們也沒有多餘的錢補貼家裡。她們有燙著一頭鬈髮的男友,她們要約會要背名牌包,她們還要拿iphone最近出的最新款。於是大舅舅又去找外婆了。

          外婆總偷偷地拿錢給他,轉過身暗自垂淚。她發現自己沒辦法全然放手狠心不管自己的兒子,她暗罵自己的軟弱。

          最大的表姊大學畢業後去做了直銷。據說直銷講師告訴他們要投資自己,表姊信了,奉為圭臬,嘴邊最常掛著的就是夢想、創業、被動式收入。她跟他父親要錢,她父親跟她奶奶要錢,然後她出國去了,說要去勘查市場增廣見聞自我投資,白話點說就是她去了迪士尼洛杉磯還有好萊塢星光大道。

          青菜燙了兩次,熱燙的鍋裡是溶了葉綠素的黃綠菜汁。我找到了貯藏室裡生鏽的鐵梯,緩緩爬上去要換掉壞了的燈泡,在制高點的時候我低頭看那鍋綠水,想,要是我摔下去可就掉進去了啊。

          廚房重新明亮了起來,但母親和外婆依然還在外頭,我只得把蛋打了炒一炒,再把等會母親要用到的刀具砧板都放好。淋上醬油的燙青菜絲絲冒著熱氣,我不知道外婆的口味如何,只得先加一些。

          又過了約莫幾十分鐘,我終於聽到轉動門鎖的聲音。母親扶著外婆到沙發上坐下,一溜煙捲進廚房做菜了。外婆的臉色蒼白,她稀疏而自然捲的白髮兀自凌亂,我看見她布滿針孔的手臂也貼上了一塊白色棉布。

          「你大舅舅他們出去了?」許是沒聽見樓上的聲響,外婆睜大她混濁的眼睛問。她的眼睛已經有些突出,我總覺得上頭覆了層白色的眼翳,竟微微可怖。她的聲音乾澀沙啞,我給她倒了杯水。

          「好像是吧。」

          她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眼睛依然那樣睜大。我厭倦空氣中懸浮著的尷尬因子,重新開口:

       

          「外婆你吃多鹹?青菜的醬油要加多少?」

          她的眼珠好像轉動了下。「不用太鹹。」

          我彷彿能看見空氣凝結成水珠飄在我眼前。每一粒水珠裡頭都是一個咧著嘴嘲諷笑著的小丑,他們的厚唇殷紅,卻不是煙視媚行的惑人。我實在不知道要說甚麼,轉身走進廚房。

她剛從醫院回來,太累了吧。

          母親站在流理台邊,我看見她背脊不再挺直得像是鋼板。她在挑蝦子的沙筋,剖開它們彎起的背脊。那些黑色的長條是我眼裡蠕動的小蟲,它們被丟棄在水槽裡就像要嚙咬水管作為報復。

          「去把豆干切一切。」母親猝然發聲,回過神來,我趕緊走過去。

          「外婆怎樣啊。」刀子落在砧板上發出沉悶鈍痛的聲響。

          母親嘆了一口氣,我看見她眼角老態畢現的魚尾紋。「血紅素一直太低,書完血好像很不舒服。明天還得洗腎呢,不知道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該說甚麼,垂下眼皮。母親頓了一會又繼續道,「你大舅剛剛說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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