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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傾頹 下

隱隱尋了一處山溝安身,天實在太冷,一條毯子難以禦寒,他見我凍得不斷發抖、冒險生了一個小火堆,烤著火終於溫暖起來,隱隱衣著簡便單薄,卻絲毫不受低溫影響,體魄著實不錯,對比之下我可真沒用,多年衣食無缺的生活把我慣成一個只會拖後腿的累贅。

大祭司又如何?懂得冥術又如何?還是只能如老鼠般藏匿在這偏僻山溝,早知有這一日,當初就該跟著隱隱一同鍛鍊。

早知有這一日……早知……,等等,立果曾經卜過一卦,卦言是什麼?莫非她卜出青冥族劫難將至,所以刻意同我交換身分?

是呀,立果怎會背叛我呢?我們是那樣親密、那樣珍惜情誼,她早知阿錦州凋零的命運,自古兩方交戰都是擒賊先擒王,大祭司首當其衝,為保我一命,她以身犯險、不惜代我去死,想到她的傻,我不禁潸然。

「立果是為了救我,她偷走我的相貌、逐我出阿錦州,都是為了不讓我死於巴夏軍刀下。」

隱隱聽了我的話曉得前因後果,道:「她讓我保護妳。」

「該死的本來是我。」我一次次抹去臉上的淚珠,但怎麼也抹不乾淨。

「妳是大祭司、是我們的支柱,妳活著、我們就有希望,立果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這麼多年我除了供奉蒼穹,什麼都沒為族人做過,我根本就是族中最無用之人。」

「不是,妳不是無用之人,朝雲長老選擇妳成為大祭司,妳不該妄自菲薄。」隱隱鼓勵的言語中帶著責備,我們的處境已夠艱難,我還自暴自棄,他怪我是對的。

「我是希望,你也是希望,每一位族人都是希望,隱隱,答應我,若有萬一,你要先保住自己。」我不願再有人為我而死,我確信即使遇見巴夏士兵,隱隱也有本事生存下去,只要……他捨棄我這包袱。

「父母死後我無依無靠、感到活著痛苦,在我窮途末路時,朝雲長老將我帶我神殿,我遇見了妳,朝雲長老說保護妳是我的職責,當時我連自己的命都懶得顧,自覺負擔不起妳的生命,直到妳七歲那年在山壁上不慎踩空,我拉著妳、妳掛在崖邊哭著讓我救妳,那刻我才體悟眼前這個弱小的女孩是需要我的、這世上還有人需要我,是妳給了我活下去的意義,我發過誓要一生護妳周全,任何傷妳的刀必先刺過我胸膛,即便死,我也絕不棄妳。」

掉下山壁的事我記得,幼時我受不了日日讀經的枯燥生活而帶著隱隱溜出神殿玩耍,豈料腳下土石鬆落、摔下懸崖,千鈞一髮之際隱隱拉住我的手,死亡的恐懼讓年幼的我淚流不止,我只能緊緊抓住隱隱這根救命稻草,被救的明明是我,他卻說得彷彿受拯救的是他。

隱隱是個話少的人,這輩子從未聽他一次說上這麼多話,他真誠的表情、炙熱的眼神宣示著決心,其實我一直知道在大祭司與親衛這層關係背後,他是真心對我好,縱然這些年他總躲我,我也明白那不是他的本意,可此刻我才了解他那份覺悟多麼深刻。

正因他情深義重,我更不想見他以死相搏,我道:「若我說這是命令呢?」

隱隱別過頭,低聲道:「那也不從。」沒想到他倔起來跟塊石頭似的軟硬不吃。

「一聲一聲大人喊我,卻不聽我的話嗎?」

「不聽。」這回他直接轉過身子,不敢看我。

初識時,他是直呼我名的,有一日突然改口稱錦塵大人,也從那時起,一道隔閡橫在我倆中間,今日隱隱違背我所言,倒讓我覺得回到過往的親近,孑然一身之際,我很慶幸身邊還有他相伴。

罷了,人人都有執念,我勸不了他、他也阻止不了我,有何下場終究是自己受著,隨他吧。

夜半時分,我從夢中醒來,隱隱在火堆邊擦拭著兩把青銅劍,同時警戒著周圍是否有異動。

「你睡會兒吧,我來守夜。」

「我習慣……。」

他方開口,我馬上打斷:「不許說不,你得休息,我們都不能倒下。」隱隱拗不過我,乖乖靠在石壁上休息,我看得出他沒有睡著、僅是閉目養神,像他這種長年生活在刀光劍影中的人,安然入睡是奢侈、亦是難事。

我起身欲在周圍散步提神,走了兩步背後傳來隱隱的提醒:「別走遠。」

「我又不是小孩。」

「看得出。」

看得出?他這話倒讓我想起一事,我問:「隱隱,你如何知曉神殿內的不是我?」讀取他的心語時,我看見他的記憶,他毫不猶豫戳穿立果假扮我,究竟從何得知?

隱隱緩緩張眼,理所當然地道:「一看便知,一點都不像。」

「像極了好嘛,她可是用冥術與我互換容顏啊。」

「我是妳的親衛,十多年來每天都看著妳,怎會認錯?」

「也是。」說得挺有道理,他雖時常躲在暗處,要保護我確實得時刻注意我。

「……。」隱隱眼神有些奇怪,直瞅著我,依稀感覺不快。

「怎麼了?」

「沒事,左右妳也不懂。」

「啊?」

隱隱站起,道:「還是我來守夜吧,妳在那我也休息不好。」

我聽得一頭霧水,隱隱說話哪時這麼深奧了?他說我不懂什麼呢?問他也不答,肯定故意戲弄我吧,算了,若他能開心一些,戲弄便戲弄吧,畢竟我們的人生太過艱澀。

兩日後,隱隱抓回一名巴夏士兵,從他的盔甲及兵器看,至少是個百夫長,這個小領頭會知道多少事呢?

我懶得多問,徑直感應他的心語,阿錦州淪陷那日他跟著大軍進攻,他的刀落在族人身上,最年幼的不過牙牙學語的嬰孩,青冥族到底犯了什麼錯要讓巴夏軍這般屠殺!

「你們都是兇手!」

我順手抽出隱隱的一把青銅劍欲取巴夏士兵性命,劍身劃過他的脖子前,隱隱奪下我手中的劍,驚恐的士兵以為撿回一命而鬆口氣,下一瞬即遭隱隱俐落斬殺,不過數日,如今看著一條性命在我眼前殞落,我已能處變不驚,該為自己的成長高興還是悲哀呢?

「為何不讓我殺他?」

「不值得,無須為他讓妳的手染上血腥。」隱隱將青銅劍收入劍鞘,接著問:「知道什麼了?」

「巴夏士兵屠殺阿錦州後,將僅存的族人帶往王都,立果……也在其中。」這是多日來第一個好消息,得知立果活著,我心情鬱結稍稍紓解,可想到倖存的族人少得可憐,心又不禁揪痛。

立果現下是世人眼中的青冥族大祭司,想來巴夏士兵不敢隨意處死她,所以將她押回王都等待巴夏王處置,調動軍隊是王權,我族頹靡皆拜巴夏王所賜,回想著血濺阿錦州的一幕幕,我恨不得將巴夏王千刀萬剮。

「……王都……。」

我與隱隱即刻收整前往巴夏王都,我們不單要救出族人,更查清巴夏王對青冥族痛下殺手的原因並讓他為其付出代價。

王都繁華、吃用精緻,我們卻無心讚嘆,滿心所想全是如何救人、如何復仇,潛伏王都的這三個月我們四處探查、暗暗佈局,隱隱一連抓了四個王廷大官,這才了解青冥族蒙難的真相。

巴夏王意圖追求長生而聽信青冥族得以掌控生死的傳言,於是派兵攻打阿錦州、擄回大祭司,真可笑,巴夏王戰功赫赫、算得上一代梟雄,一生征戰無數的戰士也懼怕死亡嗎?因為自己怕死,他人的性命便可視如草芥?為了這等荒謬的理由,我們失去家園、痛失親族,世道未免太過不公。

蒼穹啊,青冥族世代供奉祢、虔誠景仰,為何還讓我們受到這般傷害?所謂善惡有報難道只是笑話?假若蒼穹不再眷顧,我又何必信奉?

這天,我在蒼穹之下,放下了對祂的信仰,既然神幫不了我,我要用自己的雙手討回公道。

第一步是救回族人,立果被帶進王宮一直沒出來,族人也被關押在天牢中,隱隱身手再好也不能單槍匹馬闖入王宮及天牢,巴夏王千里迢迢將他們帶王都,估計暫時不會傷他們性命,我們仍有時間佈局。

正巧四月王宮即將招聘人員進宮服侍,我與隱隱立馬決定潛入王宮,不查出立果身在何處便無法營救,進入天牢也需通行令牌,更重要的是巴夏王也在宮中,死了這麼多族人,豈能讓他好好安坐王位之上?食肉飲血都解不了我對他的恨,我不僅要殺他,還要讓他嚐盡我族所受的一切苦難。

四月十五,我與隱隱來到宮門前,此處聚集了許多打算進宮謀份生計、尋找飛黃騰達機會的百姓,看著他們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臉,我感到羨慕,羨慕他們尚能懷揣著憧憬和嚮往這美好的東西,同時也覺得悲哀,悲哀他們懵懂無知、毫不知曉巴夏王宮中醜惡的一切。

「宮女的登記處在右側,侍衛的呢?」

我站在告示前讀著指示,找到了自己的去處,卻不見侍衛相關的消息,問了人才曉得今年王宮不缺侍衛,只招宮女及……太監。

「太監!」我轉頭望了身旁的隱隱一眼,他一與我對視便默默側過身去,委屈又故作無恙,這可不行,怎能讓隱隱成了太監,我靈光一現,道:「隱隱,你去參軍吧。」

「參軍?」

「軍隊隨時都在招募士兵,也時常和禁軍相互調動人員,如此你也有機會進入王宮。」

「我不放心妳獨自一人。」

「莫非你真想自宮當太監?」

「若妳想……也不是不可以。」隱隱握緊劍柄,僵著身子、可憐巴巴,這模樣我還是第一次見,挺新鮮,我不禁笑了一聲,他聽我一笑、驚得瞪大雙眼,惶恐問:「真、真要這樣?」

「胡說什麼呢。」隱隱鬆口氣,我接著說:「你就是擔心我罷了,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往後的路還很長,我們不可能形影不離、你也無法時刻守著我,我們都要學會獨立。」

隱隱陷入掙扎,昔日他總躲在暗處,我看不見他,但我知曉他就在身邊,這也許是我們相識後首次真正分別,我不捨,相信他也是,可惜我們沒有時間難捨難分,這道宮牆後還有人等著我們。

我不願說再見,看了隱隱一眼即昂首前行,走了幾歩,忽然身後有人牽住我的手,有多久了呢?他有多久沒有主動握我的手?他的手心仍是記憶中那般溫暖,掌心卻比孩童時寬厚得多。

「那天你說不值得我手染血腥,但縱然罪惡加身、浴血墮落,我亦無悔。」

我沒有回頭、沒有道別,只是縮回了手,繼續前行。

登記處前,一名宦官執筆詢問:「叫什麼名字?」

錦塵這個名字已經給了立果,我雖有立果的容貌,也不願用她的名字,將來我要做的事太骯髒,不想汙了立果之名,何況宮人採用前得先審查出身,不可透露我倆青冥族的過去,所以這些日子我和隱隱提前為自己安排好新的身分。

「我叫嬁奴。」

過往的錦塵已不在,宮門前,我成為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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