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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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視線是亮的，呼吸是穩的，聲音是透的，鼻尖是冷的，全身皮膚無一處不是醒著的，寒風吹過，從腳底至頭蓋骨全抖了一下，五感分明真實的存在著體現著，可偏偏她就是知道，自己在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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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心裡告誡自己，現實中，不可能有這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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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片遼闊，斷流的河道，破碎的砂石，武器的殘骸，她能聽見不知道多遠的海浪聲，時不時慘絕人寰的尖叫震盪著耳膜，煙硝味、青草味、物體腐敗的酸臭味，全混雜在一起，擠在鼻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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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很紅，不是夕陽餘暉的紅，是散發著末世危險氣息的紅，身體無一處皮膚放鬆，緊繃窒息的五感攪動著全身，不停吞吐翻覆的雲朵，成了奇形怪狀令人想吐的噁心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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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不敢動，事實上她也動不了，她只能緩慢移動視線，從凶險的紅色天空轉到斷流貧瘠的枯萎草皮上，再從死氣沉沉的毫無生機的焦土轉到自己的腳邊，她的腳上，穿的是她早上出門的白鞋，她最喜歡的一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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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雙潔白光亮的白鞋下，踩的是斷井頹垣的水泥石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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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境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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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從水泥裂縫夾雜的白色十字架中就能判斷，在真實世界裡，這些圍欄應該非常堅固，這塊殘破荒廢的土地也應有不少警備軍隊駐守，以防非法移民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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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些圍欄竟然歪斜得這麼徹底，以她為原點，左邊和右邊分別延伸幾十公里直到看不見的遠處全是斷垣殘壁，坑坑巴巴，東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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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夢。艾利這麼告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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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應該害怕，可是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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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道風吹來，帶來淡淡的血腥味，提醒她若這裡真的是國境邊界，那麼身後應該是別道風景，又或著該說，別國的風景，在這座圍牆倒塌的前提之下，該是怎樣的一片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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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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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移動自己的腰和脖子，極度僵硬地將眼睛一格一格地轉過去，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額間的汗水和溼透的背後，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夢裡是會恐懼到這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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頹廢、迷茫、蕭瑟、慘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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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光明，讓人身心絕望，與死無異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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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呼吸愈發急促，手心的汗水不停沁出，她的喉嚨乾啞，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伴隨著這樣異常的身理狀態，印入眼簾的是本該極為稠密建築林立，如今卻是滿目瘡痍的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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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硝味、轟炸聲、大廈從中折半，倒下的部分壓垮了周邊建築，廣告看板是破碎的，主要幹道是斷裂的，一台一台汽車翻覆著凹陷著，人們倒的倒死的死，無庸置疑的世界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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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是窒息的，腸胃不斷感到噁心而翻滾，在這些絕望的景致裡，就在那裡，距離她五步遠之處，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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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方便活動的黑色運動褲，上身是非常單薄的白色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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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並不強壯，真要說，還稍嫌瘦弱了點，皮膚特別白皙脆弱，很難想像在這樣的生存危機中他那樣的身板是如何存活到現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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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算個成年男人，至少比不上她在現實中看過的成年人，看上去甚至比她的哥哥年紀還要小，頂多是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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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就這麼站立在那兒，鮮紅慘澹世界中除卻她的唯一生命，她只有心生感激，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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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柔軟的黑髮隨風搖擺著，無縛雞之力的白皙手臂正勾著黑色手槍的板機護弓，乍看之下像個沉迷於玩具手槍的青少年，純粹耍酷吊兒啷噹，然而槍頭隱隱約約的白煙暗示著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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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屏著呼吸，從那把手槍看到那隻手臂，又從那隻手臂望向那頭黑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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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對她的視線有所感應，少年微微側過身，半張臉對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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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非常、非常黑白分明的乾淨眸子撞進她的視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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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她的呼吸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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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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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經常跟她這麼說，可她不明白，身邊的同學也不清楚，畢竟那是華文，對艾利而言，是個遠到大概一輩子也到不了的國家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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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三代華裔，艾利會的只有日常華文，而不是那麼精深的古文學，可是那一瞬間，僅僅只是一個眼神接觸而已，她卻瞬間了悟那兩句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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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淨、內斂、沉穩，多一分則太過妖冶，少一分又太過纖細，還有不可思議難以形容的堅韌不拔，明明是在這樣近乎被摧毀的世界裡，明明是那麼單薄瘦弱的身子，卻莫名給人一股源源不絕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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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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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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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末世中，掙出一片讓人感到安詳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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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這麼想時，束縛著她的夢境就這麼突如其來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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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張大眼睛，看著自己房裡的天花板，好久沒有移動，連呼吸都不敢張揚，直到聽聞哥哥叫喊她該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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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不知道怎回事她心頭忽地一空，喃喃自語著，果然是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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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第二次見到他，還是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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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跟上回不同，除了一片死氣沉沉外，多了幾台轟炸機在鮮紅的天空徘徊，轟隆轟隆的，不時還有子彈落下房屋炸裂和人群的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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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來到這裡沒有上次極度不適的噁心觸感，至少她的腦袋能清晰地運作，她甚至可以看到遠處被炸裂的道路上好幾塊本該直直豎立的路標，她從那些景物歪斜的方向判斷是何處而來的砲火，威力又會波及多大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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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少年還是站在她五步遠之處，她視線所及的活人依然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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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回她看清了他的動作，他腳下踩著一塊礫石，不停來回撥弄，礫石也隨著他的動作不斷流出鮮紅的液體，搞得石頭也會受傷流血似的，更詭異的是，那些類似鮮血的東西直接在地面上浮腫成一條光華美艷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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鱗片閃閃動人，花紋精緻光潔，那雙眼珠子透亮明媚，好似直接剝下少年的瞳孔安裝到這生物上一般，牠伏在地面上隨著大大小小的石塊滑呀滑繞呀繞，簡潔且直接地朝艾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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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上回在夢境一樣，艾利同樣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牠來到她的腳邊，攀上她的小腿，纏上她的腰際與胸口，被牠觸碰過的地方是一陣又一陣的寒顫，當她發現自己流了滿頭汗時，那雙眼睛正盯著她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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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著蛇信，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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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吸不到空氣，大概是牠將她的身體纏得緊，她不由自主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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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雖然感受到束縛，卻不會造成身體上的不舒服，她抿著嘴專心一意地看著那隻不明生物跟時不時伸縮的蛇信，還有那雙透明到好似會發光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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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眼角餘光發現了少年的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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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怎麼回事，他身上那件白色Ｔ恤像是浸了水，變得更加貼膚更加透明，艾利甚至看到少年光裸的背部與背肌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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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她想像中一樣，不是鍛鍊得強壯威武的肌肉男，然而卻也超出她的想像，比她以為的還要厚實有力，絕對不是只會耍嘴皮的三腳貓比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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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最最特別的都不是那些，而是他的背上，滿滿一大片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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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的竟是千手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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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的，端莊的，千手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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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人的神明，為數不多她略知的神明，莊嚴肅穆地印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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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滿是基督和天主信仰的地區中，這麼一尊充滿東方色彩的神佛，慈眉善目千手千眼的凝視，對艾利無疑是極大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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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生於教堂長於福音，寺廟與佛法對她而言只是謠言，敬畏通常源自於陌生和未知，此刻的艾利無法抑制的發顫，比第一次的夢境裡還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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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就是在此刻，在她還沒回過神時，纏著她的蛇忽然湊到她面前，分岔的蛇信滑過她的唇瓣，愛戀一般點著她的唇，細細淺淺的舔拭，留下酥酥麻麻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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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再度從夢裡醒過來，這次是整個背脊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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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她再度告誡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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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了，只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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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見到他，依舊在夢裡，不過這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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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在那般的末世中，他還是距離她五步遠，她不知道為什麼能感覺他心情愉悅，沒了前幾次的肅然嚴謹，他的肩膀線條放鬆不少，姿態看起來很隨意，手上的槍也不在了，單手放在褲袋裡，模樣很是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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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還是血的味道，不過這次卻附帶著少年側身時的溫和笑顏，比她以為的還要沁人心脾，比她以為的還要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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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三次，她始終沒有正面看到他的臉，如今他一點一點緩緩轉過來，她幾乎都忘了要呼吸，想知道他長成什麼模樣，迫切地、趕緊地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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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是在同一時刻，她感受到自己的臉頰被拍了拍，如此突兀的觸感讓她倏地睜開眼睛，翻開棉被坐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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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妳醒了。」哥哥坐在她的床邊，神情看起來很不尋常，他單手拍了拍她身上的棉被，隨後拿著對講機說了一句，「艾利醒了，我們立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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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甩甩頭，還不是很清醒，「怎麼了？大半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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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見哥哥關掉對講機後面色一凜，無比肅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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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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