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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火中安息(一)

陰雨綿綿,烏啼哀訴。

原野血流成河,雨絲凝滯狂屍與腥血結合的惡臭,久久揮散不去。狂屍的嘶吼盤桓耳畔,張紀昂能聽見同伴一個個被撕吞入腹,但他只能躺在地上聆聽哀號。

汙血染滿戰袍,爛泥掩蓋住視如生命的珍貴兵器,成了失去鋒芒的破銅爛鐵。即使眼睛被雨水打得睜不開,他依然可以透過靈識感受強烈殺意。

以及巨大的,宛如雨後霉生的綠皮紅眼怪物。那怪物如傳聞中狡猾強悍,張紀昂的部隊中了誘敵深入的計謀,被成千上萬狂屍突襲,殺得潰不成軍。

此時他感應到生命將盡。

挾帶惡念的氣息步步逼近,一吋吋收割性命。

張紀昂放棄掙扎,用最後一股靈力保住丹心,以求後來收屍人辨認,至少遺體還能送至故土落葉歸根。

昏暗之中一道白光乍然而逝。他忖自己已到彌留之際,恐怕黑白無常很快就要來接他。

黝黑的視線驟然降下一縷光芒,瞬間如同髮絲的光朝四方射出。

他聽見一個聲音響起,那是少女悅耳的唸詞。風雨聲忽止,四周靜得出奇,徐徐清風吹走濕冷的天氣,舒坦如某個春日午後。

當他張開眼,發現自己倒在一處視野昏濛的草地,這時白光再現,閃耀破開幽暗的天空。

恍然間天上奏下弦音,樂聲美妙莊嚴,節奏安詳莊重。一位穿著白袍的高挑金髮少女緩緩走來,她白皙剔透,神情淡然,不露顏笑,一雙明眸散發說不出的祥和。

她如陰霾中的光,汙泥中的蓮,清雅而冰冷,任何俗氣都不能沾染一分。

金髮少女輕輕按著他的額頭,然後雙頰,接著下巴。

張紀昂看見金髮少女背後竟生出三對白潔羽翼,渾身包裹光芒,閃爍如極夜中的星河。

金髮少女將他擁入懷中,如同母親真摯充滿慈愛的懷抱,那柔和的禱詞如潺潺水流灌滿耳畔,注入清新的力量。

張紀昂忖少女是否為九重天上的天女。

可是張紀昂開不了口,只能靜靜躺在金髮少女懷裡,安樂的氛圍讓他忘卻戰場的殘酷,死亡的畏懼,如個無憂無慮望著蒼穹的少年。

金髮少女輕輕吹了一口氣,張紀昂感到睏了,儘管他想多看眼前美麗的少女一眼,沉重的眼皮還是遮住了那道美麗的臉龐,促使他沉沉睡去。

張紀昂猛然睜開眼,看見布製的營帳,立刻明白自己陽壽未盡。

起身卻發現腹部一陣疼痛,他想起與狂屍作戰時被劃傷肚子,因此他小心撐住身體,才勉強坐起來。

他第一個找尋的就是方才見到的金髮少女,急忙四處顧盼,果然看到不遠處有個穿白色長袍的背影。只是那背影明顯屬於男人。

穿白色長袍的男子察覺到動靜,前來探望張紀昂。那人黑髮藍眼,年紀約三十歲上下,面貌溫文,身材修長,看來極有修養。白袍前繡有金邊十字,頸子掛著一條魚造型的銀質項鍊。

「我以為你會睡得更久。」

張紀昂訝異那名男子對自己的語言說得非常流利。

「你別擔心,我是常勝軍指揮官,這裡是我的營帳。」男子以優雅的口吻自我介紹道。

「哈勒.戈登?」他吃驚地打量。

他當然聽過戈登少校的名字。

一切要從動盪古老封建帝國的戰爭說起。

十年前,一個叫做洪秀媜的妖人自命唯一真主之女,隨後各地出現大量刀槍不入、樣貌猙獰的狂屍,她建立號稱太平天國的新興國度,輾轉各地攻擊城市與鄉村,造成千萬百姓流離失所。因日久承平,戰力不濟的朝廷軍隊陷入連年苦戰,難以遏止太平天國攻勢。

閉關自守的帝國頂不住朝野聲浪,決定開放地方自起義兵。張紀昂所領的昂字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竄起。

除此朝廷又力排眾議,為廣求精兵,無數海外傭兵湧入帝國參戰,其中作戰最勇猛、所向披靡的便是由哈勒少校率領的常勝軍。

但張紀昂一直對外國傭兵沒有好感,認為這些人的到來無疑說明他們能力不足,可是此時張紀昂卻被潛意識裡的競爭對手常勝軍所救。

「沒錯,很高興你聽過我的名字。」哈勒替他斟了一杯水。「我們的部隊抵達這裡時,看見令人傷心的一幕,我為你死去的袍澤誠摯哀悼。」

「是的……其他人呢?」張紀昂急忙詢問夥伴的下落。

哈勒安撫他道:「實在很抱歉,我們只發現你一個生還者。」

「怎麼會……」但他立刻忖怎麼不會,他們只有五百人,狂屍卻有數千之眾。他只能憤恨地說:「要是我清醒點,別像個白癡深追,弟兄們就不會白死!」

「你的傷雖然好很多,但得多休養,請先別胡思亂想,讓我們為受折磨的靈魂祈禱。」

「不行,狂屍接著就打杭城,杭城是東南重鎮,我必須趕緊告知劉參將。」

「至於這點請放心,山苗已經被擒獲,正押往李總兵的大營。」

「什麼?」昂字營正是遭山苗設計擊潰,他直囔著不可能,但哈勒沒必要說謊。張紀昂只能心有不甘的接受常勝軍替他報仇的事實。

哈勒看出他的浮躁,安慰道:「山苗的確不容易對付,事實上若沒有李總兵的援助,我們將會陷入苦戰。兩天前我們與李總兵的部隊合圍,才順利打敗山苗。」

「兩天……也就是說我昏迷了兩天?」

哈勒頷首,補充道:「發著難以置信的高燒,感謝唯一的真主,總算脫離險境。」

真主。張紀昂對這個詞彙相當敏感,因為太平天國的首領洪秀媜正是自稱真主之女。

「那麼杭城已經解圍了?」

「是的,李總兵已先行率部隊前往錫城,我們則需要整頓,過兩天才會與李將軍會合。」

張紀昂眉頭緊蹙,心裡嘀咕這次慘敗,他如何有顏面見李總兵。

但不跟著去錫城,他更不可能回鄉,他帶領的隊伍全是自幼相識的家鄉子弟,若自己孤身回去,又怎麼面對鄉親。

哈勒明白他的處境,提議道:「你的傷需要時間,不如先在這裡好好休養,再跟我們一起去錫城。山苗手下有三千狂屍,若不是你們消耗其戰力,我與李總兵也難制勝。」

哈勒把戰勝的關鍵功勞攬給張紀昂,無疑要他吃顆定心丸。再者有常勝軍的保證,李總兵也不會過於刁難他,畢竟山苗確實不好攻,過去不曉得有多少部隊栽在那個龐然綠妖手上。

張紀昂並不想跟外國傭兵一起行動,但哈勒已經把人情做得這麼足,他再婉拒便顯自己不厚道。再說他隻身一人也難有作為,先留在常勝軍療傷倒是折衷的好辦法。

上天既讓他苟活,他便發誓要手刃洪秀媜,寬慰家鄉子弟的冤靈。

一番權衡後,他吃力的作揖道:「哈勒先生,您的恩情在下沒齒難忘,在此謝過了。」

「哈哈哈,大家都在同一艘船上,幫助戰友自然是應該的。不過嚴格來說,你的救命恩人不是我。」哈勒莞爾搖頭。

張紀昂沒有對「戰友」一詞產生反應,則是浮現那如幻夢的場景,那個有著三對羽翼的金髮少女。

「是有著三對翅膀的女人?」

「是的,她叫做奧莉嘉,是個美好而善良的少女。」

張紀昂疑惑道:「她有三對翅膀,難道是你從外洋帶來的精怪?」

「奧莉嘉是真主賜福之人,擁有熾天使的守護。這麼說你可能難以理解,但奧莉嘉本質上與我們並無不同。」

「總之那位姑娘有著不容小覷的能力就是了?」

「這樣解釋也不算錯。」哈勒笑道。

知道金髮少女是真正存在的人後,她的身影變得更加清晰真實,只是張紀昂難以想像容貌冰玉無瑕的金髮少女跟醜惡狂屍交手時的樣子。

「對了,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姓張,名紀昂,字孫起。」

「哦,我聽過你的名字,昂字營營官。」哈勒眉頭微揚。

「現在昂字營全沒了,在下還有什麼資格被稱為營官。」張紀昂傷心的自諷,他發現哈勒用悲憫的表情盯著他,趕緊斂起悲容,他可不想在外國傭兵面前漏氣。隨即轉換話題問:「不知道少校對狂屍了解多少?」

「這個稱呼太過拘謹,叫我哈勒就可以了。我也稱呼你為孫起?」

張紀昂深感訝異,一般洋人不諳帝國禮節,不知非親長不能直呼其名,可見戈登下過工夫研究。

得到張紀昂首肯後,哈勒說:「根據我們蒐集的資料,狂屍的前身似乎也是普通百姓,也許是受到洪秀媜的邪法灌入惡靈。但具體過程是什麼,我們並不清楚,你長年與太平天國作戰,也許知其一二?」

哈勒所言不假,那些刀槍不入的恐怖怪物原先的確是普通血肉之軀。

「根據去年霆字營擒獲的太平天國將領海童的口供,成為狂屍能夠長生不老,我們從幾千年前便有追求長生不老的傳統,這或許是洪秀媜用來蠱惑人心的依據。」

「長生不老?是指永生嗎?」哈勒不解地問。他所信仰的真主便宣揚信者永生,但哈勒進一步解釋道:「真主所說的永生乃指精神上的救贖,並非年壽永恆不墜。」

張紀昂說:「變成那種噁心的樣子,活上一萬年也不好受。」

張紀昂不解那些人為了長生竟甘願成為狂屍,也痛恨那些人為此私利而禍害無數人。

「因此我們認為解決禍首才是治根之法,否則狂屍永遠消除不盡。」

「嗯,只是洪秀媜行蹤不定,幾乎無人見過她的樣貌。」張紀昂將各地聽來的傳說勉強拼湊出洪秀媜的容貌,「聽說她有兩丈高,渾身臭氣,八對眼、十雙手,唾液可以腐蝕鋼鐵,吼聲如同雷鳴。」

「完全符合可怕怪物的定義。」哈勒語帶微慍:「此等怪物絕非真主之女,只能是異端惡魔。」

張紀昂雖非信仰真主,也認同戈登的說法,「罪大惡極的妖婦豈敢稱神!」

哈勒一臉認真地說:「因此請相信我們不是抱著玩笑的心態來到貴國,嚴格來說,我比你們還迫切想要解決汙衊真主之名的惡魔。」

張紀昂能感受哈勒對信仰的虔誠,但他不在乎真主,只想早日解決太平天國,讓人民重回安寧。

「對了,奧莉嘉姑娘||那位真主賜福的金髮少女人在哪,在下想當面答謝她。」

「奧莉嘉在為亡者祈禱,願他們煎熬的靈魂安息。」

張紀昂聽出端倪,哈勒用的詞語是「亡者」,而非「犧牲者」。

可以理解成奧莉嘉不只為戰死的昂字營、常勝軍祈禱,而是所有在戰場上經歷死亡的||包括張紀昂憎恨的狂屍。雖然狂屍身前也是普通百姓,但他們接受誘惑,拋棄人的軀殼,甚至禍害他人,此時張紀昂只能將其視為仇敵。

「那位姑娘在為誰祈禱?」他再次問。

「真主之前一切平等。」哈勒意味深長地說:「唯有真主能決定誰有罪,即使是魔鬼也能獲得寬恕。」

夕陽渲照平靜原野,若非濃厚不散的血氣與腐味,倒適合坐在此處靜賞晚霞。

柔和歌聲縈繞耳畔,一股清爽和風拂來,彷彿夢境再現。不必猜想,張紀昂知道夢中的天使便在附近。

四處張望,果然在一棵枯樹下看見一頭金色長髮,只是少女未如夢中穿著白衣,而是襲著素雅的氅衣,沒有過多的紋飾反襯托出她玲瓏有緻的身段。也沒有那三對羽翼,就像一個平常人。

奧莉嘉佇立搖曳青草間,以陌生的語言唱唸經文,如詩如畫的風景。

張紀昂悄悄走到她身旁,奧莉嘉知道身旁有人,但仍心無旁鶩唸誦,每一個音節彷如高妙作曲家精湛的手筆,即使聽不懂也能平靜地聆聽。

兩天前這裡狂風暴雨,殺聲震天,張紀昂的部隊和狂屍血戰廝殺。此時一派風輕雲淡,所有恐懼與顫慄似在奧莉嘉優美的禱聲中一筆勾消。

張紀昂從側邊打量她,從頭到尾仔細審視,以帶著鑑賞一種藝術品的眼光。奧莉嘉宛如巧匠精雕細琢,才能將那張臉龐雕砌無暇,並不單指長得漂亮的部分,那無暇的美很大一部分來自其安適而沉靜的氣質。

「在下特來感謝姑娘救命之恩。」

歌聲驀然停止,原野倏地靜默。

「躁動不安、充滿戾氣的靈魂無法獲得平靜。」

「經歷那些事情,的確難以平復。」張紀昂不訝異奧莉嘉如何洞悉他的心境。他確實深感躁亂,不只因為那場戰役的慘敗,還有奧莉嘉竟以優美的歌聲為狂屍祈禱。

「痛苦的靈魂已安然睡去,不必過於悲傷。」

這時張紀昂發現奧莉嘉根本沒在看她,而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有誰藉她之口說話。但這些話卻用熟悉的語言來說,彷彿就是說給張紀昂聽。

張紀昂乾脆自顧自地說:「黃土之上滿是冤靈,大業未成,縱然逝者也不得安寧。在下無法干涉姑娘的行為,不過狂屍為了長生而傷害無數無辜的百姓,實乃天理不容。」

張紀昂說出心中不悅,但還是極大限度壓抑情緒。不管怎麼說,奧莉嘉救他一條命,讓他還有機會報仇。

「今天應成為安息之日,無論活著或死去,都要在卸下慌亂心神,迎來靜謐安詳的流動。」

「姑娘救在下一命,在下自當犬馬以報,今後若姑娘有難,在下絕對捨身相救。」

「戰場無勝者,不分彼此都是被害人,唯一能做的便是引領受創之魂安息。」

道不同難以相謀。張紀昂不再多說,反正對方只要能幫忙打敗狂屍,理念不和也無關緊要。他們有他們信仰,張紀昂也有自己的路。

要說的話已說,恩情也謝了,張紀昂便不打擾她。

準備走回常勝軍大營時,他看見哈勒站在不遠處,似乎一直在觀察兩人。

哈勒告訴他這兩天常勝軍已經將戰場清理乾淨,昂字營弟兄的屍首也聚集一處,晚上就要火化,並打算讓張紀昂親自點火。

張紀昂很感激哈勒的安排,由他來送弟兄們最後一程最適合不過。

哈勒看得出剛才的對話讓張紀昂心有疙瘩,於是說:「奧莉嘉對每一位死者都充滿憐憫。」

「看得非常明白。」張紀昂諷道:「如果死的全是狂屍,在下也會義無反顧祈禱他們獲得安寧,以免來世繼續作亂。」

哈勒只是面露淺笑,不再牽扯張紀昂紊亂的心境。

入夜後張紀昂默默走到架成數堆小丘的屍首,凝望著一張張旁人已經無法分辨的臉龐,但張紀昂還是一一認出那些與他嘻笑、共同吃苦作戰的人們,他的腳邊散落一綹綹木頭兵牌,每一個兵牌都代表那些陪他出生入死,誓願掃蕩狂屍不復還的弟兄。

常勝軍圍成零落的圓圈,靜默地為死者哀悼。

忽然張紀昂聽見奧莉嘉的歌聲,但實際上奧莉嘉並不在這,這讓他想起自己還有最後一件事沒完成。他擰緊火把,踏著沉重步伐到小丘面前,是煙或是他說不上的東西燻紅了他的眼眶。

火燒,濃霧竄天。

而那動聽的歌聲亦隨晚風輕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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