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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正月十五,正值天官華誕,亦是元宵佳節,山西太原城四處張燈掛綵,小孩提花燈,看高蹺,悠揚秧歌於街頭飄蕩,煙雨如火、魚龍舞影,花季少女的雙靨被照得嬌嫩鮮艷,繁花似錦,路過的英俊紈絝盡皆目眩。

滿城燈火如晝,中心廣場的大榕樹下,人頭湧湧。

賣藝人的鑼鼓聲響,群眾的掌聲如雷,要數其中最受歡迎的肯定是西首那隊從外省來的雜技班子,小台子三面人頭攢動,個個摒息靜氣,看著台上的粉衣少女。

少女正值昭齡,生得特別小巧嬌柔,大冷天裏卻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粉紅色短衣,在簡陋的木台上展開雙手,金雞獨立。

她線條優美的上身向下彎曲,與地面平衡,從側面看去,便如一張單腿的桌子,皓白的頸項繃直,頭頂高髻已經疊著十五、六個小碗,旁邊的中年漢子將兩只海碗放到她的張開的左右手上面,她雙手往後拋,碗先落到她舉起的腳背上,柔軟的足尖一踢,兩個碗便啷噹疊到頭頂的碗堆上面。

「好!好!」喝采聲始起彼落,少女咬住牙拿起兩個新的海碗,渾身關節再次繃緊,圍觀的人群裏然間發出吵耳的叫聲。

「滾!滾開!」人群如流水向左右排開,讓出的路中央跌跌撞撞地走出一個醉漢。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仔細看原來是個富貴人家的少年,兩眼浮腫,紅底撒銀的錦衫上領子鬆開,露出被酒意薰得通紅的脖子,披風斜在一邊,腰佩的長劍劍尾不時碰擊四周,經過哪裡,百姓都爭相走避。

七、八個穿著粗布衣服的下人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幾次伸手扶他都被他粗聲粗氣地喝退。

「滾!滾!別阻著爺……吉祥坊在哪裡?走!爺有的是銀兩,我要……再……多贏幾局!」

他走著走著,眼看便要撞到台子去,雜耍團的班主咬咬牙上前。

「這位少爺,請……」

言猶未休,酒醉的富家少年忽然抬起頭瞪了他一眼,手臂一揮,班主赫然橫飛出去,背脊撞在旌旗上。

竹造的旗桿咔嚓兩聲斷開,將他反彈落地,發出沉重聲響。

雜耍班子裏的奔出兩個年輕人來,大叫道。「爹!」

兩人一同扶住班主,對富家少年怒喝道。「你憑甚麼打人?」

富家少年一雙惺忪醉眼掃過他們,張開嘴,台上正好響起連串刺耳的碎裂聲。

原來是台上的少女見父兄與人爭執,霎時心慌意亂,海碗盡數從頭頂跌落,一下子迸裂了滿地碎片。

富家少年掏一掏耳朵,哼聲道。「甚麼爛表演?哪裡來的破落戶都可以在太原城混飯吃,是不是?給爺砸了!」

「是,少莊主!」下人一齊衝上台去。

「停手!停手!快停手!」班主在攙扶下掙扎著起來,高聲叫止,那些下人反而砸得更加起勁,將打雜的推開,把人家吃飯的工具踢倒,砸到地上踩爛,班主眼睜睜看著家當被毀,痛苦地按住胸口復跌倒地上。

兩兒子抓起地上的斷竹衝上去,卻見富家少年踏著醉步上前,這次大家都看得清楚,他一個踏步,沉肩,指尖攥起成拳,左右向前推,便把班主的兒子如同紙鳶一樣打得同時橫飛出去,撞落旁邊的水果攤子上。

少女急忙跑過去,水果攤主和兩、三個圍觀的百姓合力把人扶起來,拖到一旁,有好心的在他們耳邊壓著聲音道。「他是城郊神兵山莊的連少莊主,你們忍一忍,別和他作對。」

見那個連少莊主的下人還在踏踩他們的旗子,砸他們的家當,少女忍不住哭叫。

「你們這些天殺的惡霸!太原城還有沒有皇法了?」

她遊目環視,廣場上的百姓紛紛迴避她的視線,連少莊主發出嘿嘿的笑聲,對自家下人說。「給我認住他們的樣子,從今日起不淮他們在太原城出現。」

言猶未休,半空便響起一把故意提高的女子嗓音。

「二哥,霍哥哥,你們瞧!好霸道的紈絝子弟!」

聲如鶯歌,好奇中帶著三分嬌憨,正正傳入連少莊主耳中,他不由抬起頭來,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太原城最大的客棧「滌濤居」就建在廣場左方,為著接連多日的盛典,二樓廂房的窗門大開,環廊上坐著不少貴客。

眼光穿過榕樹茂密的枝葉疏影,便見一個美麗的少女憑欄而坐,手指指向樓下。

少女額心垂下一個月牙形的銀抹額,束著滿頭的小辮子,身穿明黃羅衣,唇靨鮮亮若荔,寶珠雙眸瑩然生光,微圓的臉孔縱是稚氣未脫,已經展露出足夠令人側目的美態,領口上一圈精緻的純白兔毛繞著脖子,益發顯得肌膚欺霜賽雪。

連少莊主瞧見少女如此麗色,登時醉眼發亮,把滿心憤懣暫且拋開。

「哎呀!哪裡來的小姑娘,生得真好看!」

這番話若是陌生人對哪家書香門第的閨女說出來,已經算得上輕薄無禮,但圓臉少女顯然並非尋常閨閣小女兒,非但毫不以為忤,還對他露齒一笑。

連少莊主借著三分醉意,高聲叫道。「小姑娘,妳叫甚麼名字?下來,讓爺認識認識!」

不知是誰暴喝一聲。「放肆!」

一物從窗口飛擲下來,急湍似箭,向著連少莊主的胸口直射過去。

只見眼前一花,凌厲熱風已撲臉而至,虧得他眼明手快,右手拔出佩劍當空一砍,將迎臉而來的黑影一分為二。

熱水登時潑了他滿頭,卻原來是一只盛滿熱茶的茶杯,此時已經砸在地上,分成數块。

出手的人隨手擲出茶杯當做暗器,手法疾如閃電,過程中茶水竟點滴沒有漏出,手底功夫何等精妙,姓連的若尚有絲毫理性,便當裝作無事退下,偏生他仗著家世,多年來在太原惹事生非,官民都讓他三分,早養成橫行無忌的性格,此時酒意雖醒,被羞辱的憤懣卻取而代之充斥腦海。

撥開黏在臉頰上滴水的髮尾,他怒然拔劍指向上方。

「他娘的!誰敢暗算小爺?給我滾下來受死!」

圓臉少女眨眨眼,裝出一臉吃驚的樣子。

「二哥,他是不是叫你?」

哼的一聲,一條白影撐著欄柵跳下,衣襬在風中颯起,如大雁展翅,旋身下降於五光十色的燈火間。

大雁瀟灑落地,原來是個身材高瘦,五官平凡的青年人。

他頭束小冠,穿著一身箭袖袍服,白色的袍袖漸染成黑,腰帶上繫著一枚玉勾,右手握著一把劍,鶴立不群,氣度肅殺,如鷹隼的目光盯著連少莊主,冷冷道。「是你叫我受死?」

被他身上氣勢一迫,連少莊主竟忍不住心頭發顫。

「你……」

來不及說下去,對方已然出劍,劍光衝天而起,在夜空中留下耀目虹光。

「留下一隻手當教訓吧!」

說是要手,劍光一舞,卻沖著頭顱直奔而去。

連少莊主揮劍擋格,鏗的一聲兩劍交擊,巨力傳來,震得他雙手發麻,劍跌落地上,圓臉少女的二哥卻若無其事,腰肢急扭,雙足旋動,劍光在半空轉折,矯若遊龍,疾如電閃,直取左臂而來。

紈絝想退後已經遲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尖砍落臂膀,嘴裏不由發出驚叫。

「救命!」

萬念俱灰之際,他帶來的下人中忽然跑出一人,一絡煙似的飄過來,揪起他的衣領把他劍下扯走。

圓臉少女的二哥搶前幾步,揮劍再上,那下人倒退向後,手上提著一個幾十斤重的人,竟是舉重若輕,在滿城璀璨的燈火掩映之下,俊秀如畫的臉上一片沉靜。

他竟也是一名少年,臉皮白淨,霎眼看去年紀竟比那位少女的二哥,或者他手中的連少莊主更小。

少女的二哥初時只道幾招便可取下他們,但這時已經僵持了快有一炷香的時間,而少年還是臉不紅氣不喘,舉止自若。

「好輕功!」讚嘆之餘,他眼中同時閃過好勝的光芒,認真起來,身法比之前更急更快,出劍亦加倍凌厲。

少年也跑得更快,在圍觀的眾人眼中,便如一白一棕兩個陀螺在廣場中來回旋轉,在本來就處於冬日冷鋒中的廣場裏翻起一陣旋風。

寒風凜冽,旁觀者都不由得渾身打顫。

時間一長,被少年提著的連少莊主便開始不安分起來。

「成石頭,你放開我!」動手掙扎,少年的臉被他打了一下,稍分神,腳步終於慢了下來。少女的二哥霍然出劍,劍風嗖的一聲劃空而來,直取連少莊主的左肩。

成善,也就是少年在心裏已經將累事的連成磪罵了十七、八遍,但無奈受人所托怎麼也不眼睜睜看著他受傷,暗地裡再多罵一句,隨手把他像垃圾一樣扔開,身形前後一晃,回身,手臂猛然伸向長劍。

他的身體向右屈曲,右手攥起成拳,由下而上瞄準劍勢間的空隙探出。

若仔細看去,便可見他握拳的方法異於常人,中指放在屈曲於手心的拇指指骨上,套著木指環的中指凸出於眾指背,拔地而起,狀若峰巒指天。

疾迅如雷間,指骨瞄準劍脊,叮的敲了一下。

「喀咧」的刺耳崩裂聲夾雜在脆響之間,少女的二哥手臂劇震,旋即翻手握緊佩劍後退。

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上身屈曲後仰,左腿曲膝踏地,左腿蹬直,碎石在足下濺起,猶如船夫拿著竹杆撐入水底,瞬息間倒退數十步後,背倚著酒家大門旁的柱子穩穩站起。

「二哥!」圓臉少女早和同伴從酒家二樓下來,連忙跑到他的身邊,把他扶住。

「我沒事。」二哥搖搖頭,提起佩劍一看,見到劍身上的缺口,登時默然半晌,對著無名少年遙遙抱拳。

「在下江陵第五戎,敢問尊駕大名?」

像垃圾一樣被扔開的連成磪羞憤地揮退攙扶他的下人,正好聽見他的自我介紹,臉色刷地發白。

「你就是江陵第五家那個立誓要做天下第五的『江陵少俠』第五戎?」

第五戎的視線不屑地掃過他,重回默不作聲的成善身上,客氣地道。「在下並無惡意,唯望互通姓名,大家交個朋友,日後再請賜教。」

說是要求日後賜教,偏偏說得毫無挑釁之意,反而顯得真心誠意。

成善終於張口。「無名小卒而已。」

「無名小卒沒有這樣的好功夫。」第五戎斷然反駁,亮出劍上的缺口。「我這把雖非武器榜上的神兵利器,也是由名匠所鑄造的好劍,今日被你所碎,第五戎甘拜下風,你不肯說出姓名,莫非是看不起我?」

語氣先是讚嘆,說到「莫非是看不起我時」左眉高高挑起,神色不滿,似是隨時要再拚個高下的樣子。

成善躊躇一會兒,還是搖搖頭。「我只是普通下人。」

他知道今日表露出武功已經留下後患,絕不願再暴露姓名,招惹更大的麻煩。

第五戎不滿地皺眉。「你……」

咄咄逼人之際,一雙手從旁伸出來,把他按住。

「好了!阿戎,別強人所難。」他側頭看去,見到好友霍衛真對他搖搖頭。

這個出來勸止的霍衛真也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頭束華陽巾,背負長劍,內穿交領齊腰,外罩一襲半舊的藍白鶴氅,臉上掛著親切笑意。

他一邊阻止第五戎追問,足尖對著連少莊主掉在地上的寶劍劍柄借力一踩,長劍從地面彈起,反射到他的手上,他順手放在手臂一抹,登時映出滿目亮光。

「好劍!」他由衷讚嘆一聲,對遠遠站立在家丁群中的連少莊主點頭示好。

「此青鋼劍泛著流光,並非凡品,這位少爺更是滿身貴氣,氣度軒昂,肯定是太原神兵山莊的少爺吧?」

他的神色溫文,語調客氣,輕易便能令人生出好感。

「好說!爺是神兵山莊少莊主,連成磪是也。」連成磪一路受盡委屈,好不容易有慧眼識英雄的人,登時舒出一口烏氣,挺起胸膛說話。

「原來是連少莊主,久仰大名!」霍衛真又是微微一笑,向他抱拳。「我和阿戎結伴同遊,路過太原,本來打算到神兵山莊向連老莊主和老夫人請安,途中遇見少莊主實在是有緣。」

連成磪頓時感覺大有面子,畢竟連近年聲名鵲起的江陵少俠路過太原,也得去向連家老祖宗請安,足以彰顯他們神兵山莊的地位何等超群。

「算你們知禮數!」

第五戎臉有不豫之色,嘴巴蠕動一下,霍衛真暗地掐住他手臂上的肉,對連成磪說。

「我們是晚輩,應該的。只是沒想到還未見到老莊主,便先與少莊主不打不相識,又遇到這位……」

他沉吟,撫摸著下巴顯得有些為難,少頃,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適的形容詞。「這位高人。」

連成磪立刻搶著說。「甚麼高人?只不過是我家的下人,叫石頭。」

霍衛真當場發笑。「石頭?少莊主別作弄我了,哪有人叫石頭的,是渾名吧?」

連成磪不屑地哼聲,斜起眼角說。「我騙你作甚麼?他是我家的家生奴才,確實叫石頭,隨母姓成,叫石頭,大家都這樣叫他!」

「原來如此!」霍衛真點頭,目光從連成磪身上移開,看著家丁,眼神中流露出三分得意。

原來他頗具心計,知道從家丁身上問不出甚麼,索性向連成磪埋手,不消幾句,便把想知道的都問出來了。

早在霍衛真對連成磪開口的時候,成善便覺得不妙,遠遠躲在後方,恨不得就此消失。

哪知霍衛真卻不肯就此罷休,擺一擺劍柄,將連成磪的劍平托在手臂上,臉帶微笑,向他走近。

「大家以和為貴,請尊駕代連少莊主收回這把寶劍。」

成善本欲退避,偏偏被連成磪一再以眼神相逼,不得已硬著頭皮迎上。

他本來背光佇立,藏在暗影裏,這時候才再次把容貌身形曝露出來。

這個只用一指便將第五戎的劍敲崩的高手,竟然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且生得一張好皮相。

長眉秀麗如同著墨,目若懸珠,美玉良質,縱是粗衣麻布也難掩分毫。

「尊駕果然生得好相貌。」霍衛真衷心讚嘆一聲,微笑著遞出長劍。

「……」成善指尖一抖,勉強忍耐著繼續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劍的一瞬間,霍衛真忽然提起劍柄,猛地斬落。

這一斬毫無預兆,甚至連霍衛真臉上友善的笑容也未有絲毫改變,便在遽然間出手。

第五戎驚叫。「阿真?」

來不及衝上去阻止,霍衛真手中長劍已經砍中成善的右手。

劍鋒恰恰斬在那枚毫不起眼的木指環上面,竟傳出鏗鏘的鐵器交擊之聲。

成善右手發震,臉色丕變。「你我無仇無怨,你竟下此毒手!」

他雙手探出,拳指從劍身間的空隙直取霍衛真胸口,霍衛真早有預備,足尖往地上一點,向後飄去,家丁隨之躍起,褐衣在空中留下一道暗影。

兩人在半空遊走,身法宛若遊龍,一逃一逐之間,動作竟有七分相似,只是後面的成善動作更加靈巧輕快,十幾個起落之間,便追上了前面的霍衛真,拳指敲向他的後腦,霍衛真只得回身以劍擋格。

半空中交手幾次,鐵器交擊的刺耳響聲不絕於耳,成善惱其狠毒,拳指有如狂風暴雨,每每指向他的要害,皆被霍衛真避過,他倏地變招,戴著木指環的指骨下下擊向長劍劍身,十幾下後,一記交擊之聲異常嘹亮,霍衛真渾身發震,手上的長劍赫然斷成兩截。

連成磪在底下大呼小叫。「我的劍!成石頭,你好大膽!」

成善動作倏頓,霍衛真急忙點著屋簷遠遠飄開,落在第五戎背後。

成善也跟著落地,對第五戎揮揮手,說。「你退開!」

第五戎不退反進,跨前一步,以身擋在霍衛真與他之間。

「抱歉!阿真是我的朋友,恕我不能讓開。」

成善烏黢黢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夜晚的湖面,倒映出周邊的五光十色。

第五戎頭皮一緊,拳頭在身側悄俏攥起。

預想中的硬仗並未出現,沉默半晌,成善跥一跥腳退後。

他不願意傷害無辜,縱然憤懣未平,還是主動住手。

第五戎不由得一怔。

成善負手退後,身上雖然穿著粗布褐衣,但形容氣度俱是上乘,挺腰站在雜亂的廣場上,便似一株新竹拔天生長,秀於林間,風姿卓越。

霍衛真忽然高聲叫道。「你戴的是鐵樺木指環!」

成善回頭,見到霍衛真從第五戎背後站了出來,交疊雙手,淺藍寛大的衣袖隨著舉起的手臂垂下,風吹過,袍袖鼓起,帶出一股飄然出塵的仙氣,向他深深作揖。

「武當三代弟子霍衛真,拜見前輩。」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太原城裏城外其實藏著不少湊熱鬧的武林中人,不少人一早已經認出霍衛真的身份,這時聽他直認為武當弟子,人群間再起嘩然。

「姓霍的?莫不就是武當掌教淳于真人的弟子?武當新五傑之一?」

四周的大呼小叫,霍衛真聽而未聞,繼續彎腰鞠躬,頭低垂,眼看地,藏在袖子中的雙手高舉齊眉,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

「晚輩霍衛真,向前輩請罪。」

武當派是與少林齊名的武林泰山北斗,太掌門無為子年逾八十,輩份之高,武林中無出其右,他的五個親傳弟子,仁、德、紀、敦、常早已是獨當一面的大俠,德高望重,近年甚少在江湖行走,取而代之的眾多徒孫自然也是少年英俠,近兩年最為人所知的便是「武當新五傑」。

霍衛真身為五傑之一,更是武當掌教的弟子,對著一個下人口口聲聲叫前輩,實在怪誕得很。

糟糕了!成善心裏怦怦跳著,扭著眉,避開他的揖禮,就連第五戎都感到詫異,忍不住拉扯霍衛真的衣背。

霍衛真如若未覺,將一絲不苟的揖禮一行到底,定住片刻才抬起頭來,就連挺腰的時候雙手仍是恭敬抱合。

「弟子方才迫不得已之下多有冒犯,請前輩恕罪。」他執晚輩禮,神色恭謹,但話語一轉,又變得鋒銳逼人。「不過,有幾個問題,非得請前輩回答。」

成善由適才起便攏起的眉頭聚得更緊,硬生生在光滑的鼻樑上留下三道深刻的縐紋。

「我甚麼都不知道!」

霍衛真長長哦了一聲,奇道。「前輩為甚麼拒絕得這麼快?難道你知道我想問甚麼嗎?」

「……」成善情急之下失言,被他抓住話柄,不免語塞。

「甚麼都不知道,總不會連自己的父母師長是誰也不知道吧?就算都不知道,難道說不出自己的名字嗎?到底是姓成?叫石頭?還都是諢名?姓名由父母尊長所賜,胡言亂語,忌諱不言,可是不敬尊長?」

霍衛真咄咄逼人,成善無法應對,混亂之下,終於脫口而出。「我叫成善。」

霍衛真頓時住了嘴,似笑非笑地瞅著他看。

成善抿緊嘴唇,暗地懊惱。

他年紀輕輕,經歷淺薄,被善於計算的霍衛真一迫問,便不由得露了餡兒。

「善,單字。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經,果然如此!」霍衛真喃喃自語,神情豁然開朗,再次彎腰,稽首行禮。「弟子霍衛真,師承武當掌教淳于仁,拜見……」

眼見阻也阻不住了,成善忽然靈機一動,高聲叫道。「你斬我的手!」

霍衛真辯解說「前輩,我瞄準的是你戴的鐵樺木指環,那可是刀槍不入……」

「我不知道甚麼鐵指環,木指環!」成善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就記得你拿劍斬我,我的手差點被你斬斷了!」

霍衛真揖拜的動作凝滯在一半,不上不下地抬起頭,看著這個忽然記仇起來的少年。

成善烏黢的眼珠子看著他,一字一字用力地說。「我就是個普通下人!否則我就周圍對人說,武當掌教的弟子拿劍斬我!」

霍衛真連忙道。「我不敢!」

「你做了!」成善堅決一口咬定。

看似橫蠻粗鄙,卻真真把霍衛真難住了,他所有的聰明,一時間都被哽在喉頭裏,無法吐出來。

成善生怕霍衛真聽不明白自己的暗示,向著他,又將「普通下人」四個字用口形重覆了一遍。

霍衛真早就明白他的要脅,衡量過後,終於鬆開抱起的雙手,將彎曲的腰重新伸直。

「謹遵吩咐!」

成善暗地鬆一口氣,回頭看向連成磪,喝道。「還不走?」

他急不可待,連慣常放在口邊的敬語都忘得一乾二淨。

連成磪何曾像今日一樣被如此輕忽怠慢過?臉色鐵青,時而盯著自家無禮的下人,時而瞪向裝模作樣套他話的霍衛真,時而睨向視他如無物旳第五戎。

「你!你們——給我記住!」

至少他知道自己絕不是任何一個的對手,終於恨恨地甩袖,憤憤不平地轉身而去。

成善一早知道他的作風,臉不改容地混在下人隊列中,跟著離開。

第五戎見那隊人馬夾著尾巴跑走了,拍一拍霍衛真的肩頭。

「阿真,他到底是誰?」

霍衛真苦笑。「還能夠是誰……早知道我就不和你們來太原湊熱鬧了,現在自己變成熱鬧。」

他來回踱步,忽然凝重下來。

「我要立刻回山稟報師祖和師父,否則怕被他溜走了。」

旁邊的第五明麗哎呀一聲,吃驚地掩住芳唇。「不單止要通知淳于掌門?還要驚動顧真人?那個下人到底是誰?既然如此,你怎麼讓他就這樣走了?」

「我能夠不讓他走嗎?沒聽見他說我斬他嗎……不敬師長,若果我猜對了,別說那一位……單是師父、師叔就得把我的皮剝下來一層。」霍衛真本來喃喃自語,但見人群中不少對耳朵都在豎起偷聽他們的對話,眼珠骨碌碌轉動幾下,故意抬高聲線,說。「那名少年肯定是位與我武當派淵源極深的前輩的徒兒,他的師長與我的師祖同輩,我們武當多年來一直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太原城找到了一絲線索,師祖肯定十分高興!師父與眾師叔皆重孝道,只要師祖高興了,我們武當上下,也自然高興!」

他刻意把消息散播開去後,登時放心下來,與第五戎兄妹商議幾句,便即騎上馬,疾馳回武當山去了。

留下無麻煩,令成善從此疲於奔命,一舉一動俱受矚目,從此煩惱不已,此為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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