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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溺水

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溫習說服自己

最怕你忽然說要放棄

躺在五坪大的房間,不斷回放童話般的歌曲,我慢慢地閉上眼,什麼也不想,安靜地放空。

除了滾床單的時候會髒亂倒不認識自己外,我姑且是一位有輕微節潔癖的人,家裡不會有散亂的衣物躺在地板上,也不曾出現過未清理的垃圾放到隔天。因為從小養成的習慣,加上平日裡閒來無事,不愛看教科書又不愛出門的我,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打掃。

而且我的父母還沒死之前,除了是個問題製造機外,也是垃圾製造機,讓我不得不動身,用打掃換取家裡的整潔,順便透過勞動促進血液循環,活用身體機能,時間久了,就變成了唯一的消遣,一直維持到現在都沒變。

總是保持乾淨整潔的我,雖然不太喜歡家裡放著陌生人的東西,但被硬塞進手中的錢袋正穩穩地躺在家中,最邊邊角落的位置,像那傻呼呼的笨小鬼一樣無趣。

並非是接受了他的心意才把錢帶回來的,雖然名義上交易是成立了,但我沒接受他的包養,只是順應當時的狀況,給了他一個機會,同時,也擬定了一項計畫。

即便當時彆扭到連一句喜歡也說不好,非得要我鼓勵他好幾次才勉強說出口的他。青澀的模樣,彷彿讓我回到了當年和同學聊天打屁的時光。

但也就這樣,我們之間算是圓滿的結束了,沒有過度的激情,沒有臉紅心跳的悸動。一切都是為了錢,為了錢才相遇的我們,除了錢之外,沒什麼好談的。

今晚的邀約來得突然,我抓緊時間,趁著下午房東太太來收房租前,先把晾在室內的蕾絲內衣褲收好,免得門一開她看了直接嚇到。

我將桌面上的化妝品分門別類收進櫃子裡,把頭髮扎起來,關掉音樂,坐在椅子上等門鈴一響,便起身走到門前應門。

自從我父母離世之後,房東太太一直很照顧我,三不五時就會過來關心一下,時不時送些吃的喝的,甚至是用的,偶爾會約我到附近散步,順便聊聊近況。

以前我總是猜,猜房東太太或許是因為這間屋子鬧過人命,怕我因此離開,也怕房子租不出去,才會一直對我好的。

我總是不斷地為房東太太對我的好找理由,以為她是為了自己,認為她是逼不得已,可實際上她只是擔心我而已,就像媽媽擔心孩子一樣,不需要理由,更不用旁人替她找藉口。房東太太老媽子似的雞婆,比我媽還像個媽,好到我覺得她其實應該要對我冷淡一點的,不過人就是這樣,誰寵誰,誰慣著誰,都輪不到別人來說。

房東太太或許是我這輩子,想永遠把溫柔的一面呈現給她的人了。

「來了。」

我輕輕地打開門,看見滿臉笑容的房東太太,先把手裡的東西交到了我手裡,才收下這個月的房租,嫌麻煩地把零頭去掉,又把零錢還給了我。

房東太太還是一樣熱情,把家族中的遠房親戚搬了出來,說那還未出嫁的妹妹終於在今年春天嫁掉了,然後問我,什麼時候結婚?

可能是房東太太人實在太好了,害我很不好意思地,只能給她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收下她帶來的喜餅禮盒,笑著目送她離開。

關上門後,我把喜餅禮盒收好,將髮帶解開,放下長髮讓它垂在身後,打開櫃子依次將化妝品擺好,開始上妝。完妝後再拿出電棒捲纏繞頭髮,捲出唯美的大波浪,整理完妝髮後,才到衣櫃前挑選服飾,搖身一變,成了媚態百出風騷浪蕩的狐狸精,對著鏡中的我投以一個諂媚的笑。

這,才是真正的我。

我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提著包包,自信地開門望著已進入夜晚的天空,穿著新買的紅色高跟鞋,走向漫長的一夜。

隔天是學校的期中考,我睡在飯店的床上,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接著睡。

通常大考的日子沒到,重修的機率是百分之百,但對於在考試的前三天,已經賄絡完所有主考官和出題老師的我,完全不用擔心,睡到日上三竿都行。

照目前的程序走,躺著畢業都行。

我拉了拉被單往上蓋,不被刺眼得陽光打擾睡眠。昨晚被男人纏著做了一整夜,好不容易讓他盡興,付了雙倍的錢才換來的睡眠,趁現在還沒到退房的時間,多睡一點,補足精神,才好再戰下一回。

帶著疲倦的睡意再次閉上眼的我,聽見了煩人的手機鈴聲,便睜開雙眼,伸長手臂到床下散落的衣物中,找到震動中的手機。

眼睛瞇成一條線的我,一看來電顯示是臭小鬼時,睡意全消。

我開始後悔把電話號碼給他了,即便是他當時提出的要求,我果然不能因為他只是個孩子就毫無防備的接受。

唉……麻煩還真的找上門來了。

草草按下通話鍵,臭小鬼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

「那、那個……我、我們現在可以見面嗎?」

「不行。」因為我還想睡。

「那……明天呢?」

「不行。」

「後天呢?」

「不行。」

「那、那大……後天呢?」

我嘆了口氣,看來有必要好好教育他一下,做一筆買賣正規的程序走麼走。

雖然那天的確是收尾收的有些曖昧,可能讓他誤會了,要是不即時轉正,之後一定會生出弊端。

於是,我深吸一口氣,接著說:「你聽好了,第一:我們的關係只停留在炮友上。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炮友,請翻字典或是上網了解一下。第二:我們只用金錢交流,其餘跟錢無關的關係,都不會出現,也不會發生。我之所以給你電話號碼,只是為了方便聯繫,不是用來交朋友的。」

「可是──」

「我知道那天我讓你向我告白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答應了你,你要先搞清楚,你的告白跟我的回答是兩回事,更何況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我們在一起之類的話,所以說,所有在你腦中幻想的每件事,都是不存在的你懂嗎?」

一字不漏地說完後,他終於沉默了。

見他沒要掛電話的意思,我只好一邊等著一面起身,彎下腰撿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套回身上。

「既然這樣……那時妳為什麼不直接拒絕我?」

料想中的回答在耳邊響起,我穿好衣服後,拿下夾在肩上的手機,重新握回手裡,靠在耳邊,認真地回答。

「我承認當時的做法可能有點模糊,造成你對我的誤解,但我想說的是,既然你選擇了告白,無論結果對你而言,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你都不能單向的把所有的情緒都怪在我身上,你必須明白,人都是自由的,沒有誰對誰錯,哭或笑,生氣或懊惱都是人之常情,不要放大你的期待,也不要過度失落,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要好好地想過一遍,想好了,才不會後悔。」

我不曉得那個小鬼能不能理解我話裡的意思,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該提醒的還是得提醒。

「記得那天我跟你說了向我告白的條件是什麼嗎?」

「唔……當我發現妳不再是我心目中喜歡的模樣時,我可以殺了妳?」

還在學習的孩子記憶力果然特別好,真令人欣慰。

「對,記住這句話。」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語。」

通話結束,我看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到退房的時候了。

確認完隨身物品都帶上的我,拿著房卡離開房間,才剛關上門,立刻收到簡訊的提示音,瞄了一眼便收回包包內,搭電梯到一樓大廳,把房卡交還給櫃檯,出了飯店大門,到大馬路上攔了計程車,報了地址就靠向椅背放鬆的我,望著窗外刺眼的陽光,勾起唇角。

那個臭小鬼倒是很會運用手機的功能,知道電話掛了再打會很像死纏爛打,乾脆用簡訊告知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這樣不僅不會被當場拒絕,對方要躲也躲不掉。

看來以後要賺錢的機會要變少了呢。

想起他那張臉,我輕笑了下。

說到底,小鬼就是小鬼。

私人別墅,私人游泳池,私人花園,私人圖書館還有私人飛機,這些我都見過,畢竟愛炫富的金主太多了,十跟指頭都不夠數。

所以當我進入臭小鬼家中,坐在他房裡上好的皇室宮廷椅上,用手機燈入學校網站查詢期中考試成績時,一點也不驚訝。

我刷上寫滿分數的成績總表,對這次的成績非常滿意。

意料中的all-pass不枉費我今年多包了一點,分數全是滿分,看上去心情真好。

不過正當我高興的時候,身邊的小鬼倒是很會選在這個時候打擾。

「梅花姐姐,這題數學要怎麼解?」

梅花是我的本名。

父母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能成為一位冰清玉潔溫文儒雅,像梅花一樣花色秀美的女孩子,但……這全是我瞎掰的。

說起來我的父母是因為學生時代談戀愛,又不小心懷孕逼不得已才生下我的。

他們在我出生前,眼中只有彼此,在我出生後,還是只有彼此。要不是當時墮胎對我媽的身體傷害太大,她又嫌麻煩,而我爸又疼她疼得要死,不然我根本不會出生。實際情況也是這樣,生下我之後麻煩變多了,除了要養要餵之外,生活上都大大影響了他們的兩人世界,只不過他們愛對方愛得要死,根本捨不得吵架,所以,錯都怪在我身上。

取名字也只是因為他們正好在玩撲克牌,因為孩子要報戶口,順便在玩牌的時候隨意取的名字,連意義也算不上。

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原因很簡單,全是拜他們沒神經的大腦,口無遮攔地把我妨礙他們相親相愛的罪證擺在眼前,從我牙牙學語的時候,一直說到我開始認字的時候,都沒停過。

然後看著前一秒生氣,後一秒便手拉著手出門約會的我的父母,把腦袋裡先學到的第一個字用了出來──

幹。

現在,我看了臭小鬼一眼,直白地回:「我不會。」

小鬼就是小鬼,為了增加相處的機會,寧願跟家人撒謊也要用家教的身分綁住我,真搞不懂他腦袋裝了什麼,聰明到像個笨蛋,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開竅。

「梅花姐姐不是大學生嗎?」

「大學生又怎樣?有誰規定大學生一定要會國中數學?這種事花點小錢就能拿高分了,我幹嘛要努力,讓那些超會讀書的人當未來國家的棟樑就好啦,像我這種平凡人啊,還能過上平民的生活就該知足了,認真做什麼,還不是被別人嘲笑。」

他眨了眨眼睛,不解地問:「為什麼一定要花錢買分數?」

我笑了下,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

「你覺得呢?」

說完,難得見他停下從剛才就沒停過的自動鉛筆,認真思考了好一陣子,疑惑地答:「怕被媽媽打?」

話落,我抱著肚子笑倒在地上,聲音迴盪在整個房間,彷彿他剛才說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

天真,這年頭居然還能遇上如此天真的人,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可悲。

「你說的沒錯,我是該被媽媽打……」我擦掉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見他鼓著一張臉,一副氣沖沖的模樣。

「怎麼了?」

「有那麼好笑嗎?我是真的很認真在回答姐姐妳的問題耶!」

我當然知道你很認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笑的。

「我知道。」

「知道妳還笑!」

「好啦好啦,對不起嘛,我以後會注意的,不要跟我生氣了好不好?」

自古以來,懷柔政策與苦肉計,走遍大中南北都很受用,尤其是嗲聲嗲氣的語調最讓男人受不了,連這個小鬼也不例外。

雖然青少年多半還是會生悶氣,但至少他乖乖地把頭轉回去,握緊手中的自動鉛筆,動手解自己不會的題。

我看也沒別的事了,把手機收回去後,繼續拿著帶來的書坐回椅子上打發時間。

等兩小時的家教結束,便闔上書本,拎起包包,看了低著頭埋在數學題本算術的臭小鬼,連頭也沒抬。

唉,孩子鬧脾氣就是這樣,哄了他反而讓他心裡得意更不理人。

我走到門邊,說了句:「走啦。」

見他沒回話,便背過身扭開門把準備離開。

「梅花姐姐將來想當醫生嗎?」

雙腳停在門口,我回頭,見他還在算數學,下意識地掀開包裡的放著的那本書,問他:「你指的是我帶來的這本解剖學嗎?」

臭小鬼的眼睛依舊停留在數學題本上,專注地連抬起頭來的時間也沒有,就在我以為他只是隨口問問的時候,他卻開口了。

「嗯,我看姐姐妳今天都在看那本書,想說妳是不是想去醫院上班?」

我愣了愣,然後自嘲地笑了:「那只不過是我用來打發時間帶來的書而已,當什麼醫生啊,想太多了你。」

「真的嗎?」

「真的。」

語畢,氣氛彷彿又回到了離開前一秒,我再次背過身,把手放到了門把上,幾乎是在門開啟的瞬間,身後傳來了一句話。

「下次梅花姐姐可以跟我說這本書裡面在講什麼嗎?」

不輕不重,甚至帶點請教意味的話傳入耳裡,卻異常地刺耳。

我沒有回應,輕輕地把門帶上,走向客廳跟他的母親打完招呼後離開了這裡。

當我背對著身後豪華的宅邸,腦中浮現的念頭只有一個,那就是──

臭小鬼就是臭小鬼。

夜深了,我窩在男人懷裡,聽他隨口一問:「不清理沒問題?」

我舉起食指在他的胸口上畫圈:「今晚我想虐一下自己。」

男人笑了:「這麼賤啊……」

當然,因為人性本賤嘛。

我翻過身,坐在男人的腿上磨蹭,彎下腰低著頭,含住起反應的那處輕輕舔舐。

「嘶……」

「還有時間,我們再接著作幾回吧,最好……用你的這個,把我攪得一蹋糊塗,讓我叫到失聲,你覺得如何?」

說完,他馬上起身把我壓回床上,背朝他跪著,對準位置一舉插到深處。

「騷貨。」

我倒吸了口氣,感受額角上的冷汗不斷冒出,向下滴落,咬著牙,眼裡滿是笑意。

如男人所說,我是一位毫不潔身自愛的賤人,就算那小鬼對解剖學這本書有興趣又怎樣?就算真被他猜中我想進醫院上班又怎樣?他懂什麼?他又了解我什麼?他根本不明白比起醫生我更想當護士,他根本不知道我只是因為想穿護士服才想進醫院的。但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理由,讓一個沒有前景如同碎紙般的願望,承接了我幾年前的夢想,帶著一股傻勁和衝勁,以為認真、努力就能和成功畫上等號。只不過現實叫醒了我,告訴我一切都是徒勞,再偉大的地方,都有冰冷的階層,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為了擊垮別人。

最後,我只能認命,把自己扔進泥沼,混入髒水,睜大眼睛看清楚,現實有多麼的殘酷,連一隻蒼蠅也不放過。

回家前先到便利商店買止痛藥的我,到家時配著水杯把藥吞了下去,換上睡衣,看了外頭升起的太陽,拉上窗簾掀開被單躺了進去。

已經在旅館洗過澡才回家的我,側過身整個人都埋進被窩裡,不去裡會即將帶來劇烈的腹痛,一閉眼,就脫離外界即將甦醒的聲響,睡到隔天中午才醒來。

感覺精神狀況好了許多的我,便下了床拿起昨天擺在桌上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對上嘴喝了幾口,再放回去,然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才去拿手機確認今天的課表。

以往塞多少錢就能請多少次假的狀況才剛過完期中,便聽說今年教育部的評鑑下來了,結論是不及格。因為學生出缺席過於嚴重,影響到了教學的意義,為此校方不得不採取應對措施,提升學生上課的品質。

簡單來說,就是不能一學期全曠課啦。

對於學校的改革啦新政策啦,我是完全不反對的,畢竟校園要生存下去也不可能只用錢就好,官商勾結這點可是必備技能,該用的時候就得用。

只是相對來說,我能賺錢的時間又縮短了,有點可惜。

手機傳來了訊息,一點開,是莉莉傳的。

『××教授的課換教室了,地點改在教學大樓A104教室,時間一樣是14:10-15:00就這樣。』

收到訊息的我換上大學T和長褲,把筆記本和筆袋,和課堂上用的講義一起塞進後背包,隨手扎了馬尾,換上球鞋,帶著鑰匙背起背包就出了門。

莉莉是我大一時一起住過學生宿舍的閨蜜,要好程度大概是我能忍受她在我面前摳腳皮挖鼻屎亂丟,還不會抓狂的那種。

當然,身為好朋友的她也知道我有點潔癖,所以她一丟完會馬上拿掃把出來掃。

莉莉還有一個朋友,現在在南下讀書,偶爾我們會三個人一起約在餐廳吃飯,有時是我和莉莉一起去找她,有時是她上來找我和莉莉,然後三人坐在一起聊天,順便報告近況。

莉莉的朋友叫方方,年紀比我們大了一點,現在在念研究所,最近忙的抽不出時間,都只能用電話聯絡。

進入教室的我在後排最角落的位置發現了莉莉,我走到她旁邊坐下,莉莉看上去不是很有精神,連打了幾個呵欠,一副沒睡飽的模樣。

「昨晚幹壞事去了?」

她一聽,便回:「沒妳幹得多。」

我笑著捏捏她愛睏的臉,壞心眼的說:「不然等下翹課啊。」

「瘋囉,學校都說不能翹了,妳現在是怎樣,叛逆啊?」

「叛變吧。」我說。

「噗,白癡喔!」

莉莉和我在後排偷笑,等慢郎中教授進了教室,才收起笑容,百無聊賴地拿出講義和紙筆上課。

大學的課程即便是自選還是會採雷,何況是原本就對念書有負擔的我,更是一大折磨。好不容易熬到下課,跟莉莉到學校的餐廳吃飯,一找到用餐位置坐下,臭小鬼立刻傳了一封簡訊給我。

我瞄了一下,立即垮下臉。

「怎麼了?」莉莉問。

「之前說的那個小鬼又傳簡訊給我了。」

莉莉聽完後曖昧的笑了:「唉呦不錯喔,青春ㄟ肉體捏。」

「嘖,什麼青春,明明是幼兒園的等級,我才吃不下去咧。」

「說的也是,弟弟比較難處裡,而且又黏人。」

我嘆了口氣,一邊想著怎麼推掉今晚的家教,一邊聽莉莉說話。

「是說妳知道方方最近怎樣了嗎?」

「不知道,她研究所念得還好嗎?」我用筷子捲起麵條送入口中。

幾乎是在那一瞬間,莉莉開口:「她死了。」

語畢,空氣一片死寂,我眨了眨眼睛繼續吃麵。

雖然話題中的人與我們關係密切,說起這件事來也特別沉重,但我們早就料到了,震驚也就那一下,便恢復了。

「怎麼死的?」我問。

「自殺,在研究室內。」

吃下第三口麵,我淡然地說:「蠻像她會做的事。」

「是啊……但我沒想過會那麼快。」

「妳是指她跟父母斷絕關係後,過沒幾天就死了的事?」

「嗯。」

我笑了:「怎麼不快,都在她的計畫範圍內了,不走才奇怪。」

說完,莉莉也笑了:「妳覺得我們要找個時間去給方方上香嗎?」

「不用了,畢竟喪事只是辦給活著的人安心用的,方方在死的時候已經解脫了,幹嘛跑去湊熱鬧,妳不怕方方笑我們傻啊。」

聽了我的話,莉莉總算笑出來,動了筷子吃麵。

「欸,妳覺得我們什麼時候會被自己殺死?」莉莉一臉惋惜地表情,喃喃地問。

「不知道,但至少不是現在。」

莉莉說:「我無法想像自己活到變成老奶奶的那天,無法預測我會活得好好的,像其他人一樣活到老死,老奶奶對我而言,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聽了她的話,我淡淡地笑了。

「所以我們才會一直做這件事啊。」

話落,莉莉也笑了,做了一個舉杯的手勢:「敬我們的友誼。」

「敬我們的友誼。」

不知道何時會走向盡頭的我們,把每一次見面,當作是人生的最後一天度過。

最後一次問候,最後一次道別。

等到死亡降臨時,一切就解脫了。

我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共同的秘密把我們連在了一起,若沒有這個我覺得不算秘密,卻非得要隱藏起來的秘密的話……或許我會想要看看變成老奶奶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可惜,我永遠不會。

避不了的家教依舊在臭小鬼的房間舉行,這次他的書桌上沒有習題,而是放了一本解剖學。

「這什麼?」

「解剖學。」

「廢話我眼睛又沒瞎,我是在問你拿這本書出來做什麼?」

見臭小鬼一臉無辜樣,裝正經的回答:「梅花姐姐,上次不是說好了要跟我說書裡的內容嗎?」

我傻眼,他居然用這種方式逼我直接就範,而且為了怕我找藉口帶過,乾脆把桌面上的東西收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本書,連理由都沒得找。

呵,不愧是有錢人家的小孩,精得跟奸商似的,明明聰明的要死,卻裝得像一隻無害的蟲一樣。

煩死了。

「你就這麼好奇?」

「嗯。」他說。

「……好吧,書拿來我教你怎麼看。」

當我拿著新拆封的書皮,彷彿回到了過去熱血到像個白癡拼命研讀的自己,每天每天捧著醫學書籍,百看不厭。

掀開一頁又一頁,自己背下的所有神經、骨頭還有數十億的細胞體,再轉為口述複誦給臭小鬼聽,他若有疑問我也會一一說明、解釋,然後一再地面對他那崇拜的眼神,在兩個小時內簡略的說完。

我把書還給他之後,見他把書捧在懷裡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呆。

臭小鬼興沖沖地說:「梅花姐姐真的不進醫學院嗎?我覺得妳超厲害的耶!」

「只會背這些沒用的東西是在厲害什麼,還不如早早出社會賺錢比較實在。」

「哪會啊,我就覺得姐姐妳能記得了這麼多學名,已經是神人的等級了,超強的好不好!」

好吧,我承認,被人捧起來的感覺還不賴。

不過該做的事還是得做,該撩的還是得撩。

於是,我朝他拋出一個媚笑,語氣曖昧地問:「是嗎?那……你有因為這樣更喜歡我一點嗎?」

話一說完,見他一臉羞澀的手都不知道擺哪,肯定是中招了。

「有……」

嗯,這就對了。

不管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從你向我告白的那天起,我要讓你一點一點的喜歡上我,最後愛我愛得無法自拔。

這是我為你量身訂做的計畫,讓你蛻變成大人的計畫,當你成功的變成了大人,你就會懂我為什麼這麼做了。

時間結束,臨走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我剛才一進門跟你媽媽打招呼的時候,看她臉色好像不太好,你們吵架啦?」

被我一語道中心事的臭小鬼,心虛地說:「沒有……」

看他那樣子應該只是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跟媽媽賭氣了,雖然我沒義務插手,但姑且當了他的家教,還是裝個樣子勸勸他吧。

「別放心上了,你媽媽肯定是愛你的,幹嘛跟她生這個氣咧。」

「哪有啊,姐姐妳亂說!我媽媽才不愛我!」

「真的,要不是我看得出來,我才懶得理你。」

「為什麼妳看得出來我就不行?」

「因為你笨啊。」

話落,臭小鬼生氣了,不再和我說話。

我只好走到他身邊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世界上有許多當了父母的人,也有許多當了孩子的人,或許在你的成長記憶裡,和你碰過的教科書,長輩們的言行舉止都教過你什麼是愛,你也許不能理解,為什麼愛一個人,卻要狠狠地罵對方讓彼此傷心,但我要告訴你,人哪,若連對方都不愛了,一句話也懶得說。」

臭小鬼沒反應,我只好接續說。

「其實你心裡的某個部分也明白,也同樣認為父母是永遠愛自己的孩子的,就算升格為父母之前什麼也不懂,但有了孩子之後,成為了父母的時候,就會了解愛的道理一樣,那些深植在你內心深處的東西太過於美好,以至於每次爭吵時,你都會覺得自己不被愛了,但其實你根本不這麼覺得,你心裡還是認為你的父母最後會來找你和解的,就像他們平時關心你那樣,而你只是藉由每次的爭吵,利用他們來得到你想要的愛而已,追根究柢,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語畢,他終於開口了:「我沒有!」

「是嗎?」

我勾起唇角,打趣的說:「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好了,剛才我說的那些,都是生活在故事裡的王子與公主,然而,現實裡,沒有童話故事。」

他怔了怔,不解地問:「為什麼?」

「因為童話只住在童話裡,社會上有更多的人只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有些人只想當父母的孩子,並不想成為父母,有些人是因為意外才生的孩子,不是出於本意要的,在這之中有更多的人,被上傳統的觀念綁住,被迫結婚生子,不是出於本意,不是因為意外,不是為了生而生,只是因為需要。而這些,全都不出於愛。」

「那他們為什麼……」

「所以說,在多數的變動中,才襯托了少數真心相愛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才顯得難能可貴。」

話說完了,我站起身,問他:「你媽給你做過幾次你愛吃的菜?」

「每天。」他說。

「這就對了。」

「你媽比你想的還要愛你,笨蛋。」

嘖嘖嘖,臭小鬼還真讓人羨慕,要是有交換靈魂的魔法,我第一個一定先用在他身上。

不過說了這麼多,年輕氣盛的臭小鬼還是只注意到笨蛋兩個字,氣沖沖地把我趕出房間。

嘖,真不可愛。

好在我大人有大量的不計較他魯莽的行為,向他媽媽打完招呼就走。

走到大馬路上確認完手機內的訊息,便攔了輛計程車,回家休息。

轉眼間,學期來到了後半段,準備進入期末考的我,依照慣例,事先準備好紅包,等合適的時機一到,全數送出去,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我看著萬無一失的計畫,忍不住佩服自己這些年來的毅力,嘲笑自己的窩囊,趴在陽台上抽菸。

不一會兒,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我拿出來看了來電顯示是莉莉打來的,便按下通話鍵把手機拿到耳邊,另一手叼著煙。

「他跟我提分手了,說沒辦法再過這種遮遮掩掩的生活。」

「妳接受了?」我問。

「嗯,就算我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也沒用,只要他在乎,我們最後的結果都會是這樣。」

「還好嗎?」

「我不知道……我只記得他說過的,試了很多次還是不行,不行這兩個字就像烙鐵一樣印在我的腦袋上,好像我永遠只能跟不行扯上關係。」

「妳呢?妳也覺得自己不行?」

「呵……怎麼可能,誰喜歡上我可是他的福氣,我可不像那群白癡的傻妹照三餐查崗,像寄生蟲二十四小時黏在身邊,還亂發脾氣咧。」

莉莉的說法,使我腦海立刻浮現逗趣的畫面,忍不住笑了。

「辛苦妳了。」

「嘖,我都跟他過上幾年的苦日子,早就不苦了,我只是累了……」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沒有,倒是妳等下來我家一趟吧,十五分鐘後過來。」

「知道了。」

通話結束後,我換了簡便的外出服,照平常那樣扎了馬尾,隨手帶了皮夾和手機,坐在椅子上發呆,等時間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出門。

我們三個人之中,只有莉莉最勇敢堅強,她不會因為自己的秘密而躲躲藏藏,相反的更挺身而出,用自己最獨特的一面,活在大眾審視的標準下,接受批判、是非,所有負面的議論與攻擊。

她也比我和方方來得感性多了,時常被賺人熱淚的影集感動,遇上不合理的事也勇於爭辯,活得比自己還要像自己。

唯一惋惜的是,莉莉的無所畏懼永遠傳不進她身邊的伴侶,即使他們一開始的相遇是來自莉莉的熱情,可時間總是一再地把莉莉沖回現實,伴侶相繼離開,像說好了似的,嘲弄莉莉的純粹。

而她只能無奈地笑談人生,捧著那渺茫的希望,翻滾了一次又一次,最後遇到了現在的男友。

莉莉曾經和我說或許這是最後一次,或許他會是她最後一個男朋友。

然而,他還是離開了。

我知道莉莉會打給我八成是她現在需要一個人陪她說說話,讓她能抒發情緒,所以我當時也沒多想,沒有多加留意十五分鐘後是什麼意思,沒想過從來不會特意指定時間的她,為什麼突然間要求了?

按照規定的時間,來到莉莉住處的我,像平常一樣拿著她交給我的備用鑰匙開門,然後站在門口,看著眼睛突起,嘴巴張開,吐出舌頭的莉莉,吊在家中的吊燈下,連個招呼也沒打。

本來我是想說這吊燈也太穩固,掛了一個人也沒掉下來,結果不到幾分鐘時間,像是為了回應我似的,承受不住重量的吊燈,連人帶燈一起摔到了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一瞬間,碎玻璃像水滴一樣灑滿整個地面,莉莉則被燈架壓在下面,擠成三明治的狀態,只剩猙獰的臉配著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對映著滿臉錯愕的我。

我還是站在門口,看著倒在地上的莉莉,瞪著毫無血色的瞳孔與我對視,下一秒,我衝進廁所,跪在馬桶前,整個人趴在馬桶蓋上,朝裡面的洞口把還沒消化完的食物全吐了出來,吐到只剩下口水還在吐,吐到黃綠色的膽汁都跑了出來,我還在吐。

直到我已經吐不出什麼東西了,我開始哭,從小小的啜泣演變到後來的大哭,都沒能停止身體劇烈地顫抖,持續到已經流不出眼淚為止,只剩抽抽噎噎的氣音圍繞自己。我從馬桶蓋上爬起來,轉過身,雙腿屈起環抱自己,把頭埋進一片黑暗。

頭一次覺得死亡離自己這麼近,近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仔細想想,死亡也就那回事,哪有什麼理由可言。

就像自殺的人生前已經反反覆覆死過好幾回了,他之所以會死,不是因為他想死,而是他早就死了。

死亡這個詞也許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是個要不得的禁忌,但對我而言,它只是呈現一個生命到斷氣的表徵,它其實不是禁忌,而是讓人思考為何有些人一定要走。

那些起始點並不是構成那人死亡的主因,那個人只是為了從長期的束縛中解脫,以活著而死,換取死了而活。

所以我不怪莉莉,也不會責備她,我之所以哭,是因為強烈的震撼讓我的身體先做出了反應,等我平靜下來,回到一開始只是來見莉莉的我,便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替她闔上猙獰的雙眼,然後在混亂的地板上找到她留下來的字條。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任性。』

這是莉莉最後的遺言,話說的簡短卻也直接表明了她想有個人陪。

「妳這個惡作劇嚇死我了,王八莉莉。」我說。

收下字條的我陪在莉莉身邊待了一個晚上,說了很多廢話,莉莉全聽不見。

抱怨她習慣差吃相難看,性格像八婆一樣雞婆,莉莉也不會從地上爬起來揍我一拳。彷彿睡了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覺的莉莉,除了脖子上的勒痕,還有壓在身上的燈架,插進肉裡的玻璃碎片,還不算太糟。

她依舊是我和方方公認的,最勇敢堅強的莉莉。

而莉莉會保持她的勇敢堅強,永遠睡在我們三人的記憶裡,不變。

天一亮,我拿起手機撥了110報案,然後被帶回警局偵訊。

問題的內容很一般,從莉莉的家庭背景開始,她的性格,交友狀況如何,和我的關係如何,事件發生前她做了哪些舉動,我又為什麼出現在她家,最近有沒有受過劇烈的挫折,造成她死亡的原因大概是什麼,有沒有留下遺書等等,就是沒提起莉莉的秘密,好像那根本不重要一樣。

我大概能猜到偵訊的問題會偏向哪一邊,可是當事實真的呈現在眼前時,我反而不能理解偵訊的意義到底在哪,明明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就是你們要的答案,而你們卻該死的認為這不重要。

只因為社會下意識定下的規矩,變成我們突然間有了秘密,所以錯的是我們,所以我們該死嗎?

他們懂或不懂,就跟莉莉死或不死一樣,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

莉莉的死也許會讓深愛她的人難過,可他們的難過都只是片面,他們永遠不會注意到莉莉比他們還要難過。

不被理解的難過,才是真的難過。

隔幾天,我待在臭小鬼的房間,看著他發呆。

這次他寫的是國文題本,手裡還抱著上次那本解剖學,像是待會兒作完題目就要舉手發問的模樣,真不討人喜歡。

我一手撐在下巴,靜靜地看他把國文題本寫完,然後如我所料的發問。

「人會因為什麼樣的狀況,需要進醫院治療啊?」

「各種原因,因為人是最脆弱的動物,輕輕一碰,就會死掉。」

「有這麼弱嗎?」他問。

「嗯,比方說你現在拿鉛筆盒裡的三角板,把尖尖的部分朝向我現在指的這個位置,用力刺過來,我可能就會死掉。」

話落,他立刻把三角板扔得遠遠的,害怕地問:「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腹部,肝臟就在腹部上方橫膈之下的位置,容易受到外力或銳器刺傷引起破裂出血,沒有及時搶救的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好可怕……」

「你要是學會止血的方法,就能救人了,怎麼會可怕?」

「真的?」

「真的。」說完,我摸摸臭小鬼的頭,欣賞他羞澀的模樣,還有漸漸泛紅的耳根。

「還想知道更多嗎?」

「……想。」

我勾起唇角,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親了他一口。

「給認真的好孩子一個獎勵。」

滿臉通紅的臭小鬼,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個……」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嘛,這只是我平時打招呼的方式,你要是不習慣,我以後都不親了。」

雖說是小小地調戲他一下,沒想到臭小鬼居然接受了,還一本正經的說:「只是打招呼的話……沒關係……」

是啊,只是嘗點甜頭沒關係的。

就跟亞當跟夏娃偷嘗禁果的道理是一樣的。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然而,你是既天真又無知。

我看著低垂著臉耳根發紅的臭小鬼,心裡總有個念頭,當謊言戳破時,他會一如既往的維持著他的天真,還是將人的劣根性毫無保留地顯現出來呢?

我一邊想,一邊把他現在的模樣記下,將片刻的溫柔,化作掌心的溫度,輕放在他的頭頂上,揉了幾下。

就這樣吧,就照你說的做吧……

但──

就到今天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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