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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齊】

順著眼前紅色轉成綠色的號誌燈,我將車子駛向右邊的山坡車道。

狹長的分隔島,每隔幾公尺,會插上高達一米八的旗幟。上頭印了大草原的圖像和因應季節的粉紅色字樣:「春季健走」。

三月的天地,正是櫻花季當道。每年的此刻,全校的師生都會在學校的大草原集合。等主持人交代行前注意事項,便往學校後山開始長達八公里的健行。

雖然身為「春季健走」的規劃人員,我卻從未參加過健行。

畢竟,得要花費二到三小時左右,又要汗流浹背地隨人潮奔走,這本身就難符我這位系學會學生會長的形象了。

經過一個大左彎後,我搖下車窗,向校門口警衛室的陳警衛招手示意。

「家齊,令尊還好嗎?」陳警衛從警衛室出來,壓低帽子,和我寒暄。

「托您的福,父親一切安好。父親特地要我帶上一句:『非常想念您的拜訪』!」我模仿父親的言情。

只見陳警衛眼光一閃,隨即笑臉迎人:「改天良辰吉日,必定會帶上禮品拜訪!那麼,行車小心,再見!」

「您辛苦了!那麼我先走一步,不然上課快遲到囉!」我踩上油門,揚長而去。透過後照鏡,依然可見陳警衛目送的身影。隨著慢慢加速,陳警衛的模樣漸行漸遠。

再隔不了幾公尺,會遭遇車道第一個路凸。於是我慢慢減速,右邊的步道可見一幫人群慢跑。

從深藍色的上衣搭配黑色的短褲這兩點判斷,這應該是本校的女子籃球校隊。

「全國!第一!全國!第一!」白皙的臉龐加上纖細、高挑的雙腿,領頭的隊長留著到肩的單馬尾,大聲呼喊團隊口號,顯得格外青春洋溢。不錯,她正是本系的運動甜心:斐琪。

去年的女子籃球大專盃,斐琪帶領校隊一路過關斬將,卻以兩分之差止步於四強。那一天比賽轉播我也有收看。當比賽時間只剩三點二秒之時,斐琪在三分線外接到隊友的傳球,卻遺憾無法以進球回應全隊的期待,將夢想斷送在T市體育館。

在電視台的訪問中,斐琪含淚地擁抱痛哭的隊友,信誓旦旦地向鏡頭宣布,她絕對會帶領校隊重返榮耀,奪下隊史睽違二十年的冠軍寶座。

瞧見她那堅毅的眼神和自信的步伐,應該是不需要替她擔心了。看來她已經走出當時的陰霾了呢!

沿著路線繼續行駛,眼前是由四棟獨立大樓組成的科技學院。

路肩停了一台垃圾車。只見負責打掃的劉阿姨和垃圾車大哥交頭接耳。兩人甚至還比手畫腳……。

繞了一圈終於找到停車位,把車妥善地停在格子後,我馬不停蹄地朝人院329室前進。

因為電梯維修的關係,必須得辛苦地爬了三樓的階梯。

「咦?這是真的嗎?」「不管是真是假,電視台將在十幾分鐘後到來訪問。」

終於來到教室門前,然而在進門之前,我從系辦聽到陳助教和曾老師的談話。

「主任呢?還沒到學校嗎?」曾老師焦急如焚。

「五分鐘前才跟主任通電。鄧主任說:『再十分鐘會到系辦。』」

不理會系辦裡頭的言語,我進了教室,卻見同學們都埋首於手機的世界。

「哇!衣冠禽獸!校園之狼!榮獲全國金韻獎亞軍殊榮的二重唱團體『BDS』的成員之中的阿德涉嫌犯下誘拐女童的刑事案件!匿名為『正義的夥伴』的某網友向本報社投稿影片揭密,參加華北大學『春季健行』的謝姓女童在活動結束後,疑似在往圖書館的走道和阿德拉拉扯扯!現今也不見謝氏女童返家,而嫌疑人消失匿跡,躲藏起來!待會十點,本台記者將前往華北大學獨家報導!請不要錯過後續報導!」

「早就覺得阿德那傢伙不正常了!長得那麼猥瑣!現在被別人發現他『戀童癖』的喜好也只是剛好而已!只不過會唱幾首破歌,哪有道理巧玲肯跟他交往?」小良自人群探出頭,大放厥詞。

口無遮攔的小良鐵定不服氣,還記得小良當時在「R20」的全國個人舞蹈大賽晉級十六強。然而大B和阿德的二重唱組合「BDS」奪下節目亞軍的光彩硬生生蓋過黯然失色的小良。

現在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也難免小良趁機落井下石。

「據說您就是本系的系主任鄧先生嗎?面對系上學生阿德的惡行,您有什麼想法呢?請問您是否早從嫌疑人的一舉一動推知他是否會犯下滔滔大罪?」我奪門而出,看見記者們簇擁著鄧主任在系辦門前。

「沒想到本系的學生居然做出這種事情……阿德……倘若你有收看這則新聞,請記得回頭是岸,趁早投案自首吧!社會大眾依舊會原諒你的!」鄧伯從西裝褲掏出一條手帕,抹去滲出的汗水,消除被記者包圍的緊張。

只見巧玲穿著高跟鞋踉踉蹌蹌,連忙用雙手撥開人群,向攝影鏡頭解釋:「不可能是阿德犯下!他是那麼溫柔,替人著想!其中一定存在什麼誤會!阿德,快向大眾解釋來龍去脈!」

巧玲語罷,身子便不敵地心引力,就要癱軟在地。我立即過去攙扶她,一個勁推開麥克風群,領著她進入329教室。

「哈哈!巧玲無法接受,這也是人之常情啦!不過這樣也好!早點看穿那禽獸也不壞!不懂你為何還要維護他耶!」坐在角落的曉涵對著化妝鏡補妝,也不忘冷嘲熱諷一番。

「別人的鏡頭說不定還贏過你這個被過度包裝的『嘔像』!外表可以靠後天補強,可是氣質與生俱來,無法再造喔!」「你這女人!」小雅的毒辣言論讓曉涵下不了台階。

「佑天那傢伙呢?阿德不是和他最親近嗎?該不會也是共犯吧?」小良咕噥。

「阿農,麻煩將門帶上!差不多將注意力回到課堂上囉!來,同學們打開文學史第273頁……」從中研院調來的資深教授「林老闆」推推金框眼鏡,舉起課本,試圖拉回同學的注意力。

然而一切徒勞無功。媒體記者在騷擾完系辦之後,又突破教室後門。

「請問哪位同學熟識嫌疑人?」曉涵看到鏡頭,眼睛都雪亮起來。

其餘的人也都異常興奮,忙不迭向鏡頭介紹自己,對這起案件暢所欲言。

突然,我的餘光掃到一道身影。

那是佑天!他緊繃的身子躲在半掩的前門之後。

我並沒有出聲指認他。佑天默默關上門,便往宿舍的方向離去。

他知道些什麼嗎?

思考之際,有一支麥克風靠近我。

我馬上拿出招牌笑容,拿出系學會會長該有的風範,官腔地回答記者的問題。

【佑天】

令人意外,今天的我特別早起。提早半個小時關掉昨晚調好的鬧鈴,我把視線投向寢室的另一角。

唉!還是相當懷念阿德在的時候呢!那段日子,多虧阿德會在晨間練習自彈自唱,同寢室的夥伴們才不會錯過早八的課程。

我端看昨晚熬夜通宵完成的戰車模型,鮮豔的迷彩搭色在空蕩蕩的寢室裡顯得格外孤單無依。

睡在上面床鋪的阿晉肯定又連夜飆車吧?熱血又中二的他總是誇耀自己和車友今夜又跨越了多少縣市,又締造車隊的「紀錄」了。

膽小又愛偷看鬼片的老屈早已起了個大清早,整理好被褥,到圖書館擔任工讀生。粗心的他又把工作證遺忘在書桌了,待會在群組通知他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外頭怎麼亂糟糟、鬧哄哄的?不疑有他,我趕緊換上衣褲,往學校二樓餐廳前進。

「你的培根蛋餅和紅茶總共40元。」端著我的餐點,我選定一張能收看電視的餐桌。

「本台獨家為您報導!華北大學的學生許德涉嫌犯下誘拐女童的案件!名為『正義的夥伴』的匿名投稿者爆料,女童日前參加華北大學舉辦的『春季健行』。之後女童音訊全無,而嫌疑人消失匿跡。待會十點,本台記者將前往華北大學獨家報導!請不要錯過後續報導!」我拿在手中的一支筷子無端地掉到地上。

這是現實亦是夢境?

電視台回放匿名投稿者的影片。影片中,戴著鴨舌帽的阿德確實對一名女童拉拉扯扯。女童轉向遠離鏡頭的方向大喊「不要!」卻被阿德用蠻力挽回。女童痛哭流涕的模樣惹人憐,而阿德似乎發現鏡頭在拍攝他,急忙抱著小妹妹逃跑。

拍攝者連忙跟上去,而阿德好像看準時機,穿越到對向步道,趁拍攝者在等待來車經過,從攝影鏡頭消失……。

天啊!我剛才到底看到什麼?

這真的是他嗎?難以置信……

接著畫面突然轉到巧玲的模樣。她肝腸寸斷、聲嘶力竭:「不可能是阿德犯下!他是那麼溫柔,替人著想!其中一定存在什麼誤會!阿德,快向大眾解釋來龍去脈!」

然後鏡頭回到棚內主播。她的身旁多了一位西裝筆挺的學者。

「各位觀眾好,這位是犯罪心理學系的助理教授,王捷。王教授您好,萬分感謝接受訪問。據您從事這領域多年,想請問您如何看待這起校園誘拐事件?是否是許姓嫌疑人出現人格偏差?」「照我來看,許姓男子在童年肯定遭受一般常人無法得知的創傷。因為童年不美滿,導致嫌疑人接觸受害人後,決定宣洩內心的恨意……」

「為什麼我們要深究探討背後的原因?為何要浪費寶貴的時間在人渣身上?我不明白耶!」撻伐聲此起彼落。

我不顧早餐,立即奔向人文學院。

去你的!你們又多了解阿德?沒有切身與阿德相處便妄下定論。

但是阿德,這一切又該如何解釋?趕快現身說法吧!我把不甘心的眼淚冷凍在疾行的那一瞬間。

我跟阿德在無聊的高中生活相識,想想也有三年了。

還記得第一天開學,瘦小的他頂著一頭不起眼的鳥窩頭,又穿著過大尺寸的衣褲,褲腳還貼到地面上,看得別人尷尬。

儘管登上講台,馬上引起同儕的訕笑,但阿德依舊異常自信,聲音宏亮飽滿,營造和外表的落差。「我叫許德,大家叫我阿德就好。牡羊座,興趣是唱歌和聽音樂,將來目標是成為能唱出眾人心聲,又能療癒大家心靈的歌手。未來高中三年,請大家多多指教!」

雖然外在不起眼,但是大方誠懇的他贏得大家的掌聲。

我真的打從心裡欣賞、忌妒他。

欣賞他無害、光明磊落的個性。忌妒他能夠活出自我,不在乎別人眼光。

我沒有那麼勇敢。因此,很想知道阿德如何做到。但是礙於別人眼光,我鮮少和他打招呼。

我記得那是高二下學期。那學期我和阿德被分配到同一掃區,負責打掃大門廣場。炎熱又有蟬鳴的上午,我背起從教室工具櫃帶來的大垃圾桶,準備收拾回教室上課。

然後一切那麼順其自然,如同命中注定。

那不是天籟,但是那副嗓音輕輕地勾起我的思緒,把我的意識帶離惱人的溽暑,我的靈魂彷彿被涓涓細流洗滌。

「唉!你唱歌時有一種魔力呀!會把人吸進去有你的黑洞中!」這是我打從內心的讚美。

阿德搔搔頭,頗不好意思:「哈哈!蠻多人都跟我這樣說!果然如此嗎?哈哈!」

我立刻敲他的頭:「笨蛋,別太自滿!喂!你還會什麼歌?唱來聽聽!」

「可是我們快遲到了,再不進教室,會被教官責罵……」

「我得趁你沒成名前多聽一些,不然以後我就得付錢請你唱囉!」我半開玩笑。

阿德和我擊掌:「放心!等我成為歌手後,必定會為你準備特等席位,讓你聽到吐!」

「你可別在成名後,就忘記我這個高中同學喔!」我用右手搭上阿德的肩膀。

令人作嘔!那些嘴臉……我居然是他們的同學,不敢置信。這又不是批鬥大會,也不是火燒異端女巫的現場。

為什麼大家能毫無顧慮地傷害一個人……我真的不瞭解……

我喪失了進門的勇氣,左手毫無力氣地擺在門把上。

這時我和家齊對上眼,無所謂。反正他這種光鮮亮麗的人物不會來淌這灘臭水。

我要靠自己找出真相!我一邊走下樓梯,一邊打開通訊軟體,找到「南方五劍客」的群組,在裏頭輸入「阿德,我不相信媒體的報導!能和我們談談嗎?」。

訊息一發出,馬上被其餘三人已讀。成員紛紛留下「我快被搞迷糊了……」、「阿德,你在哪?」、「兄弟,能說明一切嗎?」

可惜沒見到阿德的留言。

【佑天垂下手機。但他尚未發現他的留言被其餘四人已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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