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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完)

後來,三井再也不對阪井說「我就剁掉妳的手」這句話了。

因為有一次,他說完了,只聽見阪井「喔」了聲,落寞地轉身走了,到場邊休息。

他忽然強烈地感覺到阪井的挫折,而有些懊惱。她不過是個大學校隊的球員而已,又不是立志要當籃球巨星,何必逼她逼得那麼緊呢?她就算單打獨鬥下去又怎樣,她的人生並不是只有籃球而已――

如果籃球變得不快樂了,她還能繼續下去嗎?

那天的阪井都很沉默,動作也慢得出奇。練習結束後,大部分的人都走了,三井洗把臉,回體育室的時候,瞥見球場還亮著一盞燈,阪井坐在場邊收拾東西。

「還不回去?」

阪井抬頭,見了是他,臉色顯得沒精神了點。她點點頭。

「要不要跟我一對一?」

三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高二以前,他常常玩一對一,那時是帶著挑釁與不服的。高三的時候,他變得被動,不再主動找誰一對一,也只玩過一次一對一了。

可是見到她,他覺得該跟她打一場一對一。她不是個適合沮喪的年輕女孩,他覺得這種小遊戲可以鼓勵她。

阪井楞了下,微笑起來。

夜晚的球場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沒有激情,沒有興奮,沒有觀眾鼓譟著,也沒有人看著,氣氛安靜而放鬆。但他們聽著彼此的腳步聲和自己的心跳,精神異常專注。

三井注意到阪井的眼神變得明亮,緊緊盯著他,像是不能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絲變化。她的腳步靈活,身軀柔軟,似乎任何高難度的動作都難不了她。  

汗水滑下來,濕潤了他的眼。恍惚間,他想起,八年前,某個晚上,也有個人這樣站在他面前,用這樣明亮的眼神看著他,而他也這樣看著他──

「喔!」

三井在籃下一閃神,就被阪井上籃投進的球砸到腦袋。

阪井嚇了一跳。「對不起、對不起──」

他擺擺手,要她不必道歉。「沒事。」

五分鐘以後,他們兩人坐在場邊,一人抓著一瓶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喝。球場安靜下來,晚風吹乾了他們皮膚上的汗水,帶來微微的涼意。

「好點了嗎?」他問。

阪井怔楞了一秒鐘,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著點頭。「嗯。」然後又說:「很久沒打得這麼過癮了。」

三井大笑起來。「因為我老是在旁邊吼妳,暫停比賽吧?」

「……沒有啦。」

他忍不住揉揉她的頭,隔著她披在頭頂的白色毛巾。阪井也笑起來,一雙鳳眼微微瞇著,唯一亮著的那盞大燈從他身後投射到她身上,教他看見她白晰的臉龐透著運動過後的紅潤,像個娃娃似的,一點也看不出這個女孩剛才是用多麼明亮有力的目光盯著他。

「妳打球的時候,很像我高中時的一個學弟。」三井微笑地說。「你們的球風滿像的,比較柔軟、靈活,攻擊性比較強,突破能力比防守能力好。」

阪井安靜了好一會兒。

「你說的是流川楓嗎?」

三井驚訝地轉頭看她。阪井輕聲說:「他是我的表哥。是他教我打籃球的。」

他恍然大悟。難怪他們的球風接近,有同樣的假動作,嚴格來說,連外貌都有幾分相似──

「我們相差四歲,都是家裡唯一的小孩,所以從小就很親近。我十歲的時候,楓教我打球,我所有的技巧都是他教的。後來上了國中、高中,才開始聽教練教的。」

「難怪……」三井充滿興味地看她。「連單打獨鬥的毛病都跟他一樣。」

阪井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沒辦法嘛,我什麼都是跟他學的。」

機緣真是奇妙。流川是他的學弟,阪井是他的學生,在流川去了美國,他也留在秋田、許久許久沒有回神奈川,幾乎沒有想到這個人的時候,安西老師把他找回神奈川,然後,他開始訓練阪井,又想起了流川。

冥冥中有什麼,教他只能把流川這個人埋在記憶中的某個地方,而不能徹底忘了嗎……

「他高中畢業時,我跟著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真的好恐怖,他被一大群的女生包圍,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纏著他,有人還哭起來,搶著要拔他制服的第二顆鈕釦。」

阪井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了些,聽起來變得輕輕的。「後來我們躲到了一個房間裡……應該是籃球社的社團教室吧。他變得有點怪怪的,坐在椅子上,戴著耳機聽音樂,可是眼睛一直看著自己的置物櫃──」

「置物櫃?」

「嗯。」她點點頭,好像在確認自己沒有弄錯。「我問他,他指給我看他的置物櫃,是最左邊的那一個。」

一瞬間,三井覺得腦子裡被抽空了似的。

在湘北籃球社,他們的東西都是按年級來分別的,但是,那一年他是直到地區預賽前才申請入社,所以他的置物櫃是在一年級的櫻木旁邊,最左邊的那個。

「我也不懂他在想什麼,但是我不敢開口說話。他明明坐在我旁邊,又好像不在這裡。」

流川在想什麼?他畢業之後,去了秋田,而他升上二年級,使用他用過的置物櫃,直到他也離開湘北。

三井扯下圍在頸間的毛巾。他把臉埋在毛巾裡,深呼吸。他的腦子裡有千百個念頭,想問她為什麼要說這些,想叫她不要再說了,想立刻離開這裡,想回到自己的房子裡,想一個人獨處,想喝酒,卻什麼也沒做。他沒有力氣,而有個東西把他緊緊捉住,綁在這裡。

阪井直望著空曠的球場。「後來,我慫恿他在學校埋一個時光盒子──」

「時光盒子?」三井艱難地開口。有什麼東西哽在他喉間。接著,他想起那是什麼東西了。

阪井看了他一眼,見他懂了,說:「我鬧了他很久,他終於答應,可是沒有準備盒子,所以只好用他的鉛筆盒。我不知道他放了什麼在裡頭,我只記得,他弄了很久,我等得快不耐煩了,他才叫我跟他到體育館後面……」

好一會兒,不知道有多久,三井只聽見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那沙沙聲像騷動了他的心,像隻手翻起了泥土,往他埋在心裡的東西挖下去。

「那個盒子埋在湘北體育館後面的樹叢裡。」她抬頭,聲音有些期待、有些顫抖、有些不確定。「我帶你去。」

說完,她就只是看著他,看他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長長地吐了口氣。有一秒鐘的時間,她感覺這個二十六歲的助理教練陷入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時間,也忘了旁邊的人。這些對他都沒有了意義,因為他想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就像那個午後,坐在社團辦公室裡聽音樂,看著一個櫃子出神的流川。

「走吧。」三井說。  

///

他們一起回到湘北高中。

三井開車,一路上都不說話,只是望著前方。車窗外的燈光不斷掠過他們,他的臉在昏暗的車裡忽明忽滅。

夜裡無人的校園靜謐得教人不安,一幢幢坐落在空地上的校舍,幽暗而陳舊,看起來像是巨大的石雕像,鎮守著什麼秘密。

她憑著記憶帶三井找到流川埋下時光盒子的地方。那是在樹叢的最裡面,他們鑽進去。「在這裡。」她蹲在一個稍有隆起的小土堆旁,用力拔掉雜草,兩個人徒手挖開土堆,帶有濕氣的泥土弄髒了褲管跟衣服下襬,三井似乎毫無所覺。

他越來越用力地扒開泥土,但一點也不確定自己真的想知道土裡埋的究竟是什麼。要不要住手,快點住手吧,現在還來得及――他的腦子聽見這些聲音,可是手上並沒有停下來。

終於他挖到了一個鏽蝕的鐵盒子,大約二十公分長的細長盒子,確實是個鉛筆盒。

他們都停住了。阪井在他旁邊呼呼喘氣,看著他怔怔地拿出那個盒子。

他們爬出樹叢,連身上手上的泥土都沒擦,就著微弱的月光,三井打開鐵盒。

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摺得四四方方、邊緣泛黃的紙。

三井不由地屏住呼吸,打開那張紙。他從來沒有這麼惶恐、這麼不安,又如此確定自己會看到什麼。

那確實是流川的筆跡,用黑色的筆寫著――三井壽。只有三個字。

他覺得肺部的空氣被抽乾了。強烈的情緒像暴風雨中的海水沖刷過他整個人,他有種被淹沒、滅頂的感覺。

「他曾經跟我提過幾次,說社團裡有個學長,是三年級裡球打得最好的……」

「阪井。」三井低聲問她:「時光盒子不是要定下一個時間,自己去挖出來的嗎?」為什麼她要找他來,叫他挖出來?

她點點頭。「可是他等的不是一個日期。」

那時的流川或許不確定他會知道這個盒子的存在,甚至把它挖出來,也不確定自己該怎麼做,可是他還是埋下了自己的時光盒子,把一切都埋在土裡,當做一個紀念,但又期待著有一天他的學長發現這個盒子。

而他真的發現了。

「他說他曾經找你一對一。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場球。任何比賽都比不上。」

那也是他最驚心動魄的一場球。三井記得。流川站在他對面,眼神比整間體育館裡的日光還亮,緊緊地、像是要把眼前這個人刻在心裡一樣,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呼吸、每一滴汗、每一個動作,都不能放過。

那種眼神簡直像一種引誘,他呼吸亂了,心跳失去節奏,幾乎整個人被吸進去。

所以他再也不跟誰一對一了。他不想再跟誰那樣相望著,不想再看見那種既強悍又想把對方吞噬下去的神色,不想也這樣地看著誰……

三井忽然摺好那張紙,收回盒子裡。阪井不解地看他,他只是笑了笑。

「走吧。」

他找到體育館外的洗手台,兩個人洗乾淨了手,擦拭掉衣服上的泥土,又把鐵盒子沖洗了下,回到車上找了條毛巾擦乾。他把盒子收進自己的包包裡。  

阪井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做這些事。

「妳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吧?」三井頭也沒回地問她。

「在邁阿密。」然後,她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急著說:「今天晚上的事不是楓要我做的,真的不是。我知道……一點關於你們的事,也知道你是誰,只是沒想到後來你變成我的教練……但是我又不敢貿然提起跟楓有關的事,只能想如果有機會的話,就帶你來這裡看看。」她抬眼,小心翼翼地注意三井。「雖然他沒跟我說過,我也沒有特地問他,不過我一直相信,他埋的東西一定是跟你有關──」

「我知道。」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微笑。「他根本做不出這麼複雜的事。」

阪井摸摸頭。「也對……」

他轉身,又忽然跟她叮嚀:「什麼都不要說。」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點點頭。

他們走出湘北。夜已經深了,他的身體疲累,精神卻很清醒。他先把阪井送回家,然後車子掉頭,開往湘南的海邊。那個他們一起去衝浪的海邊。

夜晚的海黑沉沉的,灰白色的浪花細碎地打上沙灘。

三井停好車,把車門打開,讓海風灌進來。他開了一罐在路上買的啤酒,坐在車裡喝。

空氣很涼,浪潮聲遠遠的,有些朦朧模糊但撩人,他聞到鹹味。

酒喝完了,他下車,走下了堤防,慢慢走到水邊。他脫掉球鞋,海水沖上了沙灘,淹過他的腳。

靜靜地,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的流川。就在這海邊,他躺在海面上,像睡著似的,黑色短髮軟軟地漂蕩在藍色的水裡。

「那個時候,我知道是你啊……」

他知道是流川。是流川的手,在海水中握住他的,雖然只有兩秒鐘。

喜歡的人就在身邊,跟自己一起沐浴著陽光,海面的風吹過自己,再吹過他的臉、他的肩、他的身體、四肢,這份想像幾乎讓他融化在冰涼的海水裡,又想確認、想碰觸那個人。所以他伸出手,輕輕地、試探地握住――

但是被他甩開了。

十八歲的他不敢再看流川的眼睛,二十一歲的他甩開流川的手,一次一次地退縮,寧願不要知道、不要說破、不要面對,更不能讓他發現,自己會被他打動,也有那樣想要吞噬他的眼神――

他沒有承擔那些東西的勇氣,不像流川,可以義無反顧地接受自己,而且毫不畏懼未來將有的磨難。

而他,只是在那個最晴朗的午後,把一切都沉入海裡。就讓彼此默默地喝酒,隔著一個火堆,在火光中看著對方、記得對方,在心裡回味就好。

直到他看見那張紙片。

一個人會把什麼東西埋在時光盒子裡呢?

「不知道從東京到邁阿密,要花多久的時間……」

他拎起自己的鞋,回頭朝車子走。他的腳上黏滿了沙子,球鞋裡也是沙子,但他不在意,他哼起了一首歌。  

與其穿上沾了名為謊言泥巴的鞋子

要是沒抖乾淨就別穿上去吧

很簡單地

光著腳不就行了  

他一遍遍地哼著,直到上了飛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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