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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001 追光

      上個星期我在整理辦公室時發現了一封信。

      那封信在我翻開學生時代使用的舊文件夾時飄了出來。我把它撿起,正反都看過一眼,卻沒有看到署名,只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端正地寫在上頭。我立刻就知道那是誰寫給我的信,因為那字跡對我來說相當熟悉,那是我以前的隊長及直屬教官的筆跡。

      這封信的存在使我大吃一驚,我有些好奇也感到緊張。那位隊長已經離開好幾年了,當時我認為他沒有留下任何交代給我的事情,現在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這件東西。我立刻就想要將它打開來,除了好奇心以外,更因為隊長在我心中的地位非凡,能夠說是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最重要的一位。但是就在我要拆開信之前,看見了手指頭有些顫抖,才察覺自己比剛才更加緊張了!

      「呼──」

      我做了個深呼吸想要穩定一下情緒,卻沒什麼用。在我打開信封的時候,清楚感覺到心臟比平常更劇烈地跳著,好像可以聽見那怦怦聲一般,甚至有一股極度的不安感開始在胸口騷動。不知怎地,我害怕這封信即將帶來什麼自己不樂見的消息。尤其當對象是你最看重的人,就在他已經不告而別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你才找到了這樣一件能夠在已平復的心中再度掀起滔天巨浪的事物。

      如果是隊長本人親自把這封信交給我、或者親口將訊息告訴我,那麼我至少能從他的表情和語氣看出一丁點端倪,好讓自己心裡有個底。可讀信不一樣,你非得打開看過以後才能知道那些內容是否將會輕易擊潰拆封先前自以為做足了的心理準備──就算會也已經為時已晚。

      躊躇了幾分鐘以後,我終於鼓足勇氣讀信。

      信的前半部提到了隊長離開的原因,這是我本已知曉的事情。我趕緊接著讀,之後寫著的事使我已被激起漣漪的心神開始反覆周旋、翻騰不止,先前那些沒有任何根據的不安全感竟然應驗。讀完信的我又驚又喜,但是傷悲更盛,胸口一陣苦悶、淚水驟然落下。手指因激動而緊捏信紙,信紙被眼淚啪噠啪噠地打濕,我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心口各種情緒滿溢,尤其是被這封信喚醒的、對隊長的愛意,摻雜著一股強烈的悲憤感,逐漸變成令人無力、令人喪志的負面漩渦。

      最後我偷偷地溜回家。因為擔心被人看見這副模樣,所以連夏洛特那邊也沒事先通知。

      從上星期到現在,翹班大概有三天了,這幾天可辛苦夏洛特了吧。在已經冷靜下來的此刻,總算能思考一些比較現實的東西。

      夏洛特是跟我同一時期參戰的騎士。我們在戰爭中從沒見過面,戰爭結束後我升了職,而那時候被分派到我身邊幫忙辦公的書記官就是她了。第一天工作時,我就對她那絕不馬虎的嚴謹態度另眼相看。除了嚴以律己之外,她對同事及上司也表現得敢怒敢言。陛下曾有過好幾次工作時偷懶被抓到的紀錄,偏偏發現的人大都正是我的這位書記官,現在每當陛下溜出來玩樂時,都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夏洛特不會突然路過。

      這一次偷跑的犯人變成了我自己,想必夏洛特氣得要瘋了吧,等我回到騎士院裡一定免不了一次嚴肅、嚴正、嚴厲的教訓。想到這裡,我的精神卻突然好了起來。某種程度上,我心底一直把夏洛特公私分明的態度當作榜樣。我明白這一次的錯誤有多麼不可取,也許這是個卑鄙的想法,但我總認為挨上一罵多少能減輕罪惡感。

      經過幾天的時間沉澱,心情已經平復了不少,我翻了個身把臉挪出沙發。看著昏暗的起居室,唯一的光源是沙發不遠處的一扇窗戶。我抬頭看向那扇透進夕陽餘暉的窗子,整片天空猶如被點燃一般,暖陽那烈火般的紅浸染著整個王國,白晝緩緩走向它的完結,而夜晚正悄悄甦醒。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仲夏節本是王國的喜慶節日之一,數年之前戰爭的終結又為本日添上一層重大意義。遊行、園遊會、煙火是仲夏節的必備活動,人們不分男女老幼在夜空下歡快地慶祝夏至及和平的到來,愉悅的氣氛將持續到深夜。

      這是一個相當適合出門散步的歡樂節日,但是在那之前,我需要先洗個澡。我打定了主意,爬出雙人沙發走上二樓臥室,站在鏡子前打量著狼狽的自己──結塊髮絲、深黑眼圈以及油光臉龐。我苦笑一聲後立刻脫光制服走進浴室裡沖洗。

      轉開水龍頭,任由熱水沖濕身體,一股暖流從頭頂傳至腳底。隨著這股熱流浸潤全身,我的意識有種漸漸瓦解、融化的感覺,直到思緒徹底暫停、放空,就連水流聲也聽不見時,身心靈已經完全放鬆了下來。我一動不動地淋著,靜靜享受著這股沖澡時特有的舒爽。

      清洗完後我換上輕式軍服,將配劍繫好,拿起代表聖殿騎士的徽章,端詳了一下還是放回原處。當我做好出門散步的一切準備,終於踏出家門時,天色已幾乎轉暗,地平線的盡頭只留下了一抹曖昧的艷紅。

      王國當中的上級與特級騎士會獲得白皇賞賜,其中一項最基本的待遇就是一棟私人宅邸。白皇城、騎士院、貴族以及我們這些高階騎士的住所合稱為上城區,占了整座主城的上半部分,而剩下的另一半就是平民們居住的下城區了,一般來說撇除周邊會設置檢查點的白皇城,上下城區之間並無明顯隔閡。像今天一樣有特殊節慶的日子,甚至有些貴族或騎士會邀請平民來到自己的宅邸一起慶祝。現在時間還早,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下城等待慶典開始的那一刻,到了園遊會進入尾聲的時候,上城區才會逐漸熱鬧起來。

      雖然在這種舉國歡慶的夜晚出來散步,我的目的地卻不是熙熙攘攘的下城區,而是往上城區北端的山上。實際上那裡不包含在主城範圍內,只是山的入口被上城區包圍,非城裡居民無法自由進出,山上自然就成了加赫拉德城的後花園,雖然偶爾有人會趁休假時跑到山裡,總的來說那個地方依然算是人跡罕至。

      我從前就很喜歡到那座山,可以說那裡就是我的秘密基地。結識隊長以前我就知道山上的絕妙賞景處,我帶他來過以後,隊長也很中意從上面眺望下去的風景。雖然只一起來過幾次,但是每一次他都會先將景緻讚美過一番,接著感嘆王國當前的局勢(當時戰爭還沒結束),最後一定會滿懷自信,帶著一抹淺笑地說:

      「加赫拉德主城很美麗,即使現在因戰爭蒙上了一層陰鬱的氣氛。等到戰爭結束以後它一定能變得更奪人眼目。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再一次看見那樣子的加赫拉德。」

      沒人能夠保證未來會發生什麼,他卻始終真心相信和平的那天終將到來,從他講這句話時那烏黑深邃、熠熠生輝的雙眸就能看出。他總是這樣,在旁人看來他不曾對自己的信念有過懷疑。

      前往山上的過程中一邊走著一邊思考,我的思緒飄回到了以前戰爭還未結束的時候。由於當時王國處於非常時期,即便是學院生也有參戰的義務,只要上層傳令,各騎士團就會派人到學院裡徵召新人,我就是因此結識隊長。離畢業還有將近一年的小小見習騎士,與第三騎士團師團長邂逅了,或者說是──

      ──與指引我生命方向的太陽邂逅了。

      ----

      徵召的消息會由學院事先通知。對於能夠提早離開,成為為王國貢獻的一份子感到高興之際,卻同時有一件事佔據心頭使我煩擾不已。

      長久以來,我總在心裡對著自己重複述說著父母親被強盜殺害的事實,像是不斷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忘卻此般仇恨。夜晚入睡之前我常常會想起埋藏在久遠記憶中的那一幕,與慘劇有關的印象隨之重新鮮明起來。那輛運著雙親屍體的馬車走進村子裡的景象,遮蓋屍體的布沒有被血液浸染,卻能在不遠處嗅到一絲血腥味,而我記得最清楚的感覺便是隨著那點氣味刻入靈魂的強烈悲傷。

      不可抗拒地,在我的情緒從悲傷中恢復過來以後,復仇的念頭隨之產生。起初那只是一閃而過、存在於一瞬之間的想法,卻在負自我的作祟與時間的催化下逐漸成長並且扭曲,恨意也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轉變成了令自己也感到恐懼的惡意。

      我無法除去恨意的根,每當這股由恨而生的惡開始躁動,我能做的只是日復一日地壓抑感情。「這種想法太過情緒化,絕不能被感情蒙蔽了雙眼」如此這般地強迫自己冷靜。可是到了現在,我還是時常陷入腦內兩方意志形成的矛盾漩渦裡不斷掙扎。

      有一天我想到,如果我成為了騎士的話,不就能名正言順懲戒那些惡人嗎?我把騎士作為目標以後很快地發現了一件事:身邊的人們總是認為我懷著抱負。我告訴過照顧自己的伯父伯母、朋友和鄰居。大人們感到欣慰,朋友們則用像是看見英雄的眼光望著我。他們自然而然地覺得我是為了保護人們──騎士信條其中之一。像這種時候我也不曾多做解釋,不用說出內心的糾結也好,不用主動說謊隱瞞事實也好,不管哪樣都令我的心情多少輕鬆一些。

      「正式加入騎士團後,我就能將那些泯滅人性、毫無良心的惡人一個一個殺掉。」在接受到徵召令的當晚,我心裡這樣子想著,同時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惡與罪惡,就像以往在心裡上演的拉鋸戰一樣。

      這次的內心糾結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當時我收到了通知,說是其中一位負責徵召的隊長找我到辦公室去。聽見對方的身分後我不免有些緊張,不曉得是為了什麼事呢?

      隊長用的是為了徵召而整理的臨時辦公室,平常沒有人使用。我站在門前深呼吸了一次,帶著好奇和不安的心情敲了敲門。

      「請進。」

      「隊長好。」

      辦公室裡只有辦公桌椅和兩張供訪客用的椅子,除此之外連個擺文件的櫃子都沒有。桌上放著幾份學院生檔案,最上面一張寫著我的名字,旁邊的格子裡則畫有我的肖像。

      「你好,請坐吧。」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坐下。

      隊長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臉上掛著友善的微笑。我幾乎是從一進門就立刻注意到他炯炯有神的黑色雙眸。他目光明亮,令人感到正氣凜然的同時,親切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少了股凌人的氣勢。

      看上去像是個和善的人。我在心裡悄悄說著,緊張的感覺稍微緩和了。

      隨意挑了張椅子坐下後,我等著辦公桌後面的人說話。

      「……」我們互相凝望了幾秒鐘,他卻還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請問隊長今天找我來是為了什麼?」

      「啊、是。我還是先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吧。我是第三騎士團屬下第十師團團長……」在我開口詢問後,他像是剛回過神來似地說著。

      「雖然明天才會在受訓場公開徵召學院生,不過我個人希望先和未來的團員們談談話,了解一下你們。這當然不是正式的會談,就當作是一般的聊天就行了。」

      「那麼由我開始吧。首先我最喜歡的問題就是:你成為騎士的理由是什麼?」

      什麼!?先不說他到底是不是喜歡才問的,問題在於怎麼會有人在這個節骨眼問這件事呢!大家的第一反應向來都是無條件支持我的,不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理由,我自己也十分不願意在這件事上當主動撒謊的人。可是……可惡,現在已經不是猶豫的時候了吧!

      「當然是……想要保護國家、保護人民,特別是那些沒有力量的一般人,讓他們免於惡人的危害。」

      ──氣勢不夠啊、回答得不夠果斷啊,被太多不必要的情緒影響……我看著隊長的眼睛,他還是保持著一樣的微笑,此刻在我看來他卻像是饒富趣味地審視我一般。果然是回答得不夠直截了當的關係嗎?總覺得我的反應引起了懷疑,接下來好幾秒鐘他只是盯著我,我甚至以為他正試圖用那雙明目看穿我的心思。

      「剛才,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你的確是猶豫了吧。你在想些什麼,能讓我知道嗎?」

      ……看樣子我只能避重就輕、說出一部分的事實來模糊焦點了,希望這不會造成反效果。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這依然是個風險很大的賭注,抱著不正當意圖的人,若是被認定為違反守則,是會被騎士院嚴懲的。我還只是見習騎士,要是現在就被盯上了,那麼不管最後有沒有被除名情況都非常糟糕。但是此時也別無選擇了。

      「報告隊長,方才只是我想到了被強盜殺害的父母親,不禁有些情緒,實在對不起。」

      「我小的時候,外出的父母在野外遭遇打劫路過人的強盜不幸遇害,獨自看家的我,等到與父母隨行的同夥逃回來後才聽說這件事。當我看見載回父母屍體的馬車的瞬間就崩潰了。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那種連陌生人都能十分信任的老好人,但偏偏是這樣的好人,更容易因為信任別人而碰上危險。我希望能成為這些人的劍,即使他們不肯傷害別人也沒關係,就讓我代替他們、讓我來保護他們。」雖然說著這番話的同時,心裡又不自覺地浮現那股恨意,但這次我不再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現。

      「我明白了。」隊長閉起眼睛,「保護人們,這正是守護神加赫拉德持有的信念,雖然我們不是神權國家、不限制人民的信仰自由,但是能與國家信奉的神擁有同樣的理念自然是好事,以此信念加入騎士團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願擁有守護神信念的你,能在這條道路上堅持到最後。」隊長睜開眼睛,他的表情顯得嚴肅,嗓音比平常稍微低沉。

      隔日是正式的公開傳令、徵召。我當然是被分派到第十師團長,也就是隊長的麾下。他向我微笑著遞給我徵兵令。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隊長了,請多多指教。」

      「是。」我看著隊長,接過卷軸。

      雖然成功瞞過隊長了,但是卻有一股令人焦躁的感覺在腦內蔓延開來。不同於以往在復仇與否兩種想法間糾結的混亂,不,是一種單純卻強烈,時時刻刻刺激著神經的。沒錯,更像是小孩子闖了禍卻向父母撒謊,從此整個小小心靈就被如影隨形的魔鬼給糾纏不放──有一段時間罪惡感在我心裡相當活躍。

      在那之後,我的心情很快地又迎來更巨大的波折。徵召後不久主城接到了來自西城的支援請求,部分師團因此被派往西城。前往那裡的途中,又接獲某座農村的魔物襲擊通報,我們順道掃蕩了魔物們的根據地,卻意外發現某個強盜團的贓物藏匿點。在扣押了與我們同時在村子裡的一名有嫌疑的商團成員,並將之送回主城調查之後幾天就有消息傳回來了。

      「話說先前被我們查獲的疑似贓物藏匿點的那宗案件,調查過那個被抓到的商人以後啊,其它的共犯也都已經被揪出來了。」

      「那麼有查出那些東西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嗎?」

      「犯人們全都招啦。東西都是他們運貨的同時在路上攔截來的,藏在隱密的地方等待之後再轉手。而且為了保險每次都一定會把被害者全部殺死,真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手段這麼狠毒。」

      「梅洛盜賊團!?」聽到這裡我立刻跳了起來。

      「沒錯,這些卑劣之人總算是被一網打盡了。」

      「審判……對他們的審判已經決定了嗎?」思考突然變成一件難事。

      「那當然啦,他們認罪後很快就定讞了。死刑,所有人都是死刑,這些人沒有什麼可憐憫的地方,苦的是受害者們。雖然這麼說,但是沒能盡速處理事件的騎士團也有責任,身為騎士實在有愧於平民百姓。」

      說話的騎士低著頭,臉色不太好看。旁邊聽到這番對話的同袍們也沉默下來,每個人臉上不是慚愧,就是不甘。

      整個空間變得沉悶,所有人似乎都情緒低落,我卻怒火中燒。

      「感到愧疚有什麼用?就算覺得對不起他們,被強盜殺死的人也已經不可能回得來了,爸爸跟媽媽再也回不來了!」我走出大廳之後憤怒地自言自語著。

      我自己也清楚這些只是幼稚的氣話,而真正使我生氣的是那猝不及防又事與願違的現實。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子啊……」

      因愛著至親而憎恨兇手,這層因果關係看似理所當然,我卻被放不下的恨意折磨得疲憊不堪,矛盾的情緒與想法糾纏成團打成了死結。徬徨著、迷惘地一路活到現在,連自己真正的期望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就糊里糊塗、裝模作樣地成了個騎士,為此連欺騙人的行為都做了出來,卻在走到這一步時,造成這一切的元兇就像被命運開了玩笑似地,莫名其妙地被路過的騎士團懷疑上然後一網打盡。突然之間,我那曖昧不明的復仇計畫就此破滅。

      到底為什麼?我的悲苦、我的憤恨、我的猶豫不決,這一切究竟有何意義?我是為了什麼欺騙了身邊所有的人,成為了有違騎士精神的騎士?為了什麼在夜晚逃離人群獨自哀傷?已經什麼都不明白了,已經什麼都不明白了……

      腦袋裡一團糟,心裡有股前所未有的強烈空虛襲來,無心再面對一切的乏力感瞬間湧出。我雙膝一軟跪坐在地,漸漸地不再考慮任何事情。

      --

      過了一會,原本安靜下來地建築物裡傳出了騎士們的喧嘩聲,我才又抬起頭來。一定是隊長給大家打氣了吧,他總是這樣擅長激勵人心,不只同袍們,連平民也常常受他鼓勵。騎士受人敬仰,雖然大多數騎士待人親切,但與百姓的互動之間多少還是有些距離感,因此常常關切人們的隊長就更受歡迎了。不僅如此,同隊的其他騎士們也受到隊長的影響,當日在平民區巡邏的人結束執勤後,通常會留下來接受一些居民的委託,或是分擔一些雜務。如果說有誰能成為騎士風範的代表,那就非隊長莫屬了吧,不管是誰都與隊長相處愉快。

      「和裡面那些人不一樣,你反而是因為盜賊團被解決了才如此沮喪吧?」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才發現隊長坐在自己身旁。

      「他們說你一個人跑出來了,所以讓我也來對你說幾句話,但是他們還以為你跟他們一樣是在內疚呢。」

      「你、你一直都知道我入團是另有意圖!」我驚訝不已,一時將其它的事拋諸腦後,不只因為隊長一開始就看穿了我,還因為他從來沒有針對這件事說過什麼。

      「如果你說的『一直』是指從學院的第一次面談開始,的確,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事實上我還滿確定就是如此的。不過當時我決定再觀察,直到剛才我聽說了大廳裡發生的事才又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隊長是如何看出來的?還有,又為什麼不立刻戳破我的謊言?」

      他閉上眼睛,停頓一下才回答我的問題。

      「在我問你成為騎士的理由,還有你在說出自己的遭遇時,你的表情、你的眼神都閃過了怨恨。」

      「什麼?說什麼眼神裡閃過東西,你有在認真回答我嗎?」我對這個答案感到惱火,隊長卻接著笑了。

      「我算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人,那樣的談話進行過許多次,自然有不少機會觀察到騎士們的各種……真情流露!嚮往、仰慕、激昂、憤慨、憤怒、悲傷、內疚、憎恨,期望成為騎士的人們懷著各種心情,帶著各種目的。其中人數最少也最特別的,就是懷著恨意之人,與其他人的不同處在於,這一類人過分投注感情在他們的目的上,所以心中那股膨脹的恨意容易不經意地暴露出來,即使本人再怎麼刻意隱瞞,也很難控制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洩漏出來的恨意就算只有一點點,旁人多少都能注意到這些人表現出的違和感。」

      的確如此,我能理解那所謂的違和感。一般來說總是會碰上個幾次──若是有個不坦率的朋友在生自己的悶氣時,那種令人感到有什麼不對勁的舉動和氣氛大概就是隊長所說的情況吧。可這怎麼能說得過去?光憑這點也不能就說別人都是……

      隊長繼續說著,打斷了我的思緒:「除此之外,也因為對仇恨的異常執著,『復仇者』只要能夠達到目的,願意不計一切代價、無視任何後果。雖然與『覺悟者』相似,但是『希望』這一概念對復仇者來說並不存在,眼中沒有長遠的未來,就是最能代表他們的特徵。」

      聽著隊長振振有詞,我依然不太能夠接受他識破我的原因,在首次交談中就能看出這些,簡直不可思議。但即使對那個回答不滿意,我還是只能選擇相信,因為事實就是隊長看穿我了呀!

      「無法捨棄仇恨,卻捨棄了所有可能性走上毀滅自我及復仇之路。比這更諷刺的是,犧牲一切達到目的後,復仇者扭曲的受損心靈依然得不到救贖,不過,也許這些人早也已經不在乎了。而若是以失敗告終,比起成功之後的強烈失落感,心情會是惱怒、不甘及灰心,雖然兩種結果帶來的感受大不相同,卻都一樣令人難熬。」

      這時,我感到內心被隊長透過話語觸動了。他不僅是看出我隱瞞一輩子的秘密,就連現在也對我的心情瞭若指掌。

      「……隊長說得沒錯。聽到盜賊團被捕的消息後,我對自己、同袍、還有現實都感到氣惱,可是我也清楚這只是在使性子而已。雖然一開始非常生氣,但是很快地,那股情緒轉為不知所措。」

      我維持跪姿,低著頭繼續說:「我的執著究竟有何意義?我長久以來抱持的想法,那些糾結的念頭,甚至是促成它們的原始情感:悲傷和仇恨,這些東西到底為了什麼存在?隨著憎恨對象的消逝,它們的意義變得模糊不清。失去了那支撐著我至今的唯一目標以後,不僅未來,連我的過去也因這件事而形同虛設。現在的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隊長挪動了身子面對我:「即使選錯了道路,只要原路還在就能隨時回頭。你所走過、經歷過的一切並不會因前方是條死路而變得毫無價值,那些你沿途經過的路邊景色,在折返時好好地重新看過一遍吧,記住它們帶給你的感受,只要能從中體會出些什麼,就能使你的心境成長,並且在你走回岔路時幫助你做出下一次的抉擇。

      千萬不要被灰心喪志擊敗啊!只要還有餘力,就要不斷地邁出下一步,就算是走回頭路也比被堵在原地要強!況且你不是從一開始就抱持著一種了不起的信念嗎?」

      「從一開始……那是指……我說想要保護人們……?」

      「沒錯。雖然被你用作呼攏我的藉口,但其實也是你的真心話,我看得出來。信念不分對錯,而人偶爾會有失去信念的時候,或者分不清楚該相信什麼的時候。不要猶豫跟隨自己的心!當找到了一件值得信任、值得付出、值得為了它邁進的事物或想法,就把它當作自己的信念,因為人就是需要藉著信念來引導的生物啊!」

      隊長笑了,他露出了陽光般的笑容,然後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時,伸出手來給了我一個擁抱。此刻的他就像太陽一般照亮了我,他的話語重新溫暖了我已灰冷的心。

      不只如此,我還感到臉頰十分地熾熱。

      ----

      慶典開始了,開幕煙火的爆炸聲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我坐在山上一處絕佳地點,凝望著天上華麗綻放著的煙火表演。絢爛煙花的光一陣一陣照亮王國上空,與下方燈火通明的城市湊成一幅美不勝收的夜景。要是從這個角度能夠看清白皇城的全貌,便是更令人目酣神醉了。

      回憶那段過去使我想起了當時隊長鼓勵我的話,總覺得像是再次被他安慰了一樣。比起稍早,現在的心情已經舒坦不少。

      「找到你了,前輩!」後輩的呼喚聲從背後傳來,我回過頭就看見她跑向我。

      「夏洛特?妳怎麼找到這裡來啦?今天妳不是也有負責巡邏嗎?」

      夏洛特烏黑的短髮修剪得整齊俐落,還沒有發脾氣的她看上去格外地文靜可愛。

      「是陛下允許我傍晚離開的。真是的,前輩明白未通知就早退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嗎?」

      「我明白,是我的錯。我為這次不成熟的行為,以及對騎士院同袍們造成的困擾道歉。對不起。」為表歉意,我向她鞠了一躬,然後等待接下來連珠炮似的責罵。

      「……唉,就這樣吧。原諒你了。」

      「咦?」我驚訝地抬起頭。

      「其實那天前輩哭著離開的模樣我不小心看見了。向陛下報告以後,他只說了讓你放幾天假不成問題。」

      「不,犯了錯受罰是理所當然的。就這樣子了事怎麼說得過去呢?對騎士院的其他人也不公平啊。」

      「這件事等到前輩回去了以後再說也不遲吧!我會來這裡是因為我在意前輩到底遇到什麼事了,那副真的模樣讓我非常擔心啊!」

      我愣了一下。夏洛特以如此激動的情緒表達自己,大概是第一次吧。看著他急切關心我的神情,除了對他感到抱歉以外,還有一絲欣慰。

      「是呢。夏洛特這麼關心我,我總不能什麼都不解釋。嗯……事情是這樣的……」

      我開始向夏洛特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將信的內容大致告訴了她。

      「多年來,我一直把隊長當成是騎士的表率,也當成我的目標,追隨著、崇拜著他。在某一次為了支援而調派到別的城市時,我和隊長受到敵人的襲擊。很迅速且毫無預兆的突襲,不過若說是手法專業卻又顯得有些怪異。總之我們都受了傷,隊長雖然沒有大礙,我卻是當場就被打暈。等到我醒來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也才聽說自那次襲擊以後到我醒來的期間發生的事。

      隊長在抵禦敵軍的進攻時殉職,以及他生前覺醒為聖殿騎士的消息如雷貫耳。悲痛之餘,我決心捨棄對他的愛意:既然隊長走上這條路,那麼我也要跟隨他的腳步。傳說『奉獻自我於守護眾生』是成為聖殿騎士的條件,我確實做到了,從此之後也不曾再想起那份愛慕隊長的心情,直到前幾天我讀了這封留給我的信。

      隊長是如何看待我的?我太過崇拜他,所以這件事連想都沒有想過。看到隊長在信裡的告白時,我最先感到既驚訝又歡喜,可是我不可能因此忘記現實,即使情緒再高昂,也只維持一剎那就摔落谷底。這段表白以一種令人心碎的方式反過來提醒我隊長已死的事實。而信裡接下來的內容,更像是無情地把我推向深淵一樣。

      隊長在信的最後寫下了承諾,他說,這一次從戰線返回後就要和我在一起,所以寫下這封信,如果我在他回來以前醒了,希望我能夠立刻得知他的心意,並且等著他。當我讀到這裡時,已經無法控制情緒了。」

      「簡單來說,這是一封情書。」我才剛講完,白皇陛下就從暗處竄出來擅自作出結論。

      「陛、陛下?您怎麼也來了呢?」

      「再怎麼說你都是我麾下的騎士,突然一聲不響地早退,我自然也是擔心不已,所以就忍不住跟著夏洛特過來看看。」不曉得為什麼,這個時候夏洛特看著陛下的眼神有些怪異。

      「謝謝陛下關心。造成陛下的困擾實在非常對不起。還有,犯了這種低級錯誤也非常對不起。屬下的行徑如此欠缺考量、不負責任,即使受到重罰也是罪有應得。」我再度鞠躬,這次向著陛下。

      「這一次是情有可原,所有被此事牽連到的騎士們全都表示諒解,連團長們也一樣。就像夏洛特說的,如果你真的不能輕易釋懷,等到回去騎士院以後我再想想要如何處置吧。」

      「不!不是只有這件事而已!這封信帶給我的不僅是悲傷,還連帶地把我自以為已經拋棄的、對隊長的感情喚醒了。這樣一來就是違反了聖殿騎士的信念,守護神將收回先前賜予的『加持』。我還在辦公室的時候就發現了,也確認過了,自己已經失去聖殿騎士的力量。」我低下頭。即使悲傷已經消褪,對於失去資格的羞愧感依然存在。

      「關於這件事嘛……」陛下欲言又止。我抬起頭來發現他看著夏洛特,而夏洛特則是表情凝重地思考著,然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前輩,屬下失禮。在陛下出現以前,你說的話裡有一個矛盾,正是與聖殿騎士有關的事。」

      「咦?你說矛盾……」我回顧不久前說過的話,不一會兒就發覺夏洛特所說的矛盾。

      「『看見因負傷失去意識的你,我才察覺對你的感情,我的決心因此變得比以往都要強烈。為了不讓我所重視的人再遭遇危險,我要誓死守護這個王國。』,師團長在信裡是這麼說的吧,而前輩剛才也說過,傳說成為聖殿騎士的資格是抱著『奉獻自我於守護眾生』的信念。既然師團長覺醒以後依然深愛著你,那麼那個傳說就不攻自破了。」

      「是這樣沒錯,我竟然沒有發現這一點……」

      「這也難怪,當時你的情緒不穩,心思也全然不在這部分上。現在你不妨再試試看,隨便用點什麼固有魔法吧。」

      「是的。」

      我集中起精神,自身的魔力經過守護神的加持已產生質變,由深邃的藍幻化為神聖之光,在我的意念操控之下,包圍住漆黑樹林裡的三人,形成一道散發白光的防護罩,好似月光柔和而不刺眼。

      「成功了……我確實還是聖殿騎士。這是守護神的聖壁。」

      「固有魔法一類的技巧相當要求精神的穩定性。之所以無法施展,是因為當時你早就哭成了一團,心裡亂糟糟的吧。現在不只破除了一個流傳已久的謠言,也表示你的心情已經變好了不少呢。」陛下看著我,露出了微笑。

      「真的嗎!前輩已經不難過了?」夏洛特一聽,立刻轉過頭來問我,語氣顯得雀躍。

      「嗯,雖然花了很多時間,可是我已經想通了。在我出來散步時,想起了好久以前讓隊長給安慰了的事。那個時候我還只是入團沒有多久的新兵,該怎麼說呢,對未來……不,連對自己都感到迷惘,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不曉得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最後是聽了隊長的一番話,我才能振作起來,繼續堅持我的騎士生涯。」

      「前輩也有經歷過徬徨的時候呢。」

      「那當然啦。不過說來好笑,明明就是因為隊長而傷心難過的,卻因為想起了當初他安慰我的話才打起精神。總覺得我像個傻瓜一樣,呵呵。」說完我苦笑了兩聲。

      「怎麼會呢,師團長在前輩心裡的地位由此可見。能結識這樣一位賢明可靠的好長官,並且互相在對方的生命裡佔有一席之地,絕對是前輩的榮幸。」夏洛特看著我笑了。

      「說得也是。雖然隊長已經死了好幾年,可是關於他的任何事物依然能夠觸碰到我的內心。現在的我反而很高興,原來自己始終沒有忘記愛著隊長的感覺。」

      「既然這件事已經圓滿解決了,趁著慶典剛開始,城裡正熱鬧著,我們也趕緊去好好享受一番吧!」陛下興高采烈。雖然夏洛特以及團長們經常感到困擾,但我覺得他孩子氣的模樣還是有可愛的時候。

      「好耶!今年我一定要吃到卡洛斯大叔的炸肉餅!」

      我頭也不回地踩著輕快腳步往下山的方向跑去,心裡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悲傷及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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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滿……嗎?我們這邊還留下了一位心情不美麗的騎士呢。」我和陛下慢吞吞地走在後頭,他看著已經快要消失的前輩的背影說。

      「陛下多心了,我一點也沒有感到不開心。」

      「嗯──聽見你的前輩剛剛說的那些關於那個師團長的話,你真的沒有任何感覺嗎?」

      「……」

      我本來還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突然哽住了,同時鼻頭一痠。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才忍住哭泣的衝動,無奈眼眶實在是噙不住太多淚水,終究沒能阻止兩顆淚珠滑落臉頰。

      「辛苦你了。」陛下的語氣變得溫柔,輕撫著我的頭安慰我。

      與城裡熱鬧的氣氛不同,此刻寂靜昏暗的山裡特別顯得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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