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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巫女

死亡,是一切的終點。

死亡,是一切的起點。

她為了尋求結束而步向死亡,並為了迴避起始而拒絕新生。

她把自己困在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地方。

冥界。

林芸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有些熟悉的臉龐。

她先是感到極度疑惑與錯亂,眨了眨眼,這才確定了眼前的人並不是她所尋求的那人,只是長得非常相像。

她躺在鋪著絨布的長桌上,周圍的光線很陰暗,只有牆上的幾盞燭火在維持照明,隱約能看出是在類似於教堂的建築內,萬花筒般的哥德式天花板透著陰森的氣息。

那與東方柊相似的女人身穿黑色法袍,上頭用乾涸血液般的深紅勾勒出簡單的花紋。女人在看見她醒了以後,對她露出微笑。這一笑,讓林芸更加確信他們兩人的不同,柊的笑容是溫和而寬容的,對方的笑容卻帶著點頑劣和譏諷。

她想移動身體,但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微微顫動指尖,精神也十分難集中到一處。

「別輕舉妄動,妳的『靈素』還沒完全架構好。」女人說道,「我想妳應該猜到了,我是柊的母親,名字是司徒緋雪。」

她好不容易才擠出力氣詢問:「靈……素?」

「妳知道自己死了吧?這裡是冥界,而妳的肉體還留在創界,這裡的身體自然要用別的東西塑造了。」司徒緋雪解釋道:「當然,不是每個死者都能獲得靈素製作的身體,大部分的亡魂終究會被送入輪迴的程序,保持靈魂狀態就好。」

她當然知道自己死了,這是她預期已久的結果,她只是從沒想過能死得這麼戲劇性──被敵人挾持,只能無力地等著別人來救,這分明是她最討厭的故事情節,甚至在最後還連累到他……

罷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瞧妳那是什麼慘澹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是還有希望的人。」司徒緋雪咂了咂嘴,「柊那孩子可正努力往這裡趕來呢。」

原本連說話都要費盡氣力的她,聽見這句話竟猛然坐了起來:「什麼!?」

「不是叫妳不要亂動嗎?要是靈素散了,我可不會幫妳重組。」對方按著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躺平,「妳也不想在跟柊見面的時候沒有身體吧?」

「我明明叫他不要來……」

「哈!妳覺得他是會眼睜睜看著妳被他害死而什麼事都不做的人?」司徒緋雪見她無法反駁,便接著感嘆:「他就是這點跟他父親像,如果是我,或許不會這麼做。」

沒錯,柊就是這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她僅僅是指望她的『遺言』能佔更多分量,結果並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別再想負面的事,妳感受到這裡的力流了嗎?妳越是往消極的方向去想,妳活著時所累積的一切感情和回憶就越容易被抹消。等一切都被洗刷乾淨以後,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冥界一直都有股強大的力流在沖刷死者靈魂的記憶,直到死者對前生已經沒有任何留戀、宛若新生後,再送進輪迴的長流中,重新回到塵世。有些力量強大的靈魂可以憑意志抵禦這個力流,所以在重生時留有前世記憶,不過要不靠外力辦到這點十分困難。

冥軍司令、零界防衛人員和巫女等例外,要防止力流的侵襲得使用特別術法或攜帶道具,但仍或多或少會被冥界的低沉氛圍影響,意志力不夠強大或者缺乏執念的人即使有道具幫助也無法久留冥界。

司徒緋雪建議:「想想妳跟他見面的時候該說什麼,這種機會可是很珍貴的。」

「妳知道我們的事?全部……?」隨著時間演進,林芸覺得她的思考能力和力氣漸漸回復了,可以說出更完整的話語。

「妳知道我原本是判官的妻子,是在神界處理事務的職員,觀望各界的能力是基本。」巫女張開手掌,一片緋色冰鏡浮現在她手中,裡頭映著創界的景色,「我只要一有空就會看看兒子過得怎麼樣,當然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也知道,妳我都是被冥皇愚弄的可憐人。」

「被冥皇愚弄這點我不能否認,」她以她現在所能拿出最堅定的語氣來回駁:「但我可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

她很幸運。雖然冥皇的行為不帶好意,有條件地給了她將近十五年的人生這點是不爭的事實。要是她當年就這樣在碧潭淹死,別說她與柊根本不會有機會相遇,其他還有太多太多的事不會發生。

她意外獲得的壽命讓她交了許多朋友、見識廣大世界、學習各路知識,一直到她面臨死亡為止,她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以自己的意志在行動。她可憐嗎?一點也不。

「呵,我似乎越來越明白我兒子為什麼會愛上妳了。」司徒緋雪笑著笑著撇下了嘴角:「冥皇可把我騙慘了,他以讓柊這個不自然的生命活下來為條件,向我敲詐了好大一筆,豈知,柊的生存根本不需要經過他的允許,連『神』都不能否決。」

「什麼意思?」

「他雖然是由我這個死人生下來的,身體組成是個謎,但他的靈魂可沒有這麼簡單。」柊的母親閉上雙眼:「他的靈魂可是──」

「你認識柊的母親?」夏常旭用問句打斷了室友的滿臉驚疑以及凜空的凝重表情。

「算是認識吧,冥界能交談的對象可不多,一般死人來到這裡沒多久就會被力流刷成白紙送往來生,必須接受苦難的惡靈則根本沒閒功夫聊天。」別西卜晃晃手上的黑色水晶,「在決定幫助你們以後我就先跟司徒緋雪聯絡,有盟友行事總是方便點。」

「所以我的母親知道我在冥界?」

「她什麼都知道。」別西卜用六個字概括一切。

柊抿緊下唇,還是不大習慣談論自己的生母,這個對他來說幾乎從來不曾存在的對象。

別西卜敲敲碗盤:「繼續吃飯吧,而且最好吃乾淨,這些食物都能有效幫助你們抵擋冥界的力量。」

夏常旭舀起一匙盤中的食物,「除了吃東西,想留在冥界,最主要的要領是絕對的意志,對吧?」

「神使書讀得不少嘛。」冥軍司令點點頭。

「你的精神支柱……就是你打算跟我們說的、跟你弟弟有關的事?」柊提起對方那被訊息打斷的話題。

「沒有錯。」別西卜輕撫過身邊飛著的妖怪,說起陳年舊事:「與這幻獸的契約是一切的起源。」

他的種族相當弱小,也不具備什麼特長,只能倚賴與幻獸的契約來在世界中取得一席之地;幻獸的力量越強,就越能在契約中獲得主導地位,因此有時是幻獸來選擇主人。

兩千年前,一隻相當強大的幻獸看中他們兄弟倆,原本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他們轉瞬間奪得全族的關注。只有一人能與幻獸簽下契約,在牠猶疑不決的期間,族人們興起惡念,想要殺死他們以迫使幻獸選擇其他人。

「那時世界有點動亂,族人害怕這個契約簽得太晚,也不想讓還是小鬼頭的我或是弟弟掌握大權。」別西卜兩手一攤:「我別無選擇,強制跟幻獸簽了約,並把牠的力量拆成大小兩份。我把大的那份留給弟弟、接著使他沉眠後,自己對抗所有想殺我們的族人。」

縱使有可觀的力量撐腰,龐大的人數仍讓他受了重傷,就在垂死之際,他遇見了冥皇。

「我的意識早就說不上清楚,前腳已經踏在冥界的入口,但我心裡一直想著還不能死,死了就沒有人能保護弟弟了。」他說著說著笑了起來:「不過說來可笑,成為冥軍司令以後也不能隨意干涉生者的世界了,現在我活著的理由只有等待弟弟的死亡,期望他能好好用盡他的命數。」

事到如今,柊等人對於他已經沒有什麼疑慮,原先疑心最重的夏常旭,更在護弟心切的別西卜身上看見自己已故兄長的身影。

「我的事情也就這樣,你們接著打算連夜趕路的吧?」他挑高一邊眉,把叉子指向柊:「我說過,到那邊要花上不少時間,而且最好趁主上回復狀況以前趕路,不然他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我也無法幫你們幫得這麼光明正大。」

「我們當然希望能越快抵達林芸那邊越好。」柊懇切地說。

「很好,就是要這樣!」別西卜忽然發出高亢的讚許,「用你全身的力氣想著她的事情,隨時保持超常的意志力,否則就算你是在冥界誕生,也有隨時都會被吞掉的風險!神使跟那位妹妹也一樣,意識千萬不能有一刻鬆懈。」

「你所謂穿過結界的準備也就是這樣了吧。」柊將盤子裡最後幾口食物吃光,就算別西卜不跟他說這些,他也沒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要不是對方說食物有保護的效用,他連吃飯都覺得是浪費時間。

「還不夠,以防萬一,我等等會在你們身上施點法術。」

他們起身將碗盤收拾乾淨,雖說是收拾,也只是把餐具疊好放在桌上。別西卜要他們不要在意究竟是誰會來清洗這些,直接回到哨兵塔外等他施法就好。

到了外頭,無人駕駛的馬車依然等在那,冥軍司令在車邊各拍了柊和夏常旭的手臂一下,鮮綠色的法陣在兩人的皮膚上浮現又消失,他們都能感覺到那是保護性質的法術。

輪到凜空時,別西卜流暢的動作產生了停頓。

「妳的身體……是由靈素組成的?」他放下準備要施展法術的手,表情相當不解。

柊注意到這個初次聽見的詞彙:「靈素是什麼?」

「雖然有其他用途,不過它主要是冥界給特定亡靈製造身體用的元素,可沒有幾個亡靈能帶著肉身死來這裡。」別西卜搔了搔臉頰,頭一次在他們面前表現得如此困惑:「妳感覺起來不像死人,但也沒那麼像活人。」

與他相反,凜空很鎮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死過,但是死掉的不是我真正的身體,我知道這個軀體也只是臨時的。」

「……或許,跟這世界上的許多奇蹟比起來,兩千年的見識遠遠不夠。」別西卜說道,暗自在內心感嘆著,死人之子、兩度死亡的少女以及非生非死的女孩,能把這三者全兜在一塊,背後的陰謀以及命運必定相當可觀。

「我的身體會影響到你的法術嗎?」

「不,既然是由靈素構成,那反而不需要這種法術了,原本就是冥界的東西嘛。」他在讓一行人上車前做出最後囑咐:「我這個法術只是在加強靈魂與肉體的聯繫,自己的精神和意志還是要自己看顧好,別輸給冥界的空虛寂茫。」

於是他們總算踏上前往下一個地點的旅途,眼見馬車即將穿越那紫色光幕,柊不由得屏住氣息。

然後那個瞬間來到。

足以使人窒息的重壓降臨在他們身上,彷彿忽然被丟到深海之中,霎時間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緊接在重壓之後的是完全相反的感受,那是全然的鬆懈,幾乎可以稱作飄然,對他們的精神反覆釋放出這個訊息:『什麼都可以不必在乎了』。

『結束了。』

『僅僅是這樣而已。』

『不重要。』

『不用介意。』

『忘了吧……全部都,忘了吧。』

別西卜說得沒錯,冥界的力流確實很可怕,塵世間所謂的精神攻擊恐怕都不及這裡的十分之一,稍有不慎就會落得連自身的存在都遺忘的下場。

死亡,即意味著過往的所有都不再重要。

這種感覺令柊想起先前在零界的體驗,但這裡跟零界不同;儘管都是要使一切消失得乾乾淨淨的力量,零界旨在單純的將存在歸無,冥界卻是使人漠視仍然存在的事物,直至忘卻的深淵。

別西卜撐著頭觀察三人的面部表情:「現在該知道利維達為什麼這麼看不起你們了,對於每天都要生活在這種地方的我們來說,陽間簡直舒服得過分。」

「能一直頂著這樣的力流著實可敬。」夏常旭對冥皇的黨羽固然沒有好感,但作為神使他也能理解冥軍司令絕不會是簡單的工作,兩者都是維持一個世界運轉的齒輪。

別西卜沒有接著回話,而是靜靜地等待他們習慣壓力。

在一段沉默中首先回復狀態後開口的,是身形最嬌小的凜空:「母親她……司徒緋雪過得還好嗎?」

「母親?」別西卜在監視柊的時候已經看過凜空,知道她的來路不凡,不過他並不清楚實際情況,「司徒緋雪在冥界光有柊這個孩子就是大新聞了,不可能有第二個;從這方面推測,妳是她還在人世時生的孩子?」

凜空點點頭,沒打算繼續解釋。

「我想也是,你們母子三人是很相像。至於她過得怎麼樣……東方劍吏離開後她也就是過著一般巫女的無聊日子吧,做些文書工作什麼的,偶爾幫忙處理術法和結界問題,沒什麼好說的。」

冥界的突發狀況不多,死人的世界要是還能跟塵世的多彩多姿相提並論,陰陽兩界就沒有區別了。

「凜空妳也沒見過母親吧?」差不多適應壓力的柊問道。

「嗯,她生下我沒多久就自盡,你跟她實際相處的時間多半比我長。」有關於生母的事情,凜空全都是從吳忌丹那邊聽來的。

「我被送到孤兒院的時候好像已經快一歲了。」柊低頭思索一會,想到一個問題:「等等,這難道是在說,嬰兒時的我也在這股力流下生活了這麼久?」

「嬰兒的力量是很強大的,這可是常識,林芸聽見這種蠢問題會笑你的。」別西卜翻了個白眼。

夏常旭微笑著同意:「嬰兒很純淨,並且是最能代表『生』之力的媒介,自然能夠與冥界的死亡對抗。」

別西卜直接轉掉這沒什麼意義的話題:「話說我建議你們現在最好睡個覺,今晚趁我還能看著你們,好好涵養一下體力,沒人知道之後還會碰上什麼。」

三人接受建議,尤其是從林芸死後就沒再真正睡過的柊,不久後就能見到林芸這個想法讓他放心許多,一閉上眼便沉沉入夢。

     

他躺在某個人溫暖的懷抱中。

『乖,不會有事的。』那個人低聲如此對他說,『不要害怕。』

他不懂有什麼好害怕的,他小小的手撥開那人的手指,頭微微地往懷抱外轉去。

一個不算高大卻精壯的身影背對著他們,身影穿著鎧甲與披風,手上握著一把長劍。再往前看去──

『嗚哇啊啊!』他被映入眼簾的景象嚇得哭了起來。

數千、數萬個幽魂、怨魂甚至是飛禽走獸的靈魂將他們包圍了起來,淒厲的嘶吼與尖叫不斷傳來,祂們蒼白透明的雙眼全都把視線集中在一個方位──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遮住他的眼睛,緋雪!』握著劍的男人喊道,然後在他的雙眼被遮蔽以前,他看見男人將劍重重地插進地面,以劍為中心,一股衝擊波向外擴散,把那些幽魂推向碰觸不到的遠方。

那些被驅散的亡靈們的尖叫聲在最後一刻匯聚在一起,成為一個清晰的字眼。

『零──!』

     

隨著這個『夢境』,另一個同樣該因為太遙遠而忘卻的記憶浮現在他腦海中。

那是十八年前,在宋慈心的孤兒院內,剛學會走路的他與吳忌丹的初次相遇。

     

『你將來不是被所有人喜愛就是被所有人疏遠。』吳忌丹彎腰抱起他,露出溫柔的微笑:『希望會是比較好的那一邊呢,東方柊……不對,你一定會成為人見人愛的好孩子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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