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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的精神頓時萎靡下去,雖然它從來沒有振作過。

      黃旗還在為剛才影子的事叨叨念念,一眨眼就走到巷子外,等到他終於發現不對,停下腳步,而我向遠處的小黃點揮手告別。

      我才逃跑幾公里,就被追來的黃旗活逮,硬生生把我往市郊的療養大樓拖去。

      「這是工作!」黃旗又用千篇一律的理由來壓榨我。「不快點處理的話,會有更多人受害。你也做了一千多年,為什麼就是不能習慣?」

      我曾想過幾個理由,比如要他跟我換旗色、比如要他去剁小鳥、比如把他的頭埋到小便池裡,沒有任何一個逃避的藉口具有正面實質意義。

      他說得對,我就是不能習慣。殺生,尤其是殺人,讓我倍感折磨。

      「這個案子原因是有人向上天求得長生果,他想和妻子做一對長命鴛鴦,便把仙果分成兩半。」黃旗向心不在焉的我陳述任務,他的小馬尾輕快飛舞,語氣卻沉重晦暗。

      長生果是少數我記得的天界回憶,長在天帝的花園外,渾圓一個巴掌大,紅亮亮的很討喜,我坐在藤架下吃了一個又一個,最後是被哪一根旗子捉回去再教育就不知道了。

      「很棒的愛情故事,然後呢?」

      黃旗沒理會我,直接挑明同命鴛鴦的下場。

      「只有一半,效力不夠,他們還是死了,但是身體活了下來,魂魄也被果子的根系困在肉體裡,看他們的後代被他們拖累,弄得衰敗潦倒。最後妻子魂飛魄散,恨死她的丈夫。」

      黃旗鬱悶得很,但惟一能讓他出氣的我,打了又皮肉不痛。

      「黃色,有什麼隱情?照理說,應該是那個送果子的神收拾殘局吧?」天界的規矩就擺在那裡,就算是我這種打雜的貨色也不可能幫神明擦屁股……其實一直在擦,但當有罪魁禍首被定罪下來,責任歸屬明白了,就不該是五旗的事。

      黃旗叫我別問,我便安靜地給他揪著衣擺跑步,跑呀跑的,身為天界八卦源頭的黃旗,終究還是說了。

      「是娘娘給的。」

      我不由得倒抽口氣,現在不只要拼了命地擦屁股,還得懷抱感激涕澪的心情舔乾淨。以「她」瘋狂的心志判斷,說不定早就知道會有這種後果才會大發慈悲眷顧那個幸運的倒楣鬼。

      「娘娘一時失察,我們必須在事態鬧大前,解決這檔子事。」

      「你們這千年來,都在包庇『她』嗎?」

      「你這是什麼蠢話?」黃旗拉著我停下腳步,寧可我們在疾速中雙雙撞上鐵絲圍欄也要先忠誠訓話一番。「當初是娘娘帶我們離開煉獄,在天上為我們求得一席之地,你把這身皮囊賣了都不夠報答她萬分之一的恩情!」

      黃旗的偶像崇拜其來有自,高貴的天仙親自下來帶走四個窮酸小子還有襁褓的我,供吃喝穿住,還熱心找了好工作,酬勞是永生不滅。

      ──凡人的天在頭上,而娘娘是我們的天。

      小時候常聽那群乾兄這麼說。「她」要是來探望我們,年幼的我還會依偎在「她」的大紅裙擺上,口齒不清喚著「娘、娘娘」。

      那份曾經相當喜歡「她」的心情,我從來不曾忘懷過,也就更無法原諒「她」加諸在我身上的傷痛。

      「更何況朱旗愛慘了娘娘。」黃旗特別強調這一點,而我實在不想被他壓在荒郊野外的鐵絲網上囉嗦,他長成四角臉也就算了,偏偏像個被負心漢拋棄的少女。

      「你有時間廢話我還不如去打醒那個白痴,全天下明明有那麼多正常的女人,為什麼偏偏要看上她?而且他喜歡『她』,又與我何干?」我可是完全不想淌進男女關係的渾水裡。

      「當初是朱旗泡爛手腳把你從血水裡撈起來的,你不要說你忘了!」

      何止忘了,根本忘得一乾二淨。

      黃旗看了我的反應,也忘了他在出任務,拔高嗓子大叫:「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如果他能夠罵一整晚,不用出任務也不錯,偏偏他兇完一頓後,又氣我浪費他的時間。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我怎麼那麼歹命?

      我們直接從正門進去,不是因為英雄氣概,我們平時最喜歡來陰的,而是等一下殺人無數,必須做的滴水不漏。

      「警衛室。」黃旗比向第一道關卡,我潛身過去打昏兩名保全,他則負責關掉監視畫面。

      這棟醫療大樓和一般醫院經營模式不一樣,配置也不同,是慈善機構專門收留負擔不起長期醫療費用又需要專人照顧的病患,也就是植物人。肇始事件的夫妻倆後來就被送到這裡安置。

      「長生果在人世產生異變,這裡有這麼多動彈不得的活體,成了它們繁殖的溫床。」

      「不能救嗎?」我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我背著睡死的白旗來這裡診斷過,你待會執行任務的那個區塊,完全沒有家屬照顧,那些人的魂魄和果子已經糾結在一塊,沒有救了。你殺了他們反而是給他們一個解脫。」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想活下去?」

      黃旗瞥來冷淡的目光:「我是不知道,只是希望你下刀俐落點,快點結束工作。我蹺班蹺到薪水變負數了,等一下還要趕大夜班,拜託你合作一點!」

      我沒有再和他爭執下去,反正都是枉然。

      黃旗拉著我走壁道,就是「走牆壁」,建築物內部最方便的路線。牆壁存在是為了隔離空間,建成之後,因為有了做為實質壁的「阻礙」,相對便生成虛有的「通路」。真正的牆壁阻隔凡人,虛有的路便是提供給非人行走,黃旗非常擅長鑽這種小路。

      「護理師每兩小時巡視樓層,醫生每四小時巡房。本來想安排你白哥過來當內應,但他竟然給我跑去開刀,說什麼手術死亡率太高,醫院沒人敢接,他就自告奮勇,找死!他上次才被家屬砸棺材,記不起教訓!」

      聽到白旗也被罵,我的心情平衡一些。

      「黑旗,那些人不會動也不會叫,你討厭血就閉上眼睛,只要下手夠準就好。」

      我沒在聽黃旗說話,只是看著牆外的風景,每張床的病人都沉沉睡著,我一個人睡總會做惡夢,他們這樣睡得安穩嗎?

      經過某個病房,終於讓我看到一點不一樣的風景,病人之外,還有一個小孩子。

      我也不是特別喜歡小孩子,只是空間裡有小朋友在,人們不善的言行便會收斂三分。加加每次看到我在路上逗弄小孩就會露出驚恐的眼神,我還會抱著別人家的寶貝去嚇她。還有她家的小姪女上門拜訪,加加都丟到我家來,用奮鬥一日飼養權做為交換條件。

      「喂,黑旗!」

      我沒理會黃旗,逕自穿過牆,走來小男孩面前,蹲下來,與他們視線水平是交談前的禮節。

      「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呆怔看著我,訝異房間憑空多出一個人。

      「林復生。」

      「真巧,我也姓林,可能是你的表親,你可以叫我叔叔。」我摸摸小孩的軟髮,他沒抗拒。

      「叔叔。」

      「好乖。」我把他鬆開的鈕扣重新扣好,「已經很晚了,你在做什麼?」

      「來看爸爸。」我新認的姪子比向床上的肉身。

      「你爸爸……好年輕。」這對植物人來說,不算什麼好事。「看你爸爸就知道你以後一定是個小帥哥。」捏臉捏臉。

      「叔叔才帥,非常帥。」小孩子就是嘴甜。

      「謝謝,不識貨的人都叫我小白臉。」我拉著他稚嫰的小手,左拉、右拉、交叉拉,看原本情緒低落的小朋友因為這個小遊戲而亮起光彩,敝旗子深感榮幸。

      「叔叔,爸爸什麼時候會醒來?我想和爸爸說話。」

      他抬起殷切的小臉,我不忍心說破。

      「你想和你爸爸說什麼,告訴叔叔,我幫你跟他說。」

      「不行,我要自己跟爸爸說,我明天生日。」

      生日這種東西,成人之後就沒什麼好期待了,李加分生日我都直接問她:「要上床嗎?」她追著我一頓打之後還不是打到床上去,一點也不純潔美好。只是老媽還在世的時候,我答應死去的林可憶,每年生日都要拉著母親的手,謝謝她把我生下來。

      一直說到老媽終於不再掉淚,反抱住我,說她很慶幸有我在她身邊,我才真正明白什麼是「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我說,小朋友才驚覺自己說溜了嘴,真可愛。

      他扯著我的衣角,親暱靠來,可能因為我和他父親差不多年歲的關係。

      「叔叔,媽媽說爸爸生了很重的病,如果我長大的時候還沒好,也不可以丟下他。」

      「你會丟下他嗎?」

      小姪子搖搖頭:「我會賺很多錢,請最好的醫生治好爸爸。」

      「你真的是個好孩子呢!」我給個讚許的笑容,即使他的希望渺茫。

      床上的男人就因為年輕,被兩個紅果子看上,分別纏在他頭部與腹部,白旗來了也只能搖頭嘆息。

      黃旗在牆裡用力向我招手,等得快火氣爆發,我也只能遺憾地在孩子眨眼的瞬間,回到工作崗位。

      「黑旗,你真的很喜歡小孩子。」黃旗忍了又忍,最後只數落我一聲。

      「才沒有,你哪隻眼睛看到?」

      「左眼和右眼。」

      我離開前,小姪子的母親剛好回來,一臉哀悽。

      「媽媽,剛才有一個黑衣服的叔叔在這裡,不像真的人,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的母親聽了,害怕得睜大眼,曲解我的身分,但負負得正也不算錯,抱著孩子低泣起來。

      「黑旗,那個生命消耗太快,快死了,不用管。」黃旗低聲地說,加快腳步。

      我看那孩子抱著他的母親,不知所云地安慰悲傷的大人,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黑旗,就算他死了,不是白旗的錯,也不是你的,最多就算我調查得太慢……但是你還是要完成任務!」

      很明顯地,都是「她」不好,「她」現在或許正在天上欣賞家破人亡的好戲碼,大權在握──握著天界五旗的號令,讓「她」無所顧忌。

      我比其他人都早發覺「娘娘」真正的面目,卻什麼也沒有做過,從來不去改變什麼,這樣還得算得上無辜嗎?

      黃旗立定,也就是目的地到了。一間沒有樑柱的木造大房,他比向在地上排排並臥的患者,每個人身上都長了一顆肥美的紅果子,抽取支離破碎的靈魂做為養料,荗密的根部從耳朵穿入、從鼻孔冒出,生魂的「骨肉」被置換成莖藤。

      我魂魄的骨也被拔除,裝了兵刃上去,太明白其中的痛處。

      「總共三十七個,動手吧!」

      「黃色,是質數,我不喜歡。」

      「你又發什麼神經?」

      我從胸口拔出長戈,對準一室血肉之軀。

      「以前我屠村,都是一家一家殺掉,不能整除,讓我很傷腦筋。」

      黃旗聽了我的話,嘴角抖了兩下。

      「你現在不要靠近我。」

      「黃泉路一個人走的話,會很孤單。」我走了好多次,那條泥濘的路上,連鬼差也不敢接近我,我只能拖著腐臭的靈魂,往地獄走去,讓煉火燒清我的罪孽。「你們不是說愛我嗎?為什麼不下來幽冥陪我?」

      黃旗臉色鐵青,我看他怕死怕得要命,就覺得好笑。

      任憑我是讓鬼神驚懼的黑旗令主,在地獄的火裡、冰裡也只剩下哭叫,聽說流傳到現在變成陰間的一個天界笑柄。

      他們說我總共只有兩句台詞:「哥哥,好痛!」、「哥哥,救我!」

      天見猶憐,這輩子終於讓我投生做獨生子,並且深刻記取了教訓。

      長戈劃下,頭顱飛濺,站在中心的我不免沾上滿身鮮血,穿黑袍的優點這時候便顯現出來,唯一能蓋過血色的就是黑色。

      黃旗顫顫揮下黑色旗幟,抹除所有死者的存在。

      天界的過失常會使得陰間的輪迴出現漏洞,所以我這種死了又死,必須到陰間報到的天界關係人常被找碴,他們指責我們不負責任,而我也這麼認為。

      因天而亡,不會有任何補償。天災人禍,能比戰禍還可怕的災難,惟有上蒼。

      當黃旗宣布句點,我立刻掉頭走人。

      小孩子走了,傷心的女人也走了,病房徒留年輕的父親。

      男人的魂魄勉強保持完整,長生果修復他損壞的神經中樞卻吸食他大半生氣,害他永遠醒不過來。

      當我伸手抓住病人頭上那顆長生果,背後響起尖叫,我真不知道黃旗跟來有什麼用處?向天上告狀?

      「黑旗,你不許明知故犯!」

      為什麼總是催著我殺人,想救一個人卻那麼多規矩?

      長生果的觸鬚貪婪地捲住我的右手,扒開外層的皮,撓開裡層的肉,被深處充滿能量的甜美味道牢實吸引住。

      左太阿,右湛瀘,天界兩大鎮世神器,這可是讓我肉體保持活力的根源,果子怎麼不心動?

      我看到了湛瀘的劍柄,嗡嗡振動著,似乎想立刻宰了我這個設計祂王八蛋。

      湛瀘大爺,幫幫忙吧?您可是全天下最神準的寶劍。

      「跪下來,給我磕頭。」這是湛瀘的回答。

      我不是捨不得自尊,而是跪不得,觸鬚已經沿著右手,攀上我的胸膛。

      人命關天,之後我給您磕三百個響頭都沒關係。

      「哼,你什麼時候愛惜過自己性命?」

      祂是突然被我老媽還是仁哥附身?幾百年不說話,一說話就囉哩叭嗦。

      沒有爸爸很可憐,因為會看到媽媽落淚,我覺得那孩子太可憐了。

      湛瀘又說:可憐的是你自己。

      我左手抽出黑色長劍,劍尖所及之處,無傷無痕,長生果整顆完好無缺從男人頭上剔除。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我把湛瀘扔到窗外,黃旗再次尖叫,左手依樣劃葫蘆,拿太阿當炮灰。太阿著名的是破壞力,當長生果捨棄原宿主,纏上我的心口,一劍就讓它死無葬生之地。

      我把太阿也扔了,叫出老伙伴長戈,倚著它喘息,再拍拍床上睡著的男子,叫他起床。

      他茫然睜開眼,看著我,又盯向我沾血的長戈。

      「你是……死神嗎……」

      「算是吧。」

      「我記得……我老婆要生了……要趕到醫院去……闖了紅燈……」

      「是兒子,叫復生,健康又乖巧。」

      「太好了……」男人虛弱笑了下,又昏睡過去。

      「睡飽了明天早點醒來,回去陪你兒子過生日。」

      我替他拉好被子,從窗口躍下離開,很不幸地,剛好碰上和神劍連聲謝罪的黃旗。他叫我站住,雙手抱緊想要砍死我的雙劍,兩把劍沉得讓黃旗快要站不穩。

      「你有心力去救陌生人,還不如多花點心力在你兄弟身上!你這種泛濫的善心就和神明一模一樣,對於這個世間,根本無濟於事,不過是自我滿足!」

      我以為他會多少誇我兩句,會有這種心態,表示我心裡還是多少抱持著期望,要趕快抹殺掉才行。

      「黃色,你先把劍放著,祂們太重了,我現在拿不動。」

      黃旗戰戰兢兢,掏了一塊手巾鋪在地上,才把雙劍放下。

      「臭小子,那我回去了!」

      我微笑目送他遠去,直到他成了一抹小黃點,才重重摔在地上。

      太阿和湛瀘在旁邊嗡嗡叫著,我不理會祂們,機會難得。只要沒有祂們在身上,我的身體就不會復原,希望上路前能做一個好夢。

      「可憶!」

      媽,我還想睡,我也想養狗,今天下雨,我不想去學校,妳也不要去學校,好嘛好嘛,媽媽媽媽。

      如果我說了愛,妳是不是就不會丟下我了?求求妳,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你媽都死幾年了?你這個長不大的死小孩!」

      我驚醒,黃旗扛著我,兩把劍都回到我身上,美夢破碎。

      「放開我!不要碰我!你們這些騙子!」

      黃旗一邊制住我,一邊拿出手機,要叫人把我關去牢籠裡,像無數個過去一樣。

      「喂,我找白旗……林立白醫生。你就是?你還給我打哈哈!白旗,他又發病了,怎麼辦?……發生什麼事?發生太多事了,我怎麼知道!……先帶他到安全的地方?嗯,我明白了,你要快點過來,雖然你從來都幫不上忙,你這個白痴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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