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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微的殺意

      “從何時開始?

      細微的殺意逐漸匯流,成為日常表象下的洶湧暗潮,隨時能暴起成兇猛的獸,躍出水面將人拖進深淵,拆吞入腹。”

§      

      「馬桶蓋可以蓋上再沖嗎?」欣儀走進廁所就聞到一股臭味迎面衝來,家裡只有她與老公住,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傑作。早起第一泡尿臭味沖天,即使知道碎念沒用,她還是忍不住向著門外喊道。

      果不其然,門外沒有任何回應。

      欣儀與宗霖結婚兩年多,她始終不懂為什麼男人可在女人抱怨時保持沉默,又告訴女人自己愛她。如果愛一個人,為什麼對方的要求能左耳進右耳出,似乎完全沒放在心上。

      她說錯了,是根本沒有穿過耳朵。

      知道再不快點就要遲到,欣儀只得放下這件小事,關上馬桶蓋再次沖水,開始每日盥洗。

      關上馬桶蓋再沖水、上完廁所蓋回坐墊,這些都是舉手之勞的小事,為什麼這麼難?欣儀一面刷牙,一面想這個問題,以及她到底該不該為了這點瑣事好好和宗霖溝通。

      “如果他願意溝通的話……”欣儀心底做出結論。

      欣儀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上班族,婚後和宗霖兩人共組小家庭。上班日相處的時間不多,也就約莫七點多到十二點多,如果欣儀加班的話,時間就更短了。

      扣除吃飯配電視、欣儀追劇宗霖玩線上遊戲、整理家務、洗澡滑手機等拉哩拉雜瑣事,兩人實際相處時間很短。不知道何時,雙方進入老夫老妻模式,宗霖對於維持夫妻感情,什麼也沒做,即使她多次提及,他似乎完全沒放在心上。

      欣儀早知道,宗霖缺乏浪漫的因子,這也沒什麼不好,他不菸不賭不喝酒,每天下班回家,對很多人來說,已經是個好老公。可是不知道為何,她開始對兩人的相處模式失望,婚前的愛意逐漸消逝,心裡的不滿反倒與日俱增,長期下來變成怨懟。

      或許,造成欣儀心態轉變,覺得宗霖處處不順眼的另一個原因,是雙方對懷孕計畫的意見分歧。

      婚後過了兩年,婆家與親朋好友開始關心他們什麼時候生小孩。即使大多數人都知道賺的錢不夠養小孩,職場對孕婦不友善等等問題,他們還是可以以幸福為名,逼迫每對夫妻懷孕的時程。

      當然欣儀也無法逃脫這種壓力。

      她常常不懂,這些人憑哪一點來逼問她何時生小孩?他們會付保母費?還是可以保障她未來工作不受影響?不過這種想法她只敢放在肚裡發臭,可沒有勇氣回嗆。

      而宗霖每次面對這些逼迫時不置可否的態度,更讓欣儀心底發冷。生孩子需要夫妻一同規劃,每次她找他談,他總推說現在收入不夠,不肯給出一個具體時間。

      不想生,那就不要生吧。

      偶爾欣儀會賭氣地想,可是她仍不免想起女性適孕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超過就是高齡產婦,增加孕期與孩子罹病風險,受孕機率也是逐年降低。如果……到時候想生,生不出來怎麼辦?

      對喜愛小孩的欣儀來說,這是她不願預見的未來。  

      還好,宗霖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有了小孩,看著朋友們有子萬事足的模樣,宗霖下定決心結束避孕。

      幸運的是,他們的懷孕計畫沒有任何波折,只是停止避孕,欣儀就在兩個月後確定懷孕。

      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看到超音波照中的小黑點,欣儀心中充滿孕育生命的喜悅。但另一方面,她開始對自己的職涯發展忐忑不安。進入職場十幾年,欣儀換過幾份工作,也待過幾間公司,常看到公司對孕婦不友善。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第一份工作時,親眼看到備受公司信賴的前輩,突然被老闆娘破口大罵,只因她懷孕肚子餓去削份水果。

      沒懷孕前,欣儀單純覺得老闆們都太苛刻。

      懷孕後,這份潛藏許久的陰影,如同黑暗裡的怪物跳了出來,次次警告她別在職場做出出格的事。

      然而事情並不受欣儀控制,賀爾蒙的變化、孕吐與睡眠不足,以及擔心產假前的工作交接狀況,種種壓力不斷推擠欣儀的情緒。終於在某天下午,欣儀和主管發生衝突,主管直指欣儀懷孕後太過情緒化,讓始終處於壓力高點的欣儀不堪負荷。

      她失控了。

      欣儀離開主管辦公室後不發一語,走到樓梯間才開始痛哭,宣洩過後她沒有放在心上,覺得不過是正常的壓力釋放。

      直到下次產檢,醫生詢問是否有任何不適時,欣儀才覺得最近肚子常常緊繃,進一步檢查的結果,居然是太早開始宮縮。醫生給出衛教單,解釋什麼是宮縮,子宮收縮簡稱宮縮,是產兆之一,如果太早開始出現是異常狀態,不多加留意可能會早產。

      醫生交代欣儀多休息,最好停止工作。

      聽到這麼說,對欣儀而言不啻晴天霹靂。原本她預定做到產前,現在才五個多月就要請假,公司准假嗎?欣儀爬了幾天的法規,吞吞吐吐向主管反映她的身體狀況。

      主管沒有當面拒絕,只是委婉告知公司規模不大。欣儀想請長假的話,沒有辦法保證之後還能回歸原職,希望她體諒。欣儀懷孕前,根本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她身上,她毫無心理準備,一方是職涯發展,一方是小孩健康,欣儀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就這樣一天拖過一天,欣儀還是繼續上班,胎兒也一天天長大。有一天,欣儀感受到胎動了,她第一次產生身為母親的自覺:此時此刻她是這個世上唯一能守護孩子的人。

      而也在此時,醫生再次叮囑欣儀,她的宮縮頻率過高,假若她再不臥床安胎,可能會早產。

      早產的風險像一把擱在欣儀心上的刀,她擔心孩子早產的話,會不會發育不全?臟器沒長好?保溫箱費用?這會不會影響孩子長遠的未來?還沒懷孕前,她真的沒想過,父母的決定會對孩子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想了好幾天,孩子在肚子裡的有力踢動,給了欣儀答案。她決定保護小孩優先,毅然向公司請假了。辦完請假手續,欣儀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一個多月來將孩子與工作放在天秤兩端權衡,讓她十分疲憊。

      就在欣儀決定好好安胎,外在壓力消失時,她對宗霖的不滿才如蔓生雜草般瘋狂滋長,很快佔滿心底每個角落,長成名為埋怨的原野。

      為什麼孩子是兩人結晶,孕吐的是她?睡不好的是她?  

      為什麼只有她得煩惱是否離開公司?影響未來職涯?

      為什麼只有她得擔心孩子早產,每天記錄子宮收縮頻率,宗霖依然可以過著逍遙的生活?

      欣儀越想越氣憤,還得提醒自己需要心情愉悅,否則會影響小孩的脾氣,以後不好帶。她一面提醒自己,一面更恨那些教養書籍,為什麼只有媽媽要保持愉悅,爸爸都不用。

      於是,懷孕的不適、早產的擔憂、對未來工作的不安,全都化為對宗霖的滿腔怨懟,欣儀自己也知道拿這些責怪宗霖並沒有道理,更因為如此,她根本無法和宗霖提及她的想法。

      她不想成為那種歇斯底里的女人。

      然而不可諱言,懷孕這段期間的遭遇,讓欣儀對宗霖的愛意消逝殆盡,同時怨恨在心中深根成長。

      撇開欣儀的感受來看,宗霖即使不是一個滿分老公,也絕對合格。他陪同欣儀參加每一次產檢、一起挑選新生兒用品、一同找月子中心。當欣儀開始臥床安胎後,也幫忙打理家事,帶晚餐回家。

      欣儀自己也知道這些。她只是不平衡,認為她失去的太多,宗霖失去的太少。

      就這樣,欣儀躺在床上三個多月,數著一天天囚牢般的日子,吃下一顆又一顆的安胎藥,熬到預產期,她開始起身走動,避免難產。想到前面一直躺著怕早產,之後又要多活動怕難產,欣儀自己也覺得可笑。  

      只過了幾天自由的日子,欣儀就生了。

      生產過程很順利,欣儀知道會痛,也的確很痛,但聽到響亮的啼哭傳遞生命的力量,穿透她疲憊的靈魂時,一股愛憐的情緒湧上心頭,趴在身上的小小嬰孩溫熱柔軟,長久的安胎生活與快要崩潰的陣痛,都過去了。

      她擁有了最好的回報。

      孩子被帶去新生兒檢查,歷經幾個小時的陣痛,她與宗霖都累了,趕緊休息。

      拜與國際醫療水平接軌之賜,欣儀生產的醫院有參加母嬰同室政策。先前產檢時,護理師做過衛教宣導,欣儀也滿心期待與孩子同室的溫馨時光。

      她真的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日子。

      孩子被送來後,就放在欣儀身旁哺餵。欣儀上過母乳衛教,知道如何哺乳,但上課和實作還是有差異。她是新手媽媽,嬰兒也是第一次吸吮,常常吃一吃就睡著,欣儀很累也跟著睡著。

      醒來看孩子還在睡,就把她放回車上。

      醫院月子餐此時剛好送來,欣儀看著一旁打瞌睡的宗霖,要他回去洗澡休息,自己也把握時間用餐。

      沒想到才吃沒幾口,孩子就忽然哭起來。

      餐點放在床上架起的桌面上,欣儀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她手忙腳亂拿開餐盤,想要下床去安撫孩子,卻發現自己完全使不上力。下床如此簡單的動作,如今卻困難無比。

      她想叫宗霖,想起宗霖回家了。

      她求助嬰兒室,護理師告訴她,巡房的護理師出去了,等等就會到了。一等半個小時過去,漫長三十分鐘裡欣儀也曾嘗試起身,好不容易到了孩子身邊,卻發現她也不知道孩子為何哭,只能又坐回床上。

      當護理師救星般的身影出現時,欣儀忍不住詢問該怎麼做。

      「沒事,尿布濕了而已,你沒看嗎?」

      欣儀脹紅了臉,覺得自己像一個犯錯的學生,老師說了才知道錯在哪裡。她壓根沒想過只是尿布濕了這種小事。

      「媽媽你上次餵奶是什麼時候?」護理師動作飛快換好尿布,將孩子放在欣儀身旁後問道。

      「嗯……半小時前?她吃一吃就睡著了,我不知道她吃到什麼時候。」

      「她應該還想吃喔,媽媽你看她嘴巴還在動,這是還想吃的訊號。媽媽你再餵餵吧。」

      欣儀也知道母乳哺餵沒有限制,最好孩子想吃就吃刺激乳腺分泌,乳汁才能源源不絕讓孩子吃飽。可是她好累,她只想好好睡覺。

      護理師沒給欣儀拒絕餘地,勸她多餵就離開了。

      欣儀只能邊餵邊睡,還擔心會壓到小孩,根本沒辦法好好休息。半夢半醒間,宗霖回來了。

      「她怎麼還在吃啊?」

      宗霖一開口,欣儀就感到一股淚意就衝上喉嚨,而宗霖略帶驚訝的語氣,讓欣儀失望轉為生氣。方才的無助、委屈與疲憊,化成一道筆直衝向宗霖的攻擊。

      「你去了四小時你知道嗎?為什麼要這麼久?」醫院離家裡不遠,大約十五分鐘車程,回去洗澡拿東西,最多兩個小時也該回來了。欣儀心想他八成又黏著手機不放,在家裡放鬆,讓她一個人照顧小孩。

      欣儀稍微抬高音量,孩子就哭了起來。

      「你做什麼呢?嚇到孩子了。」

      欣儀覺得更委屈了,錯的是宗霖,怎麼還怪她。她不甘心,壓低了聲音再問:「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沒有很久啊。昨天衣服沒洗,我回家洗好曬好。而且醫院的沙發又不好睡,我睡了一下。」

      聽起來都很合理,可是欣儀還是覺得宗霖做錯了,她明明比他更需要休息啊。但是她又說服自己,再爭執也沒意義,宗霖這麼累了,想休息一下也很正常,放過了這件事。

      同樣的生活又過了兩天,欣儀覺得自己處在崩潰邊緣。新生兒的吸吮技術太差,她幾乎日以繼夜餵食,孩子又常莫名啼哭,讓她懷疑身為母親的能力。

      「是不是奶水太少,她吃不夠啊?」

      宗霖無意的一句話,彷彿朝沸騰的油鍋中倒水,欣儀心裡的鬱抑再也無法控制,哭了起來。生產後,沒人關心她累不累、生產傷口痛不痛、有沒有吃好,來來往往的護理師,關心的只有孩子,以及她的哺乳技巧是否正確。

      她呢?

      只是一個生孩子與哺乳的工具嗎?

      欣儀邊哭,邊看向窗外發呆,萌生輕生的念頭,只是窗外的安全繩索克制了她的想像。她想起產前衛教,察覺可能是賀爾蒙變化引發的產後憂鬱,需要先生的關心與協助。

      如果有的話。

      就在欣儀再次怨憤宗霖什麼也沒做時,她接到護理師通知,可以出院了。她與宗霖來到月子中心,護理師將孩子帶去嬰兒室,要她好好安心休息。如同久旱逢甘霖,欣儀心中滿是感動,好好睡了整個下午。

      來到月子中心後,欣儀什麼都不用作,白天和小孩共處,疲累時可以交給護理師照顧,晚上也可以將小孩放在嬰兒室,好好睡一整個晚上。其他諸如月子餐、小孩與自己的換洗衣物、如何照顧惡露等等瑣事,都有人協助。

      對照醫院的母嬰同室,欣儀覺得自己來到了天堂。

      充足的睡眠與精心設計的月子餐,讓欣儀的乳量大增,不再擔心孩子沒吃飽。看到孩子吃得胖嘟嘟的小臉,欣儀洋溢著身為母親的幸福感。

      這間月子中心,是他們很早之前找好,宗霖還說願意支付全額費用,一想到這麼放鬆的日子都是宗霖的緣故,欣儀心中冒出一股暖意,生產前後對宗霖的怨懟也放下了。

      因此雖然宗霖沒有留宿月子中心,來看母女倆也常滑手機,沒陪女兒玩,欣儀叨唸幾句後也沒再多說什麼,選擇接受老公的說法:孩子都在睡覺,他不想吵醒她,覺得無聊才玩手機遊戲打發時間。

      欣儀當下並未發現,那是宗霖還沒準備好當爸爸的徵兆。

      住在月子中心一個月,欣儀感覺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也沒有生完四肢無力的情況了。護理師們的悉心指導,讓她對哺乳與幫小孩換尿布等等有了實作經驗,不再手忙腳亂。

      欣儀還趁在月子中心不用做家事的這段時間,上網惡補許多育兒知識,甚至下單買了兩三本育兒書籍,比較瞭解這個只會哭的生物,什麼時間大概會發生什麼事。

      公司此時也重新連絡欣儀,送上滿月禮,歡迎她下個月產假結束後回來上班。欣儀覺得人生重新回到正軌,懸著許久的一顆心也放了下來。

      考量月子中心的收費並不便宜,欣儀決定第二個月產假在家過。剛回家事情繁多,宗霖似乎也還不知道如何照顧軟綿綿的小孩,轉而接下欣儀懷孕前處理的家事,將照顧孩子的大部分責任交給欣儀。

      一方面孩子出生以來都和媽媽相處比較多,一方面欣儀純母乳哺餵,小孩一天吃個五六次奶都是正常,大部分時間由欣儀陪著小孩,顯得順理成章。

      直到欣儀上班為止,夫妻都維持這樣的默契。

      兩人早看好托嬰機構,欣儀一回去工作就將孩子送去托嬰,下班才接回來。開始工作後,欣儀才發現工作育兒兩頭燒的日子,真的很疲憊。孩子還沒理解晝夜規則,常常半夜醒來,打擾她的睡眠,讓她上班很想睡覺。

      還好欣儀做過的功課發揮效果,陪伴孩子時逐漸得心應手,會幫她按摩、唱歌給她聽、拿玩具玩給她看,讓她醒著多活動,晚上不再常爬起來。隨著相處時間一天天增加,她開始理解孩子的肢體語言,知道她的發展以及如何引導她成長,使得欣儀的心再次穩定下來。

      除了宗霖。

§

      轉眼小孩就滿六個月,為了讓她開始吃副食品,欣儀做了很多功課,希望讓孩子嘗試不同食物。欣儀待過幾年食品產業,了解其黑暗面,決定還是自己做比較安心。

      那天欣儀正在準備便當與帶去托嬰中心的孩子點心,事情做到一半,一直聽到孩子哭。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出於母性,每當孩子一哭,欣儀就心神混亂,這次也不小心將筷子掉到地上。

      挫折感讓她怒火中燒,不過照顧小孩十幾分鐘,為什麼會一直哭?

      她走到廚房外,劈頭就罵了起來。

      「她哭你為什麼不理她啊。」

      宗霖抱著孩子,回瞪著她,聲音裡也有怒氣:「我哪有不理她,不是正抱著她嗎?」

      「抱著她就有用嗎?她不是還在哭。」

      欣儀快步走到孩子旁邊。

      「她剛剛沒哭了好嗎?是你出來大聲她才又哭的。」宗霖沒好氣地回嘴。

      「她不會無緣無故哭,她怎麼了?」

      「我哪知道啊,又還不會說話。」

      欣儀靠近孩子,皺起鼻子。「她便便了啊,你沒聞到?」

      「有嗎?」

      「有。」欣儀肯定地說。她快步走回廚房,洗乾淨手後接過女兒放床上,打開尿布,果然便便了。

      「好囉,屁屁不舒服嗎?媽媽幫你換尿布好嗎?」欣儀拿出床下的尿布,眼明手快換起來。

      她眼角撇到宗霖往廚房走。「你要去哪?」

      「去收衣服啊。」

      「我後面還沒弄完,你繼續陪她玩。」

      「我幫你弄吧。」

      「你不會弄啊,我自己去弄,你陪她玩。」欣儀無奈地看著宗霖。「下個月開始我周六要加班了,你趁現在多學怎麼陪女兒吧,不然到時怎麼辦。」

      「托嬰中心週六沒辦法顧嗎?」

      欣儀聽到宗霖這麼問,心中升起濃厚的疲憊感。這個男人,為什麼總想將養育小孩的事情交給其他人?他難道不知道,爸爸也該負起照顧孩子的責任嗎?欣儀深吸口氣,壓下自己的揣測。  

      或許是自己想得太過悲觀?可能老公只是擔憂不知怎麼陪女兒,才會這樣問吧。

      可是都托嬰四個多月,他理應知道托嬰中心週六沒上班,哪可能為了他一個人假日托嬰呢?如果他真的沒把握照顧女兒,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找假日托嬰,或者多做些育兒功課?明知道她的工作每年都是同樣情況,完全不會事前準備嗎?

      「你不能跟老闆說,你要顧小孩假日沒辦法去加班嗎?」

      欣儀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宗霖說的話。她丟下一句:「我先去裝便當了。」就走回廚房。她覺得她需要靜一靜。

      自從有了小孩,為了準時接她回家,她只得在同事與主管的注目中準時下班。反觀宗霖,上次加班到八點,也只給她一通電話要她先去買晚餐。

      宗霖從來沒站在她的立場想過,她帶女兒回家後還要出去買晚餐,一個人照顧小孩與又做家事有多困難。她能理解宗霖需要加班的壓力,可是她也承受這樣的壓力:常擔心同事不諒解,開會超出時間時,煩惱能不能在眾人矚目中先走。

      為什麼宗霖不願意付出?

      為什麼只有她承受?

      難道孩子比較黏她,她就得接受?而宗霖不願意付出,就可以將這些壓力都轉移給她?

      這些日子來,類似狀況不知道發生多少次。她覺得自己在育兒路上孤軍奮戰,即使拿了些育兒書籍給宗霖,他連翻都懶得翻,遊戲攻略倒是看得很勤快。

      欣儀心底的埋怨不斷累積,她曾想過是不是她選錯人?還是每位爸爸都是這樣?她對老公的標準訂得太高,才會心生不滿?

      欣儀對宗霖的感情又一天一天淡了下去,她覺得這不是婚姻的長久之計,兩人的感情姑且不說,她並不想給孩子一個破碎的家庭。為了改善她對宗霖的不滿,凡是維持婚姻秘訣的文章她都沒有放過,最後得到孩子兩歲前是婚姻關係最低點的結論,她只能不斷以此說服自己,熬過這兩年就好了。

      可是頭腦能理解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心理的怨憤,隨著每件小事不斷堆積,完全不受控制,如同細沙慢慢滴漏,看似不起眼,偶爾觀看內心,才發現恨意與怒氣已經變成一座顯著的小丘,再也無法忽視。

      她開始考慮離婚。

      離婚說起來簡單,但是他們夫妻已經相處五六年,還有了孩子,很多事情都綁在一起,光用想的,欣儀就覺得頭痛。

      房子列在兩人名下,離婚的話該如何處理?若她與孩子搬走,該住在哪裡?如果宗霖搬走,她有本事扛下房貸嗎?當然賣掉也是一個選項,問題要賣多久,這段時間房貸又該怎麼辦?

      欣儀最擔憂的是孩子的扶養權。她沒辦法預測宗霖會不會想要小孩,雖然她覺得宗霖照顧孩子時笨手笨腳,找不到竅門也不想學習,但是她看得出來,他疼愛孩子。

      可是他不知長進的模樣,欣儀每每看在眼裡,氣憤他用紓壓為藉口,只願意將時間花在線上遊戲,不願意為小孩再多付出一些。

      總之她無法想像宗霖好好照顧小孩的畫面,所以如果他真要孩子怎麼辦?她不放心將孩子交給他。即使他願意放棄小孩,孩子的生活費與教育費又是另一個問題。

      仔細考量現實面,讓欣儀離婚的心淡了,可是怨懟的情緒仍舊找不到出口,欣儀覺得心底像有座未爆發的火山,持續不斷累積能量,滾燙的熔岩燒灼心口,卻連噴發的力量都沒有。

      日子只能這樣過下去嗎?

      一日捱過一日,告訴自己這就是女人的宿命。新聞不是都有報導?女性比男性一年多花許多時間在家事與育兒上,想來這是社會常態吧。

      難怪她有這麼多女性朋友,不想結婚或者不想生小孩。現代低薪社會,進入婚姻後女性同樣背負著經濟壓力,但家事與育兒的責任卻始終失衡,傾向女性這端。

      “桃園殺夫案,何姓婦人因不堪丈夫長期暴力相向,趁他喝醉熟睡時,用菜刀砍殺造成致命傷。”

      “媽媽攜子跳樓自殺,新竹產後四個月婦女,疑因不堪育兒壓力,患有產後憂鬱症,昨日清晨從自宅十樓跳樓身亡。”

      從何時開始?欣儀不由自主關注類似新聞。

      是否因她心底藏著恨意的芽,還是她也想一死了之,或者藉由別人的不幸來安慰自己,她的生活也沒這麼糟?

      欣儀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不過和那些新聞裡的先生相比,宗霖的確好多了,他每天回家吃晚飯,還會幫忙做家事與顧小孩,她應該沒什麼好不滿足吧。

      欣儀要自己放下,好好過生活。

      孩子快要一歲,要從副食品轉成和大人吃一樣食物了。只是這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要將食物從小丁再變成小塊,大大考驗欣儀的刀工。

      孩子不會說話,也不知道她咀嚼與吞嚥發展到什麼程度,只能一樣樣慢慢嘗試,例如切丁的紅蘿蔔很軟可以吃下去,切條的雞肉絲卻太硬吞不下。這些宗霖都交給欣儀自己處理,美其名說她會好好照顧孩子。

      那天,孩子吃東西時,吃得很慢又吐了。

      「會不會是東西不新鮮啊?放在冷凍庫幾天沒問題嗎?」宗霖問道。

      欣儀轉頭看著宗霖,眼底的怒氣彷彿化為火焰,在宗霖臉上瞪出一個洞來。

      「幹嘛這麼看我,我只是問問而已。」

      問問而已,你怎麼好意思問?從孩子開始吃副食品開始,你只保持贊同的態度,什麼也沒做。你不知道幾個月適合吃什麼?那些是高敏食物那些是低敏食物?製作過程也完全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

      噢,她忘了。宗霖有分擔支付副食品工具的費用,以及在她製作副食品時,孩子半夜醒來幫忙安撫一下。但這也算他好意思問的理由嗎?

      欣儀心中再次升起這樣的疑問。她嫁給這個人真的對嗎?有他在會比較好嗎?

      「東西放冷凍沒問題,我看其他媽媽們說通常可以放一個月。我知道你比較在意新鮮,我都只有放七到十天而已。」

      一個恐怖的妄想突然竄進欣儀腦中,讓她可以平心靜氣回答。

      之後類似狀況又發生了好幾次,欣儀的妄想逐漸轉為實際的思考。

      如果,不是離婚呢?

      如果宗霖死亡呢?

      倘若宗霖死亡,她將是唯一的財產繼承者,可以還清房貸,她只要負責養育孩子就好。

      如果少了這個只會拖累與責怪自己的人,日子會不會過得更好?

      這個想法一旦浮現,欣儀開始仔細觀察宗霖的行為,將有他比較好,或者沒他比較好,放在天秤的兩端估量。

      她甚至推想各種殺死宗霖的方法,身為一個枕邊人,要動手的機會很多,而且宗霖根本不知道她心中的恨意如此深重。問題只在於如何殺死他,能不被發現。

      其實對於他們之間的關係,欣儀不是沒做過努力,她曾抱怨自己多累,也反應過宗霖的付出太少,但是宗霖總是視若無睹,能躲就躲,盡力保護原有的個人時間與空間。

      即使他沒有直接拒絕,欣儀還是可以從對談裡看出他真正的想法。例如要他陪孩子睡覺,他就說孩子黏媽媽,他沒辦法做好。

      她甚至也曾和宗霖大吵幾次,可是每次吵架時孩子總會啼哭不安,讓她只能盡力維持表面和平生活的假象。

      更可笑的是,宗霖居然還埋怨他們之間不夠性福。

      宗霖這樣的需求沒有喚起欣儀女人的那一面,高興宗霖沒有嫌棄她產後臃腫的身材,反而讓欣儀的恨意深入骨髓。她都已經這麼累了,累到做什麼的力氣都沒有,抱怨了這麼多次,這個男人怎麼可以完全無視呢。

      欣儀開始認真思考殺死這個人的方法。

      思索過程裡,她忽然領悟到為什麼古人說最毒婦人心。當失去所有反抗手段,只能在內心深處藏著怨憤的心,哪一天,怨憤的心就化為毒藥,殺死迫害她的一切。

      不過要實際動手殺人,欣儀還是猶豫了。畢竟認真去想,她對宗霖並沒有深仇大恨,只是長年細微的不滿累積成殺意,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時候開始想殺了他。

      她也再次思考離婚這條路。假如自己無法負擔,那再找另一個人共組家庭照顧小孩會不會更好?  

      可是新聞中的虐童案件又讓她擔心,假如未來另一半會欺負自己的孩子怎麼辦?她會不會反而將孩子置於更危險的境地?

      不管怎麼說,即使宗霖很少主動陪小孩玩,但真的將小孩交給他,他不曾動手相向,只有偶爾被小孩搞煩吼小孩而已。

      離婚這條路不通,欣儀想來想去,還是回到殺死他這條路。

      她該怎麼殺死他?

      某天晚上兩人在臥室裡,欣儀太累了已經準備入睡,宗霖還在看電腦。

      「老公,早點睡,不然明早騎車沒精神。」欣儀一貫出聲提醒。

      宗霖並不知道,這樣的提醒不是愛,而是欣儀考量宗霖發生任何意外的話,他們家無法應付宗霖受傷的開銷。

      意外?

      是否有可能,在最容易發生事故的下雨天,前晚故意讓宗霖晚睡,增加意外發生的機會?

      欣儀腦中閃過這個念頭。

      「好,我看完這篇就睡。」如欣儀所料,每次催他睡覺,宗霖都給出一樣的答案,絲毫沒有自覺他早上爬不起來的樣子,是最差的身教。

      只是車禍意外好嗎?如果他只是傷重沒死,她不是還要照顧一個受傷且無法工作的人?

      欣儀很快排除這個想法。

      某天晚餐時間。

      欣儀看到宗霖又在吃碗底的醬汁,忍不住提醒:「醬汁很鹹,你不要吃了。」

      這樣的提醒也沒有愛的成分,她純粹擔心他的老年健康,如果他晚年疾病纏身,她還要想辦法請看護照顧他。

      或者,讓他死於心臟病或者高血壓也是一種辦法?

      宗霖婚前的健康檢查的確亮起紅燈,結婚後少吃炸物與喝飲料才降下來,如果她在飲食中動手腳,或許能緩慢影響他的健康。

      欣儀閃過這樣的念頭,但轉念一想,現代醫療如此進步,如果只變成中風或者慢性病呢?她要照顧他不是更累?

      欣儀再次推翻這個想法。

      如欣儀之前所想,兩人生活在一起,她有無數殺他的方法,但是都讓她以各種理由排除了。如果直接動手,她怕警方發現,她入獄孩子無人照顧,就失去她的本意。

      那天晚上,欣儀正在努力做菜,忽然想起昨晚的不愉快,心理憤恨再次竄出,爆起成兇猛的獸。她用力剁著菜刀,像剁著什麼似的。

      門口響起門被推開的聲音,是宗霖回來了吧?

      她握著手上的菜刀,不知道為何,真想拿這把刀走出去。

      她轉身走出廚房,看到撲向宗霖的女兒。「爸爸,你回來啦,我最喜歡你了。」

      欣儀再次藏起心中的殺意,不管如何,孩子還是愛著爸爸,即使這個爸爸沒像媽媽這麼常陪她。「你回來了,整理一下就可以吃飯了。」

      她轉身走回廚房,再次拿起擱在砧板上的菜刀。

      繼續切菜時,她又不免想著。如果細微的殺意再持續累積,又沒有女兒笑容的遏止力量阻擋她,哪天,她會不會跨越那條界線,化身為獸做出恐怖的行動。

      為了孩子,為了自己,也為了宗霖,她衷心希望那些細微的殺意可以逐漸抹平消散,讓她永遠停在線的這一邊,想法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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