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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彌七郎

      彌七郎冷冷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提著一壺酒走在前面,太陽還高掛在天上,這男人就已經醉到路都走不好了。他哼著不知從哪學來的曲調,搖搖晃晃地穿過林間小路,纏在腰上的永樂通寶叮噹作響。有時他不經意地回過頭來看到彌七郎,醉臉通紅的笑容就會立刻垮下來,吼叫著要彌七郎走快一點,不要耽誤他回家。

      彌七郎只敢輕輕得冷哼一聲,將背帶重新調整位置,舒緩一下疲勞的肩膀,背後滿滿一籃柴薪讓他腰都挺不起來,今天早上才受得傷使得狀況變本加厲,而走在前面鬼吼鬼叫的父親更是讓這段旅程難以難受。

      彌七郎的父親是村子裡有名的窩囊廢,很久以前就不下田工作了,連隔壁幾個村子,都有聽過父親的壞名聲。彌七郎一家生計全都是靠著母親一肩扛起,母親在白天活口之餘,晚上還要遭受父親的毒打。他一直以為總有一天早上醒來,會發現母親已經趁著月黑風高時棄家而去。但那樣的早晨從來沒有來臨,卻是母親先倒下了,長年的疲勞和虐待拖垮了她,在她彌留之際,她握著他的手,逼著他對她許下承諾:不論生活多麼艱難,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彼時彼刻,彌七郎的父親則是醉倒在牆角,完全不顧妻子的死活。

      有時候,彌七郎寧願是母親拋下他,在另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好好地活著,而不是冷冰冰的躺在爛泥巴下。當時村里人湊了錢給彌七郎父親辦喪禮,奠儀卻全被拿去買酒,於是鄰居看不過去,兩三個人挖了坑把母親好好地埋了。

      母親離去之後,生活的重擔落在當時只有七歲的他身上。他大清早就會到山裡撿柴木,再背到河對面的鎮上賣。河對面的鎮名叫津島,津島的商人和神社遠富盛名,有許多富裕人家願意花銅錢購買從山裡撿來的柴木。

      他還記得第一次把賣柴得來的六文錢拿回家時,他父親一把搶過去就出門了,回來時多了幾壺酒,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那天晚上他挨著餓等待著天亮。隔天他就學乖了,在回家之前用賣柴得來的錢買了饅頭填飽肚子才回家,他父親則因為帶回來的錢變少了而毒打他一頓。

      隨著年歲增長,他能撿的柴變多了,賺的錢也增加了,但他小心翼翼地,永遠不多不少帶著六文錢回家好讓父親有酒可以買,儘管如此,父親卻依然因為他賺得錢不夠多而經常打他。剩下的錢除了填飽肚子外,他都埋在村外的一顆枯木下,總有一天,他要靠著在樹底下埋的錢永遠離開那個家。

      今天就是他滿十三歲的日子,彌七郎覺得已經夠了,趁著大清早父親還沒醒來之際早早出門,到藏錢的枯木底下把洞挖開,將裡面的永樂錢一枚一枚撿出來串在繩子上。就在他要串完的時候,只聽見「叩」地一聲,突然他就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醒來之後,只見父親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數著串在繩子上的永樂錢。一旁棍子上的血跡還未完全乾涸,彌七郎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半結痂的傷口給手指沾上淺淺的暗紅色。

      「我就知道你有背著我偷偷藏錢,今天總算被我抓到了!」見他醒來,父親回頭對著他說,然後走上前來朝彌七郎的肚子補了一腳。「這是給你的教訓!」

      那一腳痛得彌七郎在地上打滾,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然而更痛地卻是希望的落空,積累多年的錢財轉瞬間就被奪走,而下半輩子恐怕還要活在這男人的恐懼底下辛苦地做牛做馬。

      一想到這個念頭,他就下意識地說出:「不!」然後掙扎地爬起來,儘管頭暈目眩,腳步都站不穩,彌七郎還是衝向他的父親,伸手要把他的積蓄搶回來。

      父親伸手又是一拳,彌七郎眼窩上立刻多了一圈瘀青,翻了個滾躺回泥巴裡。

      「臭小子,想造反啦!!」這個在他母親身上播種,讓他能生下來的人對於他完全沒有任何疼惜,看見彌七郎躺回地上,立刻就跨坐在他身上又朝著臉打了好幾拳,直到精疲力盡為止。

      然後他站起來,氣喘吁吁地拼命罵著一連串髒話,然後要彌七郎撿完柴後去鎮上找他,這次他要親眼確認彌七郎賣柴得來的錢沒有被私藏,接著就自顧自地朝鎮上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彌七郎才能從爛泥巴裡掙扎地爬了起來。他曾經想過就這樣躺在泥巴裡,從此一覺不醒,再也不用繼續留在這殘酷世界上繼續掙扎。但他想起對母親發過得毒誓,於是彌七郎站了起來,扶著剛剛被父親用來打他的木棍,一拐一拐地走進山林裡。

      彌七郎的手腳一向很俐落迅速,即使渾身是傷,他還是在太陽下山前背著滿滿一籃薪柴來到鎮上,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他在鎮上挨家挨戶地走著,一邊販柴一邊尋找父親的身影。很快地,他的注意力就被大聲的喧嘩給吸引過去。不斷穿過圍觀的民眾,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大家此起彼落地吆喝。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人群中心,一會忘情的歡呼,一會失落地嘆息,這讓彌七郎的好奇心更濃烈。他更用力的擠進人群,不時引起其他人咒罵,終於讓他來到最前面。

      父親就坐在正中心的草蓆上,手指撥弄著疊成一座小山的永樂通寶,數量已經比當初從他手上搶走時多出好幾倍。對面的莊家手壓著著碗蓋,斗大的汗珠一顆顆滑落臉頰,身旁堆著各式錢幣,但全部的數量都沒有父親多。一個他手下模樣的人物就坐在莊家旁邊,臉上難掩緊張之情,四隻手指全放進嘴裡,拼命地咬著指甲。      

      坐在地上的父親流露出從來沒有過的自信神情,臉帶微笑地將所有錢幣推了出去。然後莊家將碗蓋打開,眾人無不伸長脖子看著碗裡面的東西。碗裡面,三顆骰子有兩顆五點朝上靜靜地躺著。

      這時,人群瞬間寂靜了兩個心跳的時間,然後爆出熱烈的歡呼聲。父親開心地將所有錢幣抱了回去,然後伸出手指勾了一勾,示意要莊家把剩餘的錢都交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莊家立刻撲了出去,一把抱走父親大部分的錢幣。正想去追的父親和旁邊小弟拉扯在一塊。彌七郎根本沒做多想,手伸到背後拿出一根柴薪,結結實實地握在手中,然後追上那個想鑽進人群的莊家頭上就是一棍。

      莊家中了一棍立刻趴倒在地上,隨後又掙扎著想爬起來,但雙手就是死抱著錢不放。見到此景,彌七郎心底突然湧出莫名的憤恨,手緊握著柴薪朝著莊家的背一陣拼命毒打,終於讓他放了手,錢「嘩啦」一聲四散各處。

      聽到錢掉的聲音,眾人開始爭先恐後地搶奪,連那手下都放下父親跑去加入撿錢的行列,父親在人群外拼命叫喊,但沒人理會他。

      彌七郎盡他所能地撿回了錢,雙手抱在胸口中的錢幣儘管沒有父親贏來的那麼多,但也比當初從他手上拿走的那串永樂通寶多上好幾倍。儘管彌七郎大可抱著錢直接跑走,他還是走回了父親面前,心中隱隱期待著什麼東西。

      但是父親只是伸出手把錢搶了回去,好像彌七郎才是要搶他錢的人,然後反手又一個巴掌,彌七郎被打得跌倒在地上,薪柴也灑得滿地都是。

      「廢物!!」父親罵道。也不顧被一掌打倒在地上的彌七郎,一個人抱著錢逕自離開了。

      彌七郎默默地撿拾散落一地的柴薪,然後跟上他的步伐,看著父親一個人在市集裡吃喝玩樂,最後帶著幾壺酒心滿意足地離開小鎮。

      跟在父親的後面,彌七郎一想到今天發生的事情,心中某種難受的感覺又變得更強烈了,而看著父親的眼神也更冷了一些。這時,彌七郎注意到路的另一邊走來了一批人,彌七郎認得這群人。這幫人是常出現在津島的小混混,有時彌七郎會看到他們在市集裡和別人起衝突,有時回家的路上會看到他們成群結隊騎馬穿過正要收割的農田。最特別的是,儘管這幫人看上去沒有特別的兇惡,其他地痞流氓卻似乎更怕他們,遇上時往往都會主動退讓。此外,這群人的年紀都很輕,看上去沒有一個成年人。

      如果是平日,父親早就縮到路旁去等他們經過了。但是今天父親的膽量似乎比平常大了不少,不但目光迎向他們,甚至主動走過去擋他們的道。他滿臉通紅,大聲叫囂而且雙手不斷揮舞。被他叫囂的對象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著亞麻褲,腰上圍塊破布垂到雙腿上,渾身都是肌肉,而且起碼比父親高半個頭,臉上寫滿了不悅。

      那壯漢越來越不耐煩,最後反手一掌打得父親跌坐在地上,腰上纏得銅錢灑落一地,這時那幫人才注意到原來父親身懷鉅款。一行五人此時開始蹲下腿將父親散落在地上的銅錢一個一個撿起,只有一名精壯少年仍然站在原地聞風不動。

      父親大聲抗議,撲上其中一人阻饒他們撿錢,但對方手一揮像趕蒼蠅又讓父親跌倒在地。一幫人把父親視若無物地將銅錢撿個精光,最後連父親還纏在腰上的最後一串銅錢都不放過。彌七郎沒看過父親這麼拼命,幾乎和那壯漢扭打成一塊。就在兩人拉扯時,彌七郎注意到壯漢原本遮蓋在布兜下的腰間短刀露了出來,而父親肯定也注意到了,立刻就把刀從壯漢腰間抽了出來。

      旁邊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年見狀說道:「嘻嘻,我說小平太啊,你武藝也荒廢過頭了吧?是不是太常跑去找河對岸的阿霞,才會連你的小短刀都被其他人給握走?」眾人聞言起鬨似的發出一陣嘻笑。

      「閉嘴,阿狗!你…你、你,你才不要像狗一樣整天汪汪叫呢!」聽完小平太軟弱無力的反擊,眾人笑得更開懷了。

      見到對方竟然無視自己存在開起玩笑的父親,臉脹得方才更加紅潤,他揮舞著剛拔出的短刀,大聲嘶吼著,聲音卻比平常還高亢尖細:「閉!閉嘴~~,把錢還給我!!」

      小平太聽到只是臉色一沉,說道:「老頭!你最好把刀放下,否則我不保證會發生什麼事情。」

      父親見狀,竟然說:「你怕了吧!把、把錢還給我,大爺我就不跟你們計較。」說完又多揮舞了刀子幾下。

      小平太挑了挑半邊眉毛,和夥伴對看了一眼,又轉回來盯著父親,臉上彷彿寫著「你在說笑吧?」幾個大字,然後手交叉胸前,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父親,說道:「刀放下。」

      父親愣了幾秒,全身僵在壯漢面前,最後才終於鼓足勇氣朝小平太刺了過去。

      小平太連眼皮都沒眨,馬上就伸手抓住父親握刀的那隻手。父親根本拿力氣比他大的壯漢沒轍,手想刺不能刺,想拉也不能拉。

      「我可是給過你機會。」說完他雙手緊握住父親持刀的那隻手,使力把刀尖轉向父親,然後狠狠地刺向腹部。

      「喔噁。」這是父親發出的最後一個聲音,他手捧著腹部緩慢地跪了下去,然後逐漸癱軟地倒在地上,躺在自己製造的血泊裡。

      小平太抽回刀子,然後順手取下父親纏在腰間的最後一串銅錢。

      一行人正要離開,「等等!」剛剛那名沒有撿錢的精壯少年用下巴朝彌七郎指了一指,小平太回頭順著方向看了彌七郎幾眼,把剛剛從父親腰間取下的銅錢丟在彌七郎腳前面,巧合地是這錢竟然不多不少就是早上被父親搶走的數目。

      「算是賠禮吧。」阿狗在旁邊說著,也不知是不是跟彌七郎說。一幫人就這樣邁步離開了。

      看著父親的屍首,那雙睜得老大的眼睛逐漸失去生氣,彌七郎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父親的雙眼,那雙眼睛曾經裝載過的一切挫折、憤怒、灰心、悲哀都隨著這一刀隨風而逝了。

      彌七郎意識到自己不會去埋葬這個人了,作為喪禮的替代,他試著回想與父親共同的記憶,當作某種哀悼的象徵。但他越想,就越只有無盡的利用、惡意的毒打,他為父親做牛做馬,每日撿柴養活他,卻得不到任何感謝,只是被當作一個不會反抗的出氣包,用他來忘卻自己生命的失敗和毫無意義。彌七郎不只是恨他,他鄙視他!這個人在彌七郎往後的歲月中,那怕只有一次,都不值得回憶。

      他把口水含在嘴裡,然後帶著所有的恨意和鄙夷,朝這個曾經是他父親的屍體吐了過去,他用力地呸了出來!

      那名精壯少年突然停下腳步,然後回頭朝彌七郎看了看,意味深長,彷彿可以從那口口水看出不少意義一樣。那少年回頭朝他走了過來,其他人也不明所以地跟上來。

      「這個人…」他開口:「是你父親吧?」

      彌七郎點點頭。

      然後他抓起彌七郎的下巴,端著彌七郎的臉好好了看個仔細,從嘴角的傷口、臉上的結痂,當然還有眼睛上一圈瘀青。

      這時,他才注意到這精壯少年其實模樣長得倒算俊秀,赤裸的上半身跟同伴一樣滿身肌肉。只是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渾身都是汗臭。

      「恨我們?」那少年問道。

      彌七郎內心思索著這個問題,這群人從他那邊拿走的,不過就是一條他憤恨和鄙視的人命、一堆本來就不屬於他的錢。他對這幫人既沒有恨、也沒有怕,事實上,他對這幫人毫無感覺。

      彌七郎搖搖頭。

      精壯少年看起來很滿意彌七郎的答案,他回過頭去對小平太說,「打他。」

      小平太把半邊眉毛挑了起來,不是很想照做,於是少年又說了一遍,「不要懷疑,打他。」少年的語調相當平靜。

      小平太兩手一攤,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然後靠向彌七郎,「小弟弟,這不是針對你,不要見外。」說完一道重拳就已擊中彌七郎的臉頰,連反應的時間都不給他。

      被打中的彌七郎僅僅是頭歪向一邊,他緩緩地把頭轉回去看著小平太,相比父親滿懷惡意的拳頭,這樣的一拳似乎一點也不痛。

      彌七郎的反應讓眾人眼睛亮了起來。

   「嘿嘿!玩女人應該是腳軟而不是拳頭軟吧,小平太?你有沒有放水?」一旁的阿狗又說話了,這次小平太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對彌七郎又是揮出一拳,力道比上一拳更大,彌七郎依然直挺挺的站著。

      小平太回頭看了那精壯少年一眼,對方點點頭,只平靜地說了三個字:「出全力。」

      這一拳果然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彌七郎人生中從來沒有挨過力道這麼大的一拳,彷彿一擊就可以讓他躺平在地上一樣,而他也幾乎整個人要跪了下去。彌七郎的手掌在觸地半吋前停住,最終還是撐了過來,沒有雙膝觸地。他挺起身,感覺嘴巴裡有一塊硬硬的石子隨著舌頭咕嚕嚕地轉動,於是他吐了出來。一顆臼齒伴著血在地上彈了又彈然後躺在泥巴上。

      「真癢。」不知為何,他想也沒想地就講出這句話。

      空氣凝結了半晌,隨即爆出一陣巨大的笑聲,有的人捧腹,有的人拍掌;那精壯少年手交叉於胸前,嘴角揚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小平太笑得彎下了腰,手掌不停拍著自己的大腿;連彌七郎自己似乎都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人可以啊!」小平太手指著彌七郎,「吉哥!就讓他跟我們吧,好不好?」

      那精壯少年緩緩的走向彌七郎,伸出了手。彌七郎馬上就會意過來,出手握住對方的手腕,對方也同樣緊緊握住。

      「什麼名字?」對方問道。

      「彌七郎。」

      「吉法師,」自稱吉法師的精壯少年說著:「你可以叫我吉哥。」

      說完,吉哥把目光移向遠方,然後又回到彌七郎臉上,「我得先讓你知道,附近的人叫我『尾張的大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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