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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告別

也不知道那天為什麼會留在大姐家。

現在回想起來,阿東也不得不相信,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或者就如同醫生所說的。

「什麼時候離開,甚至決定誰在身邊的時候離開,都是患者自己的選擇,也是他最後能做的一個選擇。」

坦白說,阿東不敢想像如果他和二姐不在場,會演變成怎樣的局面?

所以他很感謝大姐夫,直到最後都為大姐和兩個孩子著想,選在那一天……

雖然已經十月了,驕陽仍然似火般猛烈,天氣熱得讓人汗流浹背。

這幾個月來,每逢周末,阿東和二姐都會帶著媽媽和她老人家的拿手好菜,過去大姐家一起吃。儘管大姐夫已經不怎麼吃得下食物了,但媽媽的燉湯,他還是喝得滿心歡喜。

然而那天,大姐夫卻只能癱在床上。

聽大姐說他最近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醒著的時間相對減少很多,根本屈指可數。就算好不容易醒來,不到幾分鐘,他又沉沉地睡去了。

之前他為了不讓媽媽擔心,每次我們過來都會勉強自己坐起身和媽媽聊天,現在已經連這樣的力氣也都沒有了。

是啊,畢竟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坐下,湊過來的大姐就一臉憂心地拉著阿東和二姐。

「我很怕,一直活在害怕會失去他的恐懼中。」

大姐最近總是這麼說。

見面的時候說,沒見面的時候也一直傳簡訊這麼說。

說實在的,阿東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很清楚不可能叫她不要擔心不要害怕,因為他自己也忐忑不安。

他也明白無論叫她做了什麼心理準備也沒有,都是徒勞無功的。

那份撕裂身心的恐懼就像越勒越緊的蛇,吐著帶來死亡威脅的信,讓人陷入一觸即發的瘋狂。

而大姐早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她現在就站在旁人看不見的懸崖,一個不小心隨時都會墜落,然後粉身碎骨。

邊胡思亂想邊走進房,看到躺在床上的大姐夫病懨懨的樣子,阿東一陣鼻酸。

大姐夫比阿東大十五歲,在爸爸過世之後,他就一直很照顧媽媽和阿東,對阿東來說就像是哥哥。

前一陣子開始,大姐夫輕輕轉個身都痛得眉頭深鎖,每晚都睡不好。

為了減輕他的疼痛,阿東曾經大膽地提議在醫生許可的範圍內,加重嗎啡的用量。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就算嗎啡的用量增加了,也已經沒什麼作用。

阿東這段日子一直在想。

對大姐夫來說,每天能夠睜開眼睛,到底是一種恩賜?

還是懲罰?

他們聽從大姐的話,早晚為他念經祈福,到底是一種祝福?

還是詛咒?

對於這兩個問題,阿東心裡沒有答案。

但是這幾天,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不再誦經念佛了。

因為,不忍心看他拖著。

自從少女時期的一場大病之後,大姐的個性就變得比較孩子氣,所以成熟穩重的大姐夫剛好補足了她這一點。

阿東很感激大姐夫這麼多年來對大姐的包容,除了是個好丈夫,他對大姐來說,同時也扮演了好父親的角色。

但是這個局面,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十月初,大姐夫開始出現返老還童的情況。

他會一臉恐慌,像個孩子般無助地說道,

「你不要送我去別的地方,我要留在家裡。」

大姐只能忍住淚水,輕聲細語地說,

「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啊,我不會把你送走的。」

她指向面對的那面牆。

「你看,牆上掛的是我們的結婚照,這個是我,那個是你。還有旁邊的照片是兩個孩子,你認得嗎?你看,因為這裡是我們的家,所以才會掛滿我們的照片。」

她握住丈夫的手,溫柔地說道,

「這裡是我們的家。」

聽著聽著,他才安心地沉沉睡去。

兩人的角色開始顛倒,大姐夫像個需要安慰的孩子,大姐像個溫柔呵護對方的母親。

看到她不想讓大姐夫聽見而壓低哭泣的聲音,更讓阿東深刻體會到她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

「都是醫生問他那些問題,才會讓他受到打擊,變成現在這樣的情況。」

大姐咬牙切齒地說的這件事,其實阿東心裡很愧疚。

當時來家中為他看診的醫生,為了更好地了解病人的想法,直截了當地問道,

「如果病情惡化,家人無法處理,你願意去療養院嗎?」

大姐夫才剛要開口,原本和護士在說話的大姐突然跳出來阻止。

「他不談這些。」

坐在大姐夫身邊的阿東忍不住出聲。

「你讓他們談一談啊。」

之後,醫生和大姐夫就繼續說下去……

雖然大姐沒有直接說都是阿東害的,但是他還是很後悔。

知道他很自責,二姐苦口婆心地勸說道,

「這不是你的錯。或許老天之所以安排你開口阻止大姐,就是為了讓大姐夫從壓抑的束縛中掙脫,用這種方式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

然而真相為何,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阿東,過來吃飯了。」

媽媽的叫聲打斷了阿東的思緒,隨即拉著比他還高一個頭的外甥阿展走過去。

他們來到飯桌旁,阿展看到大姐拿著一碗湯。

「媽咪,坐下來吃啊。」

大姐的表情有些迷惘。

「我想拿給你爹地喝。」

所有人頓時愣住了,阿東隨即說道,

「昨天醫生不是說,他已經不需要再吃或喝什麼了,那樣他反而有可能哽到,只會增加他身體的負擔。」

大姐一臉無辜地說道,

「他們是想餓死他嗎?」

然而拉住站在身邊的女兒阿妹說道,

「阿妹,你上網查一下,不然找人問一下,人怎麼可以不吃不喝啊。」

她的反應讓阿東很想發飆,尤其是看到念高中的阿妹不知所措的樣子。

再怎樣不願意面對現實,也不要逃避到這個地步啊!

正想要開口斥責,二姐卻拉了拉他的手。

接觸到她哀傷的眼神,阿東的怒火霎時間煙消雲散了。

他回過頭望向大姐,一股辛酸湧上心頭。

站在他眼前的是個已經失去理智,無法思考的女人。

醫生說的話,她早就放棄去理解,不管做什麼都只是照著自己方式,做她覺得對丈夫好的事。

阿東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深深吸了口氣冷靜下來,換了個方式。

「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他覺得舒適,不是嗎?」

大概是因為這是對丈夫好的事,大姐這才乖乖放下手的碗……

到了傍晚,二姐夫一下班就過來了。

雖然是連襟,兩人的感情卻比親兄弟還要好。

這段日子,由於大姐夫的身體越來越弱,二姐夫只要走得開,在下班後都會過去幫忙,讓大姐在喂大姐夫吃飯時稍微輕鬆一些。

可是這天,他只是一言不發的站在床邊,望著已經不認得人的大姐夫,眼眶不自覺地泛紅。

見天色漸漸暗了,二姐拉著丈夫,對他說道,

「時間不早了,你送媽媽回去吧,我和阿東留下來。」

二姐夫點點頭。

「需要就連絡我。」

看到大姐夫昏昏沉沉的樣子,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卻誰也不說破。

大姐和兩個孩子一直待在房裡,不想打擾他們,卻又放心不下的阿東和二姐則進進出出,確定大姐夫的情況沒有太大變化。

夜間的溫度不見下降,雖然沒有白天那麼酷熱,卻還是悶熱得讓人覺得身體黏答答的。所幸阿東和二姐都帶了換洗的衣物,洗了澡才感覺身體乾爽些,卻也同時想起無法起身梳洗的大姐夫有多難受。

隨後,阿東和二姐再次走進房裡,見到大姐在丈夫耳邊唱著歌。

大姐夫很會唱歌,在孩子還小的時候,一家人經常相約去卡拉OK訂廂房唱歌,後來各自的工作越來越忙,就沒有再去了。

不一會兒,當唱到孩子們也熟悉的歌,他們也開始加入,歌聲更加嘹亮了。阿東和二姐跟著他們席地而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唱。

大家彷彿是和大姐夫一起在唱歌似的,讓阿東那沉重的心,隨著歌聲慢慢平靜。

一首接著一首唱著,阿東也不記得唱了多久,或許是人比較多,房裡雖然開著空調,卻幾乎沒有涼意。

看到他盯著空調機,猜到他在想什麼的二姐給了這個答案。

「畢竟已經十幾年了。」

他將視線轉向躺在床上的大姐夫。

一直躺著背部一定很熱吧。

正想著要不要幫他翻一翻身,阿東卻注意到了某件事,腦袋暫時停止思考。

大姐夫原本微弱地起伏的胸膛竟然沒有動靜。

其他人顯然也發現了,大姐激動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兩個孩子也緊張地叫著爹地。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穿了一口大氣,胸膛再次上下起伏。

大姐緊緊握住他的手,一聲一聲叫著他的名。

阿東和二姐站在他們身後,互望了一眼。

他們都知道。

那一刻,

不遠了……

之後數次的停止呼吸又再次喘過氣,全家人的心跟著他懸著。

明明知道他有多痛苦,但是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這種情況叫醫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既然大姐說他想要在家裡,那也沒有叫救護車的必要。

阿東只能站在床邊眼睜睜地看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後就沒有任何動靜了。

不管等了多久,他變得單薄的胸膛也不再起伏。

到了這一刻,圍著他的親人接二連三地開始痛哭流涕,阿妹更是無法自制地嚎啕大哭起來,和二姐緊緊相擁。

大姐一邊流著淚,一邊輕撫丈夫的臉,然後俯身親吻了丈夫的額頭和臉頰。之後,抽抽噎噎的阿妹也湊上前去吻了父親的臉,臉上掛著兩行淚水的阿展則緊緊握住父親的手。

阿東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著有人斷氣,那種不真實的感覺竄過他全身。

上次爸爸彌留之時,阿東和媽媽正好回家梳洗,等他們回到醫院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一動不動的爸爸。

有人說動完手術的爸爸是捨不得媽媽辛苦太久,所以果斷地選擇離開,感覺就像是長痛不如短痛。

大姐夫則是捨不得大姐傷心而拖著撐著,雖然兩邊都很辛苦,可是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願意放手……

也不記得是誰先開口。

「是不是要叫醫生來確定?」

聽到這句話,在一旁抽噎的大姐突然語出驚人。

「我捨不得他,可以放幾天再通知醫生嗎?」

這句話讓所有人傻眼了。

兒子阿展第一個反應過來。

「幾個小時我可以理解,但是幾天?這怎麼行啊?」

女兒阿妹也接著說道,

「媽咪,這種天氣不可能放幾天,更何況空調根本就不冷啊。」

阿東回過頭望著吹著微風的空調機。

雖然這個房間算是整間房子裡最涼爽的了,但確實稱不上冷。

外面的氣溫少說有二十八度,白天還要高上五、六度。

放幾天?

根本就是痴人說夢話。

為了打破僵局,二姐唯有提議道,

「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們才通知醫生。」

所有人都默認了這個折中的方法。

唯一接到消息的只有二姐夫,他匆匆忙忙趕過來。

靜靜地看著大姐夫毫無生氣的身軀,他只是沉默地站著。

聽了二姐說明天才通知醫生,並沒有提出意見。

「如果是在外國那種鳥不生蛋的地區,她搞不好會放幾年。」

面對二姐和二姐夫,阿東毫無顧忌地說道。

三人輕輕嘆了口氣,便不再說什麼了。

到天亮之前,大家就這樣坐在大姐夫身邊,開始翻看手機裡的照片,想要幫他找一張好看的照片,放在靈堂前。

大姐偶爾悲從中來,還是會跑到大姐夫身邊拉他的手和親吻他,但幾個小時後,還是為他挑了一張笑逐顏開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我們去旅行的時候照的,他笑得好開心。」

阿東看著照片中的他,又望向躺在床上的他,兩者之間的差距,讓阿東的淚水差點落下。

他走出房間,望著窗外的晨星開始稀疏起來,天空漸漸變成了淺藍色。

轉眼間,曙光為天邊鑲上了一道紅霞,範圍越來越大,霞光慢慢從雲層下透過來。

阿東目不轉睛地眺望著,因為他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天亮了。」

二姐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阿東沒有回頭。

淚已經順著臉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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