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是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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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遇在6月30号，分手在7月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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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天，差不多，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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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它躺在我从发现它的垃圾桶里一同找到、刚巧能装下它小小一只的竹编篮子里，裹着黑色的垃圾袋，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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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说冰冷大概不是很准确，因为现在的杭州平均气温二到三十度，是可以把人活活热中暑的温度。赶巧最近在下雨，雨后一阵凉快，水被蒸干后就又闷得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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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只是僵硬而已，但说僵硬也不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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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摸过细绒布做的玩偶吗？虽然外面包着一层和动物幼崽很像的绒毛，但那种软中带硬的触感一摸就知道不是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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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它摸起来也不像活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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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它小小的胸膛失去起伏，我也许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它的心脏还活生生地在那里跳动，它稚嫩却沙哑的嗓音还可以支撑着喊出求救的呼唤，它的身体还是那么的暖，像一团小而坚定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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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曾经那么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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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叫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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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它叫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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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是突然地跳进了我的脑袋里，像半满的垃圾桶里它孱弱颤抖的黑尾巴突然跳进追猫路过的我的眼帘那样毫无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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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好像叫了，又好像没有，我好像是听见了它渐渐微弱下去的叫声，又好像是看见了它的尾巴，才打算看看垃圾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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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我还悠哉游哉地撸了一只兴许是哪个店家养的奶牛猫，它瘦而健壮，和任何一只农村人养来逮耗子的土猫一样，短短的毛粗粗硬硬有些扎手，比起绒毛柔软的幼猫来，它更像只狗，而且是看家护院的大型犬。它深绿色的眸中蘸着阅尽人间百态的世故，对我的抚摸既不曲意逢迎也未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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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猫，摸摸就罢了，它并不需要我，不知是谁家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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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想着，走向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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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也许有个孩子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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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一条钻进垃圾堆的缝隙里几乎要看不见身体的尾巴，随着主人微弱的呼吸起伏而颤抖着，一旁刚巧有一个竹编的小篮子，看起来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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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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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猫的命，自己的命我都不太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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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些时候我会做一些自己也搞不清来由的事，鬼使神差的。我从垃圾桶一旁拿起一块泡沫纸展开，把它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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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黄的底色上铺满了一层不讨喜的黑绒，看起来脏不拉几的，只是一双眼睛格外亮，闪烁着生命最后的光辉，亮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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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是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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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叫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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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刚刚想到一个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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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垃圾桶的夹缝里挣扎求生的时候，我出于对生命的怜惜把它捞了出来，用小篮子盛着放在了一边干净的地上。怜，生，至于为什么叫莲，只能归根于我无可救药的江南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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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更何况，在来这坐公交的路上还看到了生满大朵大朵莲叶的西湖一角呢。可不是巧了吗，原本没打算去看西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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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打算好人做到底，我只是来逛花鸟市场白嫖过眼瘾的，于是我把它放在那里继续了我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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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吴山花鸟市场是个圈，有动物的地下一层并不大，窄小封闭，气味陈杂，我漫无目的地逛了几圈又不知不觉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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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还在哪里，一动不动，只是眼睛死命地睁着，斜着眼珠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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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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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这么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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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铁石心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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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继续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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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满脑子杂念，头有些昏昏沉沉的，金鱼、仓鼠和到处屎尿的兔子的味道熏得脑壳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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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走回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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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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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小孩的夫妇和互相撒娇的情侣路过了一对又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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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停下来看了一眼，又匆匆离开，生怕死亡会隔空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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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别碰！那猫有病毒的！妈妈给你买别的！”烫卷发的女人这么说，并迅速揪住了儿子伸向躺在地上的它的小手将他半拖半拽地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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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好像知道，除了我，没有别的傻子会救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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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的病猫拖着长长的颤音发出了一声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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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麻木的心突然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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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碰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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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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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带它回家，这里没有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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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的房子今天到期，马上要搬离这个迎春的巢，飞往另一棵越冬的树。转租的人叫我上午之前搬离，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准住还是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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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要在她回来之前马上卷包袱滚蛋，这话我倒是听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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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更是没底的事儿，还在吃成年礼的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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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给自己背上另一个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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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上了电梯，把它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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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个傻子一样上了二楼又冲了下来，在缓慢下降的扶梯上飞快地跳跃，比谁都先到下面，把背后一同上梯的人异样的眼神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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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带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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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上个扶梯的功夫能想到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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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死，至少不是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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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才满月、有生以来都在地下一层暗无天日的花鸟市场度过的杂种猫知道什么尊严呢？为了一口吃的，它愿意对打骂虐待甚至遗弃它的主人摇尾乞怜。从它瘦得像嶙峋山峰一般的脊骨和凹进去的肚皮可以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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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它的生命最后一刻，为了拒绝我的喂食，它用尽所有力气把我戴了手套的左手食指狠狠咬穿了一个足有半齿深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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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吐尽涎水，下体流黄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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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死前并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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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光景，叫了很多声，每声都声嘶力竭，以它的体力来说。在纸箱中翻腾的动作深夜里更是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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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不叫、也不动了，我探头去看，它小小的肚子还在微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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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要是能够撑过今晚，大概就可以活下来了吧。我苦中作乐地、乐观而愉快地想着，一次又一次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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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它毕竟没熬过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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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生在潮水泛滥的江南之春，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一层，被太早带离母亲又被太早抛弃，对莲生来说，一辈子太短，又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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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每一口在逼仄恶臭的垃圾桶里呼吸的空气都恨不得灼穿它稚嫩幼小的肺叶，短得却连个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过，莲生这个名字还是死后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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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短短一个月的生命里，没有人爱过它，没有人抱着它温柔地叫它的名字，没有人在回家进门的时候因为看到它守在门前而惊喜地把它拥在怀里，没有人愿意从玲琅满目的加菲和英短中一眼选中带走它，除了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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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下辈子别做猫了吧，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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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要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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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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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解脱了，我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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