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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小女孩

儀錶板緩緩的指向「90」,還往「100」的部分轉去。

他皺著眉頭,印象中他做了一個夢,很可怕的夢,但他想不起來是什麼,只記得夢的味道很苦。

「該死……」他摸著頭,然後才發現自己手上端著一瓶百威。

他邊喝酒邊開車?

還沒想清楚,車燈前突然浮現一個人影,他只覺胸口一片凝窒,方向盤急轉,車體打滑,整輛車失控翻覆。

他沒看到那人是不是被捲入車底下,只記得最後一眼的印象:那是個小孩。

小女孩。

他再度驚醒,但這一次是在下水道內。

燈泡閃爍著,發出令人難以心安的滋滋聲。他按著頭,身邊的流浪漢睜大著眼瞪他,讓他以為對方還活著,只不過是永遠懷抱著怨恨的活。他想過要用手去把他的眼皮闔上,但又怕對方的眼皮會像電影裡那些枉死的人那樣突然睜開,最後他撕下身上破爛的衣服蓋住對方的眼。

但那樣無法將罪惡感蓋住。

他整個人捲成一團,啜泣。

老天,他知道他為什麼在這裡了,因為他是殺人犯。

這裡十之八九真是地獄了,而更糟的是他罪有應得,因為他開車撞死人,還是他媽的小孩。

哦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甚至想起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那晚他在酒吧裡喝了三杯威士忌,臨去前還外帶了一瓶百威。

「先生,需要叫計程車嗎?」

「不,有人載我!」他微笑,那時候他一點都沒醉意,還能說謊。

他就那樣離開酒吧,把賓士鑰匙插進鎖孔,發動汽車。

如果他聽從那個留著小八字鬍的酒保的建議,他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不會有人來殺他──

殺他?

他皤然醒悟,事情不對。

小女孩,他想起來了,之前他曾夢見那女孩,她說什麼?

「我是來救你的。」

而他說:「我憑什麼被你救?」

事情對上線了。

被他撞死的小女孩並沒有置他於死地的意思,甚至想救他脫離苦海。沒錯,那種想法卑鄙得要命,但要是能脫離這種鬼地方,他願意花上一萬年來懺悔,他發誓不再喝酒,甚至不再開車。

只要能離開。

他睜開眼,尋找除了來時路的第二條出路。一個小水道就開在流浪漢的屍體旁邊,上頭有柵欄圍著,但那無妨,這地方所有東西都鏽得不成話。

他勉強自己站起來,屁股痛得要死,但他還是搬動木箱,用力砸開水道的柵欄。那聲音迴盪在整個下水道之中,他趴下來往水道內看,裡面是乾的,而且沒有老鼠。

好消息。

他把自己塞進水道裡,一點也不覺苦的往前爬。

一開始前面黑得要死,接著他才想起口袋裡還有一把手電筒。在電筒燈光照耀下,一切都變得明朗。他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喘息聲,看清不知何時磨破皮的手指關節,還有那彷彿窮無止境的水道。

他心裡只有個念頭:逃。

他受夠這地方了,機掰流浪漢和腦殘剪刀鬼,通通都去死。

他要離開,只要離開,就沒人能傷害他了。

有光。

他振奮地加速爬行,那光跟燈泡不一樣,沒那麼昏黃,不像現代任何燈具所能發出的光。那種光只可能是一種,源自宇宙,日光。

有一瞬間,他幾乎被那種光給刺瞎了眼。

但那種刺瞎的感覺很美,他甚至渴望自己能永遠待在那片日光裡,永遠不要再面對什麼狗屎怪物。可他終究還是適應了強光,也在那裡看見了一座墓。

下水道裡的墓。

他趴在水道出口,一臉愕然,幻想中的青青草原消失,像一面鏡子被摔到地上,又粗暴地踩得粉碎。

不,還不能喪失希望。

他朝左右兩邊看去,下水道很安靜,但這地方安靜得讓人舒服。他把自己拉出狹窄的水道,第一件事是朝上仰望。

日光是從一塊缺口滲透進來的,他努力想要看清光的另一頭有著什麼,但即便把眼睛瞇到最小,還是什麼都看不清。他努力站起身,屁股在流血,他可以感覺到OK繃在半空中飄盪,那種感覺很狗屎,但在出口的面前,一切都很好。

他忍不住微笑,大大的微笑。

管那墓是誰的,他一腳跨到墓塚上,再度朝上探去。

光還是很強,也還是什麼都看不清。

他只遲疑了一下,便按著缺口兩旁的石磚將自己往上拉。整個動作相當流暢,他覺得自己幾乎像是湯姆克魯斯一樣健美,但就在那當頭,他撞到頂了。

他撞到頂了。

他不敢置信,揮拳嘗試打破那面無形的天花板,但他的手好像打在一座山的山體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他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媽的……」他焦躁起來,狂暴的猛擊那面光牆,打得手指蹭破了皮,鮮血狂濺。但天花板不為所動,他終於絕望了,頹然在墓塚上坐下,然後又開始哭。

他都已經懺悔了,他都決定不再喝酒、不開車了──他甚至在心底發誓了!

但這狗屎地獄就是不放他走。

「叔叔,那是沒用的。」

一個稚幼的女聲突然出現,他猛然抬頭,就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那裡,雙手背在背後,臉上帶著微笑。

老天爺啊……

「是你!」

來人正是夢中的小女孩,她留著及肩的頭髮,手掌心抓著雙肩書包的背帶,給人一種天真無邪的印象──天真得甚至讓他感到滿心罪惡。

他很卑鄙,但沒有卑鄙到在面對一個被他撞死的小孩時還能處之泰然的境地。所以,他在說了「是你!」之後,便一句話也說不出,好像喝了啞藥一樣,直到最後,他心中的某一塊終於潰堤了。

他低聲地痛哭,「我對不起你……」

小女孩就只是笑著,沒有正面回應。

「走吧,你不是想要離開嗎?」

他搖搖頭,「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怎麼還能──」

小女孩突然轉過身,緊緊盯著黑暗。

「你應該走了。」

「但是……」

黑暗中傳出劇烈的金屬敲擊聲,還有火花。

雖然隔得很遠,但他還是看見了,那金屬呈雙尖狀,是把園藝剪。

瘋子剪刀鬼又來。

不用小女孩再催促,他自己就爬了起來。

「那到底是什麼?」

「是我的爸爸。」

小女孩執著他的手快速奔跑,他卻因為消息來得突然而腦筋空白。

爸爸?

「為什麼他……」

「他們想找你復仇,因為你撞死了我。」

所以女孩父親是自殺了。

他忽然想起襯衫裡的那段麻繩,一種悲從中來,直到那刻他才明白,不管那時說要彌補什麼都是不可能的。他緊緊握住女孩的手,就算事情已成定局,他也要做點什麼,在離開這裡之後──

一隻手突然掐緊了他的脖子。

雖然是廢話,但他覺得無法呼吸。

「媽媽!」小女孩突然大叫,抓住他的那隻手似乎遲疑了一下,讓他得以將對方的手推開。他在地上拚命掙扎,嘗試找到手電筒,卻發現電筒如水燈一般隨水流飄去。

金屬撞擊聲愈來愈近。

不必看見,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某種銳利的東西刺進他的大腿裡,他倒抽了半口氣,痛到意識空白。

「爸爸!別這樣……」

但是園藝剪瘋狂的刺進他的大腿、小腿、骨盆、膝蓋……絲毫沒有收手的跡象。有種說法是人會習慣痛苦,答案是不會:他以為自己會瘋掉或者暈過去,可是兩者都沒有,他只是很痛,而且愈來愈痛。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他痛到哭,但也是真心覺得。

「這種事情,在你犯錯之前就應該知道。」

「都是我的錯……」

他只有重複著這些話,彷彿已經失去意義。

但是園藝剪停下了,也沒有手來抓住他的脖子。他不想承認,但真切的鬆了一大口氣,雖然下半身基本上是被搗爛了。

「我願意做任何事彌補,『任何事』!只要你們能原諒我……」

「你做任何事都沒法彌補。」

「……」

沒錯,他早已知道了。

美其名說是要贖罪,其實他只是要給自己開脫而已。只要讓對方原諒,他就能逃離這種鬼地方,就能不去背負那麼龐大的罪惡感。說到底,不過只是為了自己。

「爸爸,媽媽,不要再這麼做了!我想看到的不是這樣!」

「子凌……這個人可是酒駕害死你的兇手啊……」

「但他已經痛過了!而且,我不想看到你們再為了這件事那麼難受!」

「……」

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那大概是某種分水嶺,標記著安全和混亂的分水嶺:多走一步是懸崖,掉下去就萬劫不復。

「我可憐的女兒啊……那你希望怎麼做?」

「爸、媽,放他走吧。」

「但他──」

「放過他吧!」

他聽見嘆息的聲音。

有風吹動,他感覺似有一縷黑煙從頰畔飄過,從那之後,那沉重又憂傷的聲音便消失了。

結束了。

他仰躺下來,大口喘著氣,一切都結束了。

「走吧。」

小女孩牽著他的手,他勉強自己爬動起來。

那過程似乎很漫長,又好像十分短暫。

他再度看見光,這一次無庸置疑的,是出口的光。那讓他想起火車通過漫長的隧道後,迎來的那一方光明。他閉上眼睛,享受著結束一切的安寧,也是在那時,內心終於平靜下來。

「你叫做子凌是嗎?」

「恩。」

「我很抱歉。」

「沒關係,你不是故意的,對吧?」

光明愈來愈近了,他甚至感到刺眼,溫暖的刺眼。

「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能竭盡一切彌補你,小妹。」

「……」

「真的,我很抱歉!」

「……」

他來不及再多說些什麼,就感覺光明將他們吞沒,一切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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