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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屋怪談

明誠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呆望著天花板。鬧鐘在一個小時前響過了,可他一點兒也不想起床,不是沒睡飽,也不是身體不舒服,就是不想起床。

今天請假吧,他想。這個月已經請過多少天假?記不清了,好像請假的日子比上班的日子多。他知道這樣太不像話,但就是不想上班。

「今天還是不上班嗎?」躺在身旁的太太說話了。

「嗯。」

「那我去做早點。」

明誠看著太太的背影,心想自己真是祖上積德,僅僅相親兩次,就娶到這樣又漂亮又溫柔的女人。太太已經生下三個孩子,身材依舊不輸給年輕女孩,保養得玲瓏有緻。三個孩子也都聰明乖巧,活潑可愛。對於這樣美滿的家庭,他沒有甚麼可挑剔的。

明誠在一家大企業上班,今年三十五歲,擁有頂尖大學的MBA,目前擔任業務部經理,成績亮眼,是角逐本部長的熱門人選。前途一片光明,又擁有幸福的家庭,還有甚麼不滿?不,明誠很滿足於現況,但不知道為甚麼,他就是不想上班。

與其說不想上班,不如說他根本不想出門。

這個現象大約從三個月前,搬來這房子以後才開始的。

起初是賴床,上班遲到、早退,後來就乾脆請假。請假的理由五花八門,感冒、頭疼、腹痛、受傷、車禍、婚禮、喪禮、廟會……除了生理假和產假,能用的理由都用盡了。他知道再這樣下去,無異於自毀前程。

「早餐好了,快來吃吧。」太太喊他。

他起床盥洗一番,來到餐廳。這是三房兩廳的電梯大廈,新成屋,地段好,交通便利,雖然只有三十坪,總價要兩千多萬。比起從前在郊區住的老公寓,這裡實在是太好了。

「怎麼總是這種微波食物?為甚麼不煎個培根蛋,或者鮪魚三明治,還有鮮奶。我已經好久沒喝鮮奶了。」明誠看著桌上的飯糰,忍不住抗議。

「家裡沒有那些東西啦,有甚麼你就吃甚麼。」

「妳不會出去買阿?」

「不想出門。」

「可以打電話叫人送來阿。」

「好主意,等一下就打電話。你知道哪一家超市有外送服務嗎?」

「不知道。要不,網購也行。」

明誠開始咬飯糰。

「我說老公阿,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老是請假,公司會不高興的。不如……」

「不如?」

太太托著腮幫子想了會兒:「不如辭職吧!」

「神經,辭職喝西北風啊?」

「不是也有在家就可以搞的工作嗎?比如程式設計師啦,專欄作家啦。老公你小時候不是常拿甚麼作文獎嗎?乾脆當作家吧………就這麼決定。」太太愈說愈高興。

「當作家?我一分鐘打五十個字,當作家不還是喝西北風。」

明誠放下啃不到一半的飯糰,回客廳打電話。

「幫我接人事部。」

「人事部您好。」電話那頭是女人冷冰冰的聲音。

「周大姐,我劉經理。今天要請病假,假單後補。」明誠說。

「劉經理,你這個月已經請了十天假了。這回又怎麼啦?」

「我……我得了日本腦炎。」明誠信口胡謅。

「這麼嚴重阿,那我可得去探病了。」

「妳的好意我心領……」

「怎麼可以心領,日本腦炎也。你打算病幾天阿?」

「這個嘛………」

明誠忽然想起太太剛才的建議,不由得猶豫起來。

「先請一個禮拜,好不好?」明誠說。

「好阿,為甚麼不好,反正老總罵的又不會是我。」

對方一付幸災樂禍的口吻。

「老總罵我?甚麼時候罵的?」明誠開始有點兒緊張。

「甚麼時候,不就是現在。你自己聽吧。」

說著對方就將電話切換成免持。明誠聽見總經理正在大聲咆嘯:

「………都幾點了還沒來!不想上班就給我滾蛋………那個誰,打電話叫他不用來了………不,叫他馬上給我滾過來!………」

電話轉回手持:「你都聽到了吧?來不來自己決定。」然後掛斷。

怎麼辦?去還是不去?轉頭發現太太站在廚房瞧著他,一時拿不定主意。這時候,房裡忽然傳來一聲慘叫,夫妻倆立刻衝進女兒房間。

女兒坐在床上,淚汪汪地說:「媽媽,我怕!」

「怎麼了?」太太溫柔地問。

「我做了一個好可怕好可怕的惡夢。我夢見自己在學校上課。」女兒心有餘悸地說。

「上學?怎麼就好可怕了?」明誠問。

「我不要上學!我不要上學!」女兒一翻身整個人縮進被窩裡躲起來。

「好好好,不上學不上學。」太太撫摸被子,瞪了明誠一眼。

望著這對母女,明誠搖頭嘆息。

不只女兒這樣,小學五年級的長子也休學了。原本活潑好動,還說長大要當NBA球員,如今每天都窩在家裡上網。

另一個孩子剛滿月,沒有上學的問題。

這一家五口,就這樣天天守在屋子裡,哪裡也不想去。

明誠走進臥房,換上西裝,提著公事包正要出門,太太跟到門口。

「老公,你真的要上班?」太太的眼神充滿不捨。

「還是去一趟吧。唉,總經理都發飆了。」明誠慢條斯理的穿鞋。

「既然這樣,出門要小心喔。外面交通亂,小心開車,下班就直接回家,不要去應酬。我們會乖乖等你………」說著說著,竟然掉下眼淚。

「幹甚麼妳?又不是去打仗,用得著這樣嗎?」

「人家是心疼你嘛!」

走到電梯口,明誠回頭見太太站在門內,淚眼汪汪,臉上的表情只能用「驚恐」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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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呆望著牆上的時鐘。七點。是早上七點還是晚上七點?怎麼窗外暗得像三更半夜?

他徹底醒了,是晚上。

記得吃完中飯,陪兒子打電玩到下午兩點,感覺有點兒累就上床睡午覺,一睡睡到七點。最近老這樣,很容易累。

房裡為甚麼這麼暗?看樣子要換燈管了。

明誠來到客廳,太太正在看電視購物頻道。最近她迷上這個,常常買些沒用的東西。

………只剩十套,欲購從速!現在打電話進來的觀眾朋友,還可以免費獲得抹香精一組十瓶,你心動了嗎?趕快來電!………

「老公,我要買這個。」太太指著螢幕上的按摩床墊,一套要價八千元。

明誠模仿購物台的口吻說:「要買就趁現在!馬上call   in還送抹香鯨。抹香鯨不是保育類嗎?」

太太開心的拿起電話,可還沒撥號又掛了回去。

「不買嗎?」明誠問。

「我忘了。剛才你在睡覺的時候,我發現已經被停話了。」太太無奈的說。

「停話?」明誠有點驚訝。

「已經兩個月沒繳電話費,上次就通知說要停話。」

「喔。」明誠坐進沙發,打開電視。

太太拍拍他的大腿:「別擔心,網拍已經有滿多人出價了,再等兩天,就可以把這套沙發賣出去。到時就有錢繳電話費了。」

自從一年前明誠把工作辭掉,收入就此中斷,靠著原先的積蓄過活,一家五口每天都窩在屋子裡。食物、水電瓦斯、日常用品等基本開銷,還有房貸,再加上太太和倆孩子在網路、電視購物的花費,很快的積蓄也花光了。

明誠把全家的保險都解了約,再把車賣了,又撐了一陣子。到現在已然山窮水盡,連信用卡、預借現金都用完了。他們只好開始賣傢俱。

為何會落得如此境地?一家人相聚原是件美好的事,但弄到這種地步實在很不尋常,他們卻依然不想出門,天天守在屋裡,連垃圾都是請管理員幫忙拿出去丟。當然,這項服務也是要付費的。

「等傢俱賣完,下一步怎麼辦?」明誠問。

「到時候再說。你看這套按摩墊,真棒,瞧著就覺得很舒服,等送來我幫你好好按摩。按摩的時候要在身上塗這個香精油,就是抹香精………」太太喜孜孜的說。

「老婆阿,該醒醒了,這樣下去遲早要完蛋。妳有沒有發現,最近光線愈來愈暗,屋裡屋外都這樣,現在是八月也,才七點外面竟然一片漆黑!妳瞧客廳這盞燈,本來應該有一百燭光吧,現在呢,點根蠟燭還比較亮!」

「你想說甚麼?」太太的口氣忽然變得十分冷淡。

「我們一定是被詛咒了!被這間房子詛咒,困在裡頭出不去,一輩子就這麼腐爛下去。不行,不能再住了,搬家吧!」

「不!我不走,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很幸福不是嗎?因為很幸福所以才不想出門。這房子哪裡不好?甚麼詛咒不詛咒,還不都怪你,當初叫你學電腦,你不學,很多人窩在家設計軟體,一年賺幾千萬………」

太太開始尖叫。明誠長長的嘆口氣,不再說甚麼了。

屋子裡愈來愈暗,漸漸的,甚麼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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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家嗎?」

「劉先生在嗎?」

一個西裝筆挺的青年摁電鈴,電鈴不響;敲門,也沒人應。

這時隔壁的門開了,出來一老婦。青年精神抖擻地上前打招呼。

「您好!我是幸福房屋的業務代表,敝姓曹,叫我小曹就好………」

「房屋仲介啊?」老婦人一臉提防似的打量青年。

「是的,很高興認識您!想請教………」

「甭請教啦,你要找這家人,敲門就是了,一定在家。他們從來不出門的。」

「從來不出門?」小曹一時間沒會過意來。

「說從來不出門也不太對。噯,從頭跟你說吧。我們這兩戶,都是大樓剛蓋好就搬進來,到現在兩年多了。這家人剛搬來的時候還很正常,男的在大公司當經理,太太是美女,還有三個孩子。後來沒多久,也不知道為甚麼,先生丟了工作,成天在家遊手好閒,連小孩都不上學,一家人就像坐牢似的關在裡面。」

老婦神秘兮兮地伸頭望一眼,接著說:「以前呢,還邀我到他們家幾次,後來完全不讓人進去,自己也不出來。倒是經常有人來送貨,像披薩啦,包裹啦,後來連菜都送上門。雞蛋,知道嗎,一次送一大箱,也不怕臭掉。反正那家人都是怪咖!」

「後來坐吃山空啦,女的就來敲我們家門,說要借點米阿麵阿、油鹽甚麼的。我們家是好心人,有求必應呢!你是沒見過那女人的死樣子,站在門口好像尿急似的扭來扭去,一張臉死白死白,黑眼圈黑得像熊貓………噯唷,想起來就毛,反正是張鬼臉,忽然冒出來能把人嚇死。」

小曹聽她說得愈來愈玄了。

一週前,小曹值班時接到一通電話,自稱「劉明誠」,有房子要出售,他當天就前去拜訪。沒人應門,他就打屋主留下的電話號碼,結果是空號。回公司後,他檢查電話機上的來電顯示紀錄,確定不是自己記錯號。

或許劉先生忘了與他有約,而電話又剛好故障。

隔天他又跑一趟,還是一樣沒人應門,電話依然是空號。他失望地離開。沒想到才剛回公司,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你昨天為甚麼沒來?不想賣我的房子?沒關係,不是只有你一家仲介。」

對方的聲音陰沉沉,破破的,還有許多雜音混在一起,聽起來彷彿從錄音機播放出來似的。

「對不起,我昨天真的有到府上,今天也去了,就在二十分鐘前。可惜碰巧您不在家。」

「我在家,沒聽見你敲門。要不要賣隨便你………我的房子好得很……一大堆仲介排隊等簽約………」還沒說完就掛斷電話,沒給小曹辯解的機會。

說真的,小曹心裡也有點疑惑,那種陰陽怪氣的語調和破爛音質,讓人渾身不清爽。難不成是惡作劇?或是同業又在惡搞?

他立刻上網查這間房子的地籍資料,所有權人確實叫「劉明誠」沒錯。他再查詢「劉明誠」登記的電話,也確實是那個號碼。

他立刻撥打回去,想再約時間拜訪,卻還是空號。

雖然怪怪的,但既然來電顯示是屋主的電話,應該不是惡搞,沒理由不爭取這個客戶。以當地的房價行情,那房子少說可以賣到兩千萬;要是順利成交了,收到4%佣金,就是八十萬,自己能拿到三十萬業績獎金。就是跑斷腿也值得。

於是他天天上門求見。

「喂!年輕人,我在跟你說話呢?你有沒有在聽阿?」

「對不起,您接著說。」

「剛說到哪兒?對了,那女人來借東西,從來沒還過,我是很大方的啦!不會跟那些怪胎計較。可她的態度也太差了,借東西的時後扭來扭去,身上有蟲似的;一拿到手就一溜煙竄回家,砰一聲把門砸上。你說借東西有這樣的嗎?」

「我這人哪,就是太好心了,心腸好,老被人占便宜。那女人是這種態度,可下回一來,又是扭阿扭的一勁兒哀求,不給她東西,就拿腦袋撞我的門,還哭個不停。我能硬著心不給嗎?有一次呀……………」

老婦說到這兒,又朝那家門口探了探頭,然後壓低聲音,表情變得極為恐怖,小曹也跟著緊張起來。

「你可別說是我說的。有一次,那女人又來借東西,我不給,她就拿頭撞門。我火大了出來跟她理論,她竟然拔腿就跑,我就追。她竄進屋子裡正要關門,被我伸手欄住。我說呀,甚麼鬼地方不讓人看,我倒要瞧瞧,妳是在家裡養小鬼還是印假鈔票……我話還沒說完,就瞧見那屋裡頭的情況,噯唷我的媽!真是嚇得我……嚇得我老婆子屎尿流一地!」

小曹心想,應該不是真嚇到拉屎,只是誇飾法吧?老婦似乎聽到他的心聲,說:「真的!不誇張,拉了一地!」

老婦看看手錶,忽然大聲說:「時候不早了,我得去市場買菜,不跟你小子抬槓,」隨即壓低聲音:「你何不親自去瞧瞧?看你拉不拉屎。只要站在門前十分鐘,別走動,他們就會開門。」說完老婦匆匆走了。

小曹一向不信邪,幹了多年房仲,甚麼奇形怪狀的房子沒見過,前幾年還賣掉一間滅門慘案的大凶宅呢。他相信世上沒有賣不掉的房子,只有不會賣的人。

他再回到門口,摁電鈴,敲門,打電話,大聲喊。十分鐘過去了,門還是沒開。

正當他轉身準備離去時,終於聽見開門的聲音。

「您好!劉先生,我是小曹!幸福房屋的……………」

他看見了,還沒說完的話被冰凍在喉嚨。不一會兒,他感覺褲子裡熱呼呼的溼了。

───黑洞洞的屋子裡,幾張蒼白、浮腫的巨大人臉擁擠成一堆,疙顫顫地蠕動著;每張臉都比門還要大,整間客廳都被大臉給塞滿了。

其中有一張嬰兒的臉,張開大嘴,嘴裡躺著五具沒頭的死屍………

小曹在失禁中,終於相信這世上有賣不掉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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