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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腸小徑蜿蜒不斷,遠山蒼翠有如近在眼前,和尚走了一個多時辰,周遭景物都沒甚麼變化。

入冬至今已有月餘,山裡的空氣更顯得沁涼。和尚將原本吊掛在背箱旁的厚簑衣披上,不久,飄起了小雨。飄雨後,空氣更涼了。

和尚總能準確地預知事物。

和尚的法名叫作雲海,有人叫他雲海大師,也有人叫他雲海神僧,但實際上他今年才二十八歲。由於他長相俊美秀氣,又經常笑口常開,看上去簡直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

其實呢,雲海一開始根本就是個假和尚。他小時候因為飢荒離鄉背井,四處遊蕩以乞討維生,發現同樣是乞食,出家人的收獲總比乞丐豐富些。某個夜裡,他溜進寺院偷了一套袈裟,還有鐵缽木魚等吃飯傢伙,然後把頭剃了。從此,小乞丐變成了雲海和尚。

雲海雲游四方,從不在同一處久留。由於經常掛單在寺院裡,與群僧相處、學習,加上他天資靈敏,倒也學了一身和尚本事,久而久之,雲海就成了真和尚了。

有一次,雲海向某寺院裡的老師父告白,承認自己是假和尚。老師父對他說,真和尚、假和尚,不都是和尚嗎?雲海聽了這話,頓悟了。他雲遊四海,無拘無束,每到一個地方總要救人急難,以助人為樂。他想著菩薩普度眾生,自己有朝一日說不定也能修成正果。

這天他走在山間小路,驀地飄起了小雨。他並非閒遊至此,而是打算前往山谷的小村落。此刻天色已晚,雨勢又漸大,恐怕得在山上過夜了。

雲海和尚正想找個地方休息避雨,忽然在山徑轉彎處遇見一座破廟。雲海心想,真是菩薩保佑!他急忙入內,卻同時有種奇妙的預感。這預感過去從未有過,他無法解釋這預感究竟代表著怎樣的意義。

疑惑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雲海隨即見著晾在神龕上的女人衣裳,和蜷曲在供桌底下稻草堆中的裸體女身。

那是一位少女,她白皙無暇的裸體,在細雨的暮色中散發出潔白光芒。雲海不由得癡了。

少女細長的睫毛跳動,緩緩睜開雙眼。她側著頭,不明所以地望著眼前的和尚,彷彿還以為在夢境之中。

雲海默念著般若心經,不疾不徐地卸下肩上的柳條箱,從箱裡取出一件素淨僧衣,披在少女身上。少女默默地穿上僧衣。

少女穿上僧衣後,似乎暖和多了,她迷濛而美麗的雙眼一直望著雲海,逐漸地,悠悠地睡去。

直到少女睡著,雲海都正襟危坐在破廟的角落。他雖然一直默念心經,卻無法鎮住內心的盪漾與衝動。

過了好久,他才發現自己臉紅發燙。

雨停了,天亮了,少女也醒了。少女大方地在和尚面前褪下僧衣,穿回自己的衣裳,然後對和尚說:「冒犯大師了。請問………有吃的嗎?」

「有。」雲海從柳條箱裡拿出兩個饅頭,給少女一個。

少女斯斯文文地撕著吃,卻一口接一口沒停過,在雲海咬第三口的時候,少女就吃完了。雲海發現少女正盯著自己手上的饅頭,於是說:「我夠了,給妳吧!」

少女接過後,立刻迅速地吃光。

「妳餓好幾天了吧?」雲海微笑說。

「嗯。」少女鼓著腮幫子,也微笑。

「我還有一個煎餅,兩根胡蘿蔔,妳要不要?」雲海再次開箱。

少女用力點頭。

雲海看著少女拼命吃,覺得那樣子也可愛極了,他從來沒見人吃東西吃得那樣甜。

沒多久少女又吃光了,終於有些滿足的表情。她笑著說:「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我跑出來,就是因為家裡沒東西吃。好久沒吃這麼飽了。」

「別客氣,看妳吃飽我也覺得開心。可惜我這箱子裡已經沒食物了。喔,這裡還有些碎銀子,帶著,下山後沿著河走有個白葉小鎮,那裡有許多好吃的。或者………妳跟我一起去山谷,我聽說那裡有個村莊,叫作琉璃村。」

「你要去琉璃村?為甚麼?」少女不解地問。

「聽人說那村子裡有些災難困厄,詳情還不清楚。我想去幫幫忙。」雲海說。

少女盯著雲海的雙眼,眼神柔情似水,讓雲海有點不好意思。

「你真是好人,有菩薩心腸。可我不想跟你回去────我就是從山谷跑出來的。」

「妳是琉璃村的人?那裡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雲海問。

「唉…………一言難盡。從前,日子是很好過的,大家無憂無慮豐衣足食,沒想到………現下村子裡走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天天都在挨餓。唉,其實都是自找的,自作孽不可活噢!我不想多說,你到那兒就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麼,姑娘………妳多保重。」

「嗯,你也是。到了村子,請一切小心,我會經常求菩薩庇佑你的。」

「謝謝!」

「我走了。」

「再見。」

少女朝下山的路去了,雲海一直佇足破廟前望著她的背影。到轉彎處失去蹤影之前,少女回頭了三次,每次都對雲海溫柔地笑。

「她也喜歡我吧………」

雲海心裡盤桓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微妙的惆悵與酸甜。

穿過一片青翠竹林,山谷空氣清新怡人,雲海終於到了琉璃村。才剛進入山村,雲海就感到一股不尋常的低氣壓。

從前,他也曾看過所謂「路有餓莩」的景象,都因為戰亂或是瘟疫。可是現今早已天下太平,而這兒看起來也沒有瘟疫肆虐的痕跡。

大街上兩排長屋,都用上好的木材建造,庭院裡花木扶疏,欣欣向榮,家家戶戶門扉窗櫺上都有相當別致精巧的裝飾,顯出富裕的氣派。然而,在一扇扇紅漆大門前卻蹲坐著半死不活的村民。每個人都面黃肌瘦,營養不良,望著天空一臉頹喪與無奈。

雲海驚奇地一路走去。村民大多會看他一兩眼,眼神裡卻找不到更多期待。他向一位看上去稍微有點精神的男人問路。

「請教這位大哥,村長黃大爺家,可是在這條路上?」

男人打量著他,沒回答問題,反問道:「法師也是從大德寺來的?」

「大德寺?是指潯陽府的大德寺嗎?不,小僧是雲游和尚,還沒緣法見過大德寺的高僧。」

「高僧個屁!先後來了兩個,連渣都不剩。」說完調頭就走。

「等等,還沒請教,黃大爺家…………」

男人頭也不回,朝街那頭指指,道:「走到底,紫漆虎面大門的就是。」

雲海依言前行,不久,就看到那間氣派非凡的大宅院。面有菜色的門房領著雲海和尚進入偏廳。單看偏廳的裝飾擺設,就充分顯示出黃家的富裕非凡。深赭色的檜木梁柱上,有著精緻典雅的藝術雕刻,不落匠氣。偏廳裡有男有女十幾人,橫七八豎著,都是一付餓得發慌的模樣。有的兩眼發直,有的在睡覺,還有人正熬湯。湯裡飄幾片可憐的菜葉。

有兩個男人在下棋,雲海近身觀戰,發現舉棋未定的手正在劇烈顫抖。

怎麼會這樣呢?雲海想起破廟裡的少女。她說家裡沒東西吃,所以餓得跑出來;還說村子裡走了一半人,剩下一半在挨餓。雲海這才明白,少女的話所代表的真實慘況。

他不明白的是,究竟甚麼原因造成這慘況?

雲海正觀棋著,下棋的其中一個忽然撲倒在棋盤上。另一個大喊:「昏倒了!昏倒了!快叫劉管事!」大家稍微慌亂一陣,很快地又恢復死氣沉沉的局面。

過了一會兒,一位四十多歲的矮胖男人拎一包東西快步跑進來。幾個人扶著那個昏倒的,忙著把他弄醒。矮胖男人道:「周二!快醒醒,有東西吃。」

那個周二睜開眼,看見劉管事拿著一張麵餅,放在他嘴邊,那表情………雲海不禁感嘆,他從來沒見過有人用那種表情看一張麵餅。

周二狼吞虎嚥地吃掉了麵餅,又喝了幾口菜湯。雲海聽見屋子裡十幾個人同時吞口水的壯闊聲響。

「咚」地一聲,忽然又有人昏倒了,大家四下張望。

「這回是誰?」

「是李三!李三又昏倒了!」

「他不昨兒個才昏一回嗎?」

只見一個女人擰著李三的耳朵,罵道:「你別裝死,快起來!臉都給你丟光了!」那是李三的媳婦兒。李三怏怏地爬起來,縮在柱子底下。

劉管事對雲海作了個揖,道:「法師新來是客,這邊請。」

雲海跟著劉管事往屋內去。穿過幾道走廊,越過幾個中庭,來到了餐廳。

「沒請教法師上下?」劉管事問。

「小僧名叫雲海。」

「原來是雲海大師。招待不周,請見諒。」

雲海見餐桌上有幾道素菜,一碗清湯。劉管事又說:「真對不住您,寒舍現下鬧飢荒,只有這些了。」

「哪裡哪裡,小僧沿途打齋,這樣已經很豐盛了。」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法師阿,寒舍能招待的也只有這一頓,此後您得自便。」

原來如此。新到的客人只能吃一餐,之後得和村民一同挨餓────除非餓到昏厥,才有救命的食物。

雲海微微一笑,開始享用他的頭一餐。

劉管事走後,一個小眼睛、骨瘦如柴的男人,鬼鬼祟祟摸了進來。是剛才裝死的李三。雲海看見他,點點頭,向他招手,李三就畏畏縮縮地靠向桌邊。

「你是李三哥吧?過來坐阿!」雲海笑著說。

「這個,法師呀!那甚麼………我可以吃一點兒嗎?」

「甭客氣,這麼多我一人也吃不了。」

「那我就……………」

李三甩開腮幫子拼命往嘴裡塞東西,雲海才吃幾口菜,桌上就空空如也了。

看著李三那付餓死鬼相,雲海想起破廟裡的少女。

「法師呀!真對不住,不知不覺就吃光了,您別見怪………我……我實在餓太久了!」

「我說,李三哥………」

「別哥!會折煞小人,叫我阿三得了。」

「那好,阿三阿,說說你們這村到底出了甚麼事。打從我進村子起,就納這個悶,好好一個村莊,又沒土匪又沒瘟疫,怎麼人人都餓成了鬼?」

「唉………其實,法師您是這當口來,一年前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咱們琉璃村是方圓百里最富庶的地方。知道為甚麼村名叫作琉璃?讓我細說從頭。想當年阿!就是那個天天打仗的年代,好多人流離失所,大家都想找地方躲,最後我們的祖先來到這山谷,發現這可是世外桃源哪!就在這兒住下了,所以叫作流離村。大家在這裡安居樂業,男耕女織,漸漸富裕起來,日子愈來愈好。黃大爺的爺爺就說,我們不再是流離失所的人,瞧這山谷美不勝收,村民都平安喜樂,彷彿身在琉璃仙境,所以改名叫作琉璃村。」

「的確是仙境一般的樂土。可為甚麼變成這般光景呢?」

「說起來真應了那句話,樂極生悲阿!打黃大爺的大爺那一代起,村裡開始有了『賽大豬』的習俗。在那之前也養豬的,可都是養來吃,沒必要養那麼大個兒,是吧!後來日子愈來愈好,村裡幾戶有錢人家,開始比賽誰家的豬肥,豬愈肥,代表家裡愈有錢。到了過年,最肥的豬就用來敬神,那家人就風光有面子。」

「以前在南方,貧僧也曾見過人家賽大豬,好不熱鬧。」

「沒見過咱們琉璃村的大神豬,您等於沒見過豬!您說說,見過最大的多大來著?」

「我見過將近兩千斤的。」

「哈,咱們小豬崽子也不止兩千!」

「你這牛吹得也未免…………」

「我阿三從不吹牛!就算沒兩千,也有一千五………好啦!豬崽子我不清楚,就說前年那口大神豬,足足有兩千五百斤!奪魁的是木場謝家。說到謝家那可風光了,在琉璃村算第二把交椅,村裡一半的房子是他們家蓋的。謝老爺子養那口大豬比養兒子還寶貝,天天拉胡琴給豬聽………」

「豬也聽音樂?」

「可不是!到年前還專從外地請來戲班子,唱戲給豬聽。那豬聽了戲,果然食慾大開,比賽前又多吃了一百多斤。」

「兩千五百斤………真是不可思議,世上居然有這樣大的豬。可惜小僧無緣一見了。」

「是阿,奪魁的豬是要殺來祭神的,後面輸了的,反而能活久一點。我再說說謝家那口豬平常吃些甚麼,保證比你法師吃得還好………」

「噯!怎麼拿貧僧比豬?」

「失敬……失敬!」

「你也別誇豬了,咱們談談眼下的事兒吧!我看,現下這光景,恐怕沒人養得起神豬了。」

「唉………………」

阿三嘆了好大一口氣。

「今兒這光景,正是大神豬造成的。不,現在已經沒人管它叫神豬了…………」

「究竟怎麼回事兒?」

「您就接著聽吧!剛說到那年謝家奪魁………法師您知道,咱村子裡最富的一家是誰?咱們正坐他屋裡呢!」

「這我知道。琉璃村黃家,不但富裕,而且樂善好施,貧僧在幾百里外就聽說了。」

「是,黃大爺確實樂善好施,名聲遠播。他老人家可不止財大勢大,關鍵他處事公平公道,叫人心服口服,所以大家推舉他當村長。不過嘛…………」阿三壓低了聲音:「您知道,大人物總是愛面子的。那年被謝家贏了一回,黃大爺發誓要討回面子…………」

「你是指賽大豬?」

「可不是。黃大爺發了豪語,不但要贏過謝家,還要打破他那口大豬的紀錄。」

「兩千五…………」

「不容易阿!黃家特地派人遠赴嶺南,買來特殊品種的豬崽子,精心培育。那豬甚至有自己專屬的豬舍,三個人輪班全時間照料,就住在那豬舍裡………」

「這未免太過…………」

「您是見到現在的黃家,那時候誰也不覺得過份。黃家有的是錢,就算拿金子餵豬也餵得起!」

「阿三你說話有誇張的習慣喔!」

「是嗎………可那豬的養法確實是誇張阿!我剛才說過,謝家請戲班唱戲給豬聽,很誇張不是?黃家更牛,買下戲班一整年,天天唱,還請來省城第一名廚替那豬做菜吃………簡直這麼說,那豬平常是不喝水的,喝蔘茶!」

雲海聽得瞠目撟舌,不知道該說甚麼。他很想說罪過罪過,但正在黃家作客不好批評。阿三接著說:「除夕那天秤豬,您猜有多重?足足三千斤!」

「黃大爺這下子風光了。」

「唉………作孽阿!」

阿三的表情突然從神采飛揚變得滿面愁苦。

「那個除夕夜就像噩夢一場,我永遠忘不了。您知道,豬養到這樣肥,照說連站都站不了,更別說走路。誰想到那口大豬,忽然健步如飛,不但撞穿了豬舍,踩爛了籬牆,還衝進糧倉裡,把黃家的糧倉吃了個空………」

「你愈說愈玄了。豬吃空了糧倉?黃家屯的糧少說有幾百斤吧!」

「何止幾百斤!上千斤都有。高糧、小麥、大米、甘藷、土豆,反正能吃的通通吃個乾淨。吃空了糧倉,它還到田裡吃。那一夜,全村的莊稼都毀了。」

「就沒人攔住這畜牲?」

「攔不住阿!三千斤的大豬,像座小山似的,橫衝直撞,給它掃一下子就得殘廢。有個獵戶叫馬坤的,攔在那豬面前,結果給它一口吃掉………」

「豬吃人!」

「唉,那已經不是豬了,我們都管它叫豬妖。法師您要是有興趣,過幾天可以親自瞧瞧。」

「那豬現在還在村裡?」

「不,那除夕夜之後,它就跑進山裡了。臨走前,它吩咐道:以後每月都要抬糧食上山進貢,要是讓它吃不飽,就下山吃人。三天後又是進貢的日子,您可以跟著進貢的隊伍上山瞧瞧。」

豬會說話,會吃人,還恐嚇勒索…………雲海心想,一定要親眼瞧瞧那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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