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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觀園遐想

        曹雪芹用辛酸淚在夢裡描畫一個大觀園,現代人用鋼筋水泥在地上搭起一座大觀園,虛實之間,現代人註定是敗筆了。

        但哪幾筆見形不見意的臨摹,卻又每每招引我意猶未盡的渴想,於是,走過北京的大觀園,失落的心情格外刺激那一息尚存的妄念,於是,又烈士赴義般地奔向上海大觀園,終於是要把夢想成真的那一點殘痴餘念,斬盡殺絕,像曹雪芹說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怡紅院」離「瀟湘館」只有這幾步路嗎?「紅樓夢」裡,黛玉一出門腳步就抬著往「怡紅院」走,但寶玉卻每每賞了會魚,尋尋花影,一路若無意外,才晃啊晃到「瀟湘館」來。路上該有一條沁芳溪,沁芳橋畔老是有故事發生,寶玉十二三歲,情性初萌,即是在這橋邊,「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盪盪,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寶玉一回頭,便是手拿花帚,剛葬完花歸來的黛玉。兩人石上合看「會真記」,情思蕩漾,襲人來了喚回寶玉,黛玉走到「梨香院」牆角,始識「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滋味,「良辰美景奈何天」,於是黛玉拼卻一生精魂,只為一念不捨。時間像一隻怪獸,隨著腳步吞沒我們踏過的路,我們危顫顫立足的,不過是眼前這一點,過去與未來無著無落像無底的黑洞。寶玉無心功名、不念權位,整日裡從姊妹花草間鬧得一點生趣,是穿透了這生前死後的虛無蒼茫,於是將自己安在當下的、短視的快樂裡,黛玉則執著「奈何」二字,將自己的熱情一片片撞個粉碎,「良辰美景」如落花繽紛,一次又一次的傾情相付,哪裡是要換得一些什麼?不過是要從一遍遍的失落中,掏盡肝腸,把那一段熱淚流乾。            

        唐君毅先生說黛玉思前想後,所以「愛而有思慮,則婉轉不能自己,不免於憂傷憔悴。」而寶玉之愛黛玉,「乃以超思慮之心愛之」,所以是「真正能安住現在者」,所以寶玉錯娶寶釵,驚聞黛玉死訊,雖也心酸落淚,但「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合該如此認命,要不如何能安住現在呢?但誰能瞧見,寶玉也是紅樓夢裡,最最寂寞的一人,別人活得斬釘截鐵,他則從無可無不可裡瓢取一點人生悲喜,是體著了太虛幻境,也認不得真了。

        坐在瀟湘館依牆的一片竹林裡,綠影森森,風吟細細,多聽了幾聲黛玉的嘆息,就和寶玉計較了起來,其實,情到了底,也不過是一個「了」字,黛玉原是還淚而來。書上的瀟湘館靜無人語,這裡卻是遊客如織,後廂房裡暗暗冷著一盆灰,一個木木的塑膠偶像置在床前,焚詩斷稿,解說員播放劇情,眾人聽著,臉上也只是木木的。

        大觀樓前演出省親的陣仗,四個轎夫搖得樂不可支,轎內的遊客被搖出一張難看的臉,旁邊吹出來的嗩吶,像拔尖似的,也在風中晃盪,晃出來的是流行過好久的歌「瀟灑走一回」。經過時,轎夫們正歇了腿,嘴上不停喊著:「小姐,坐回轎,拍照」「坐一回五塊錢」,走遠了,又聽見嗩吶聲響起,又是「瀟灑走一回」。

        蘅蕪院裡只設了茶座,沿著廊下,美人靠上處處是花影。上二樓迴廊,底下的藤蔓山石進收眼底,造景用心,紅樓夢形容蘅蕪院清冷蒼翠,像雪洞一般,和其它地方比起來,這裡顯得自成一格,像寶釵的為人,熱哄哄的大觀園裡,她是個冷眼的人。寶釵深藏的本領一流,心機處處,卻是整副精神全使在社會框架出來的聖賢標準,名與位便鎖了她的一生。不知為何這裡的景造得特別好,處處賞心悅目,記得大陸的網站曾拿小說的人物作民調,大陸男人的理想伴侶從十二金釵裡頭挑,最叫座的便是寶釵;而大陸女性拿西遊記人物來選,最理想的另一半卻是擅於生活享受的豬八戒,要女人回頭當寶釵是不能了,但要男人當豬八戒卻是大有希望的。

        藕香榭前的林蔭小徑,閒閒躺著四個上海男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似乎無聊得慌,又懶得動,身上全是流行的款式,寶玉也愛穿名牌打扮自己,他的胭脂花粉搬出來連平兒都大開眼界,在世人眼中,他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但他雖是「富貴閒人」,卻也「無事忙」,忙得澆花餵鳥服侍姊妹,誰鬧了氣、受了委屈、招了打、少了伴,全都牽扯他的心,全是他份內該管的事,

少了這份柔情感性,富貴就顯得枯乏了,就只得往腐敗的地方走了。

        也許富貴就好在撤除了為生存奮鬥的緊迫,物質的寬裕提供給人性自由的天地,從自由裡揮灑出來的生趣,不就是該調調情、耍耍戲,聽隨興致如風流動,那樣的生活裡,君子與小人能做的事大約也差不到哪裡去。但現代人為何物質的寬裕反招引來更緊迫的生存壓力?

        紅樓夢裡活得最生意盎然的就屬史湘雲了,可她並無大觀園的居處,只能尋覓她醉臥芍藥花間的那一塊青板石凳,但那一塊有紅香散落、蜂蝶鬧舞的僻地,卻也只在園深不知處了。

其實,上海大觀園裡花木蓊鬱,一片桃花林也舞動得起春風,一曲清溪也帶得出幾許風流,比起北京的,好在以原有的山水林木依勢而建,庭園院落之間的引申自然,如果不處處比附紅樓夢,遊賞之間有它另一分神采。但愛比附似乎是讀了點書的人,難以捨棄的毛病。像天使甩不掉光圈,魔鬼丟不去權杖,但也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讓人不得自在。      

大觀園裡最大的比附便是「稻香村」,亭台樓閣繁華勝景間,卻置了數楹茅屋,將鄉野農家的土井桔槔擺來當道具,賈政一見心喜,有歸農之意,對中國文人而言,歸園田居是官場生活中的浪漫寄情,曹雪芹卻借寶玉之口批評:「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是扭曲的人性不自然的投射。這裡住著青春守寡的李紈,她安時守分,用一種靜默來承受社會編派給她的腳色,貞節的社會形象像個玻璃罩,將她和眾人隔開,大觀園裡的眾人對她始終要保持著距離,不是因為尊敬,而是不忍碰觸那自己也有份的殘忍。  

        秋爽齋一式白色的門楹,綠蔭之間,隱隱是清雅的氣韻,探春理智性情兼具,是十二金釵中最最安頓的一位。寶釵以理性控管性情,使情意委曲了,黛玉則以性情衝決理性,使想望成了遺憾,悲淚滴不盡。探春是唯一能以理性成全感性的人,她是唯一能闊步走出大觀園悲劇的人。往昔和朋友一夥讀紅樓夢,大家編派角色,賈探春是現代女性的典範,一群人搶著要當她,書上寫她的書齋闊朗,大書桌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筆硯,朵大的花瓶裡插著白菊,左右一幅顏真卿的墨跡:「煙霞閑骨格     泉石野生涯」,我就覺得與我的書房相契,偏搶不過他人,就要了另一個角色,夏金桂,她是寶釵的哥哥薛璠的大老婆,曹雪芹寫她像在畫一頭野獸,筆意卡通,她閒時愛啃油炸雞骨頭、罵婆婆打ㄚ頭,怒來拿刀砍老公,慾來往男人身上撲投,禮樂人家被她攪雞犬不寧,朋友笑我墮落至此,我卻覺得是心中關著這樣一隻原始動物,關得越久,她就越不成個樣子,我偶爾去看望她,給她幾根雞骨頭,心中也覺悲憫。

        上海大觀園跟紅樓夢開了一個玩笑,原以為攏翠庵可以尋得一點清靜,連賈母來了都怕打擾的地方,遠遠地才望見門牆,就聽見從裡頭傳來的電子音樂配上的佛號聲,一入門內,竟是香火鼎盛,遊客人人手上持大香,香煙繚繞,鬧哄哄的殿堂,也難分是廟會還是園林。

想想妙玉的清冷孤潔,原讓人覺得詭僻,劉姥姥進來一坐,她嫌姥姥用過的杯子、站過的地髒了,她自許白玉無瑕,卻因此與風塵骯髒形成最大的張力,她動情於寶玉的一幕,原是最美的心湖微盪,卻因她立即與之對峙調伏,而致在禪坐中走火入邪魔,曹雪芹設計一個最不堪的命運嘲諷那些藉著鄙視情慾來自命清高的人。從殿前尋到後廊,唯一找到妙玉的影子,是貼著後牆的一尊純白的美人塑像,但遊客還當她是觀世音菩薩,池裡丟滿了錢幣,把攏翠庵搞成一個菩薩廟,聚點香火錢,讓人不敢小覷上海人把假的玩成真的,這樣務實的能力。也許,這是上海人解救妙玉的方法。

        讀者隨著曹雪芹第一回縱遊大觀園,賈政領著寶玉隨處命名,最後走到的便是怡紅院,賈政等人在裡頭都迷了舊路,這裡原是寶玉順著自個兒的性情,卻岔離了世俗正軌的一方天地。隨著解說員看過美人蕉、女兒棠,遊過書齋,行至後廂房,房裡擺著的卻是醉酒的劉姥姥,遊客們一見劉姥姥全笑開了嘴,好像見到了自己的鄰人。紅樓十二金釵,各往一種美感奔赴,使性用情活出一種獨特的姿采,使人欣慕;一往獨特的性格走,便走出人間悲劇的命運,使人嘆息;望著她們聚光式的人生演出,又使人緊張;只有一絲美也不求,像大地豐饒溫潤,任隨眾生演出,且成全一場歡笑的劉姥姥,使人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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