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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onologue of the Martyr

銀色的月光揮灑在寬闊的草原上,映亮狹窄的獸徑,在身後拉出他搖晃的影子。世界靜得只剩蟋蟀的低鳴聲,以及他奔馳時機械關節摩擦出的刺耳聲響。一旁緩緩流過的清澈流水映照出他身上多處縫補過的痕跡,他被機械取代的右手佈滿鏽斑。

此刻的靜謐讓他暫時遺忘了身上的疼痛,產生其他的留守人還在他的身邊的幻覺——他們不曾離開,只是躲藏在四周罷了。

熟悉的景色讓他產生他能停下的錯覺。時間似乎回到悲劇發生之前,職責尚未降臨的那刻。

但他知道後面還有人正追著他,眼前的祥和景色僅是假象。再過幾分鐘,追兵便會趕上,如蝗蟲般將他生吞活剝。

而一旦他們明白連他也喚不到神明,不存在任何永生的秘密,他們就會殺掉他,然後充分利用他的殘骸,一如他們自成堆的屍體中提煉出脂肪和磷肥般。

「物盡其用。」他們冷酷的說,彷彿那些死去的人不存在任何意義。那些蒼白的圓形廠房散佈在平原上,水滴狀的屋頂湧出白煙,在空中凝結出遮蔽天空的灰色雲朵。那厚重而憂傷的質地,宛如是由死不瞑目的亡魂所編織成的裹屍布。

他們會殺掉他,一如他們熟練的拆分「拾壹」的身體──一想起這段回憶,他不禁寒毛直豎,悲傷如漲潮的海水重新湧上──人們先是用火把燒死了奮力抵抗的「拾」,將他綁起來,然後拿出磨得發亮的刀刃指向「拾壹」。

人們劃開「拾壹」身上的縫線,試圖尋找留守人的秘密。他們對著裡邊空心的木材嘖嘖稱奇,審視物品般的神情令他作嘔,「難怪他們怕火。」他們笑著。

「拾壹」被肢解時意識清醒,目睹銳器如何俐落的分割他的四肢,表情空洞。直到「拾壹」意識他也在一旁,臉上佈滿淚痕,才抬起頭,幽綠色的雙眼如一潭清池平靜的盯著他,眼神中既無怨懟,亦無憤恨。

「拾壹」的嘴巴被布條塞住,但他知道假使他能說話,必定會和他平常抱怨時一樣對他說:「『我們是幸福的人』。希望將會永遠照亮我們的前程。」

看到「拾壹」如此平靜,他愈發難過,忍不住發出嗚咽的聲音。他的眼淚流滿整張臉,沾濕了他的衣襟和綁住他的繩子。只有他會為「拾壹」的消逝哀悼,連「拾壹」自己也不會為了他的死而難過──對「拾壹」來說,為神而死是他的榮幸,發生在他身上的慘劇不過是曇花一現,他絲毫不為此傷悲。

但對他來說,比起遙不可及的神明,眼前的人更為重要。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殘酷的景象,無能為力。幾分鐘後,人們在「拾壹」的身上找不到長生的蛛絲馬跡,便將他的軀幹丟到一旁燃燒的烈火上。

他卸掉自己的右手掙脫繩索,在一陣忙亂之中,他只來得及奪下「拾壹」衣服上一塊繡著梔子花的布,轉身逃跑。

在冒險開始之前,他們各自在衣服上縫上祝福的花語。『我們是幸福的人。』繡上梔子花時,「拾壹」說道。

真的是這樣嗎?想起他們的終局,他不禁想吶喊:「倘若神真的存在,何以我們如此孤立無援?」

更諷刺的是,毫不虔誠的他卻活到了最後。

捏緊在口袋裡的布料,他細細地感受上面細緻的刺繡。這是他尚未倒下的唯一理由。他一瘸一拐的前進,越過起伏平緩的山坡後,茂密的森林像聳立的綠色高牆朝他逼近。

他沿著蜿蜒的河岸走進樹林,正是他當時從初始之森離開的路線。站在森林的入口,他仰望著幾乎能觸及星星的樹枝。不論何時,初始之森中那些高聳入雲的樹木總引人興起敬畏之心。即使在神離去之後,神木群依舊肅穆的藐視著世界。

初始之森的樹葉濃密的能吸收所有光線,皎潔的月光止步於森林的邊緣,在深入幾尺後便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流水潺潺的聲音仍間歇不息。樹枝彼此交纏,織成一道又一道綿密而難以突破的網,彷彿獲知他褻瀆的思想,於是伸長枝幹攔阻他的去路。

沿途的樹幹依稀留著他們離開前以小刀所做的畫記。儘管畫記講求簡潔易辨,「拾壹」卻執意在樹皮上刻上歪七扭八的小花。他細細的觸摸那稚嫩的筆觸,心中一陣淒涼,左胸因悲傷而隱隱作痛。

他深深的嘆氣。呼吸牽動他的傷口,他乾脆靠在一棵樹幹上歇息,凝視著黑暗的輪廓,摸不清那是他的回憶想像出的模樣,抑或是現實的樣貌。唯有螢火蟲偶爾的幽光映亮水面,打破森林的靜默。

恍然間,誕生時的那刻再度重現眼前——他在生命之火旁邊醒來,其他留守人圍坐在篝火旁,帶著相同的表情,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我將賜予你們光和堅不可摧的意志來修復這美好的世界。希望將永遠照耀我們的道路,即使我不存在亦然。」

起先只有一道充滿威嚴的聲音,接著其他聲音宛如合唱般的複述著,吟詠著,在他的腦海中與回音疊加成模糊不清的話語。

初始之森裡的每一棵樹都記載了留守人存在的回憶,在煢獨的夜裡,樹的愁思和他的回憶交纏,勾起歷歷在目的往事。

「神用這把火點燃了太陽,映亮了月亮,迸濺出的火星成了漫天星斗,熔鑄出流動的時間長河,引領人類創造出輝煌的歷史。這是維繫世界的火光,是神留下來最偉大的遺跡。」

「壹」指著那把生命之火對他說道。他們總是喜歡和他談神話,或許是因為他是最晚轉醒的留守人,或許是因為他臉上往往帶著好奇的神情,像個初識世界的新生兒,對任何事情都躍躍欲試。

不似其他的留守人,他對神沒有狂熱般的依戀。他喜歡的是活在身邊的留守人們,喜歡他們臉上那確知一切的從容,舉手投足流露出的自信和優雅,說話時溫柔敦厚的語氣。他喜歡他們圍坐在聖火旁編故事的時光,想像自己化為傳說中的英雄,展開一場刺激精彩的冒險。

這些遠比虛無飄渺的神重要的多。

他的世界是由十二個留守人所組成,神從來不在其中。

好景不長。無憂無慮的日子,在聖火開始飄搖不定的時候便宣告結束。

災難猝不及防地席捲了整個世界,劇變的氣候幾乎讓初始之森的樹林枯死一半,一簇濺出的火苗燒遍了半個天空。森林中火光爍爍,卻點不明那日趨昏暗的火光。旱澇頻仍引發嚴重的饑饉,物資的缺乏敲響了戰爭,交戰的烽火遠及他們所在之處,連自西方吹來的風都帶著血腥殺伐之氣。

儘管他們日復一日的添加柴薪,搭建遮雨的棚架,小心的注意風的對流,生命之火卻未見復燃,反而日漸衰弱。

他們如旁觀者般注視著所有災厄的發生,儘管絕口不提此事,他們眼神中的光芒卻隨著漸熄的火光死去。

他只能被動地陪伴在所有人身邊,對現況束手無策。

有一天,「壹」在低迷的氣氛中站起來說:「我們不能被動的守在聖火旁期待世界會自己復原。我們要修復世界,阻止人類繼續自相殘殺,讓世界恢復原本的樣貌,讓聖火重歸輝煌。」

有了目標的留守人們,開始勤奮的準備踏上拯救世界的冒險,一如他們無數次幻想過的傳奇故事,這一次,他們真正成了故事中的主角。他懵懵懂懂的跟著他們縫紉裝備,磨礪武器,穿梭在林間採集需要的草藥,日夜跪在聖火前向神祈求祝佑。

他們因為自己能夠達成神的使命而洋溢著光彩,一揮先前死氣沉沉的氛圍,重新露出鮮活的笑容。「肆」和「伍」又重新唱起了召喚鳥獸的歌謠,「陸」迷上了刺繡,「柒」發明了新菜色,「捌」為每個人編了一首專屬的詩歌……

直到那天,人類高舉著干戈與火把闖進了他們的聖地,怒吼著要他們交出長生不老的秘密。在短短的幾分鐘之間,他的世界風雲變色。

他那時在樹林裡採野菜,聽到士兵穿戴的盔甲和武器發出肅殺的啷噹聲響後,他趕緊跑回營地。可真正見到來勢洶洶的軍隊時,他卻害怕得腳軟,只敢躲在大樹後面偷瞧。

守火的人是「壹」,他和往常一樣不慌不忙的說:「我們沒有長生不老的秘密。」

披著紅色披風的人冷笑,「哼,你認為我會相信你嗎?」他高舉手中的劍,後方的士兵立刻衝上前抓住「壹」。在拉扯中,他們撞倒了堆好的營火架,火勢順著木頭蔓延到士兵身上,他們發出了淒厲的哀號聲。

「壹」頓了幾秒,一時不知道該上前撲滅那些人身上的火焰,還是該轉身逃跑。而正是那剎那的遲疑讓後面的士兵抓住他,將他架往領頭者那邊。

那些倒在地上、遭到拋棄的士兵痛苦的打滾,身上的火卻愈燒愈旺,眼見沒人會救他們,他們伸手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人,不甘心獨自死去。人的肢體被烤焦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他摀住自己的口鼻,忍住自己胃中翻騰的噁心感。

聽到聲音趕來的「參」和「肆」,一見到「壹」被人抓住,急忙拿起手上的刀和士兵纏鬥。此時,某個人──那人半個身體已在火中──抓住「壹」的腳,將他拖進聖火之中。

「壹」在觸碰到火的瞬間──或者說當聖火碰觸到「壹」的一霎,火舌彷若吞下專屬的煤油,饜足的發亮,接著向外濺射無數的火星,在那些人身上點燃不熄的火。

「參」和「肆」不願撒手讓火焰吞噬「壹」,齊力擠開士兵圍成的人牆,試圖把「壹」從火中拉出來,可是那火彷彿具有吸力,將靠近他的所有人吸入內焰,於是兩人如同導火線般引火至企圖抓住他們的士兵。

領頭的人完全沒預料到這樣的情況,嚇得往後跌坐,對著聖火磕頭,聲音顫抖著:「神……神啊!求、求求您寬恕我們的罪過!」

眼前的情景遠超乎於他所能想像到最可怕噩夢,濃煙密布,朝夕相處的夥伴瀕臨死亡,他的身體總算戰勝了恐懼,踉蹌的連滾帶爬到「參」的身旁,死命抓住「參」的手,彷彿溺水的人抓著救命的浮木般,企圖挽回墜入火焰中同伴。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便開始不斷的哭喊著、嘶吼著:「夠了!停止吧!」

他用力的拽著「參」的手腕,肩膀幾乎要脫臼,但他的力氣壓根無法與強烈的對流抗衡。火焰彷彿有巨大的吸力,能將周圍所有生物往中心吸。眼前僅有烈火和濃煙形成的黑暗,他連「參」的臉也看不清,只感覺到四周越來越滾燙,他的全身都痛得難以忍受。

唯一支撐他的便是拯救出同伴的希望。

希望將永遠照亮我們的道路,不是嗎?

他的手著火了,像是沾上了油般迅速的燒了起來。他不停的掉眼淚,抬起頭,終於看清「參」那張燃燒的面孔,幾乎像是聖火的一部分。

「參」對他說:「你走吧,不要再浪費力氣了。」

他倔強的搖搖頭,像個孩子般說:「我不要!我不要你們死!」

他不確定「參」是不是笑了,可接著他便感到右手一陣巨痛。而他最後聽見的話是:「活下去,別讓我們的死徒勞無功。」

他自夢中醒來,燒傷的疼痛仍鮮明的殘留在他被機械取代的右手。晨曦穿過層層交疊的樹葉,灑落在他破爛的身軀上。

他掃視一圈,發覺昨晚他便已抵達聖地的外圍,只是因久無人煙,原先修齊的野草已漫過他的大腿。撥開割人的草,他尋覓著他們曾經花了多個晝夜鋪成石子路。

然後,他看見了不遠處有微微的亮光。走近一瞧,周遭散落一地未燒盡的木柴和灰燼,幽微的火光甚至不如守夜時點起來取暖的篝火來得光亮。

眼前黯淡的聖火,宣告著他們的所做所為均是白費功夫。

所有留守人的死亡都毫無意義。

也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搞錯拯救世界的方法了。他愣愣地望著火光,想著,他們一直逃避這種可能性,寧可相信神要他們修復世界,是要去挽回墮落的人心,要他們四處奔走,平息各地的爭端。

然而,在那三人跌入火中的那刻,他們就該明白,要讓火繼續燃燒,無關乎挽回人心,無關乎平息戰火。

要讓聖火繼續苟延殘喘,只有一個方法。

留守人本身即是聖火最佳的燃料。

他們始終相信神不可能這麼殘忍,而錯誤的冀望卻為所有的留守人帶來了無可挽回的終局。

只剩下他,既不信神,也不在乎世界的留守人。

既然他的世界已經毀了,那他為何要拯救殘殺他深愛的家人的世界呢?

他癱坐一旁,茫然的盯著象徵世界希望的聖火——那帶給他無盡苦痛的地獄之火。

所有留守人死前的願望都是祈求世界能夠延續下去。為此,他們不惜犧牲永生,堅信自己的死亡能為修復世界。

他彷若受火光吸引的飛蛾般朝著篝火走去,直到熱度撲面而來,焰火自指尖往他身上延燒時——火焰果不其然像吞下珍饈般興奮的躍動——他才想起自己多年來憎恨神的理由。

既不是因為祂強迫他們背負不可能達成的使命,也不是因為祂將他們拋棄在荒蕪而殘酷的世界。

僅僅只是因為神奪走了他世界的一切。

他真正憎恨的,其實是無法拯救留守人們的自己。

神點燃聖火,創造世界,陶鑄萬物。

最後,神抽出十二根柴薪作為無名的留守人。

留守人以身為薪柴,延緩了末日降臨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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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團寫的短篇小說,主題為「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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