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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話

綠茶香水

第一話

        我愛台北,住在台北市是我心目中世界最幸福的生活方式。

        我在台北出生,祖先幾百年前就住在台北舊城區中,為了家裡很長壽的老人家,我在家還會說那種大概只有歌仔戲才會出現的文言文閩南語,我家說閩南語的腔調讓我後來去廈門洽公無往不利的很。

        但有趣的是,當我在深圳的時候,大多數當地人為著我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感到驚訝。其實我說的台北國語和上海廣播電台的主持人口音一模一樣,也因著我長的一張人畜無害、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白嫩小臉,我在大陸各城市居住和工作也都還算順利。

        我的大陸同事總是說:妳好厲害,甚麼都會。

        說這話的人和我自曼谷出差兼旅遊回上海之後,四處誇獎我。因著本人還可以的美式英語在東南亞國家購物、搭車,甚至交涉機場櫃檯、酒店當然都很順利。重點是我出門前習慣要先做功課,我們親愛的台灣同胞最厲害的就是很愛在網路上發表旅行心得、去哪玩去哪買、甚至連大眾交通的班次都調查一清二楚。還有我手機上幾個app足以讓我能用最划算的價格訂到酒店和機票,在酒店還被升等住到豪華套房去。

      我同事說我們從普吉島到曼谷轉機回上海,兩個機場橫越大半個曼谷市區,途中我們還來得及去購物中心血拚一下,時間都橋的好好的。

        其實我並沒有很得意,因為生活經驗告訴我,如果不花點心機在每一天的生活安排上,會浪費很多金錢和時間。我們都沒有太多金錢來換取時間,心思是我唯一所擁有的資本。

        因此在大陸生活工作越多年,我愈越感受台北的好。

        不輸給世上其他先進國家城市的繁榮和現代感,方便、乾淨且安全的大眾交通工具,到處都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還有咖啡店,便宜又美味的小吃店和夜市…..  

        但是再好的地方,如果沒辦法給我合理的薪酬,還是無法讓我留下來。

        我爸媽每年過年都在問我幾時回台北定居,其實心裡都明白我回不去了。

        這樣決絕一方面是為了事業,另方面是因為五年前一段不堪的感情,讓我不但換了工作,還因著這工作越跑越遠。也因著保持單身,不單單是大陸各城市,差不多幾個東南亞重要城市我都常去,一年還去個兩、三趟美國。搭飛機搭得像搭捷運般頻繁。(是的!台北捷運也是我心頭好)

        常常一早醒來,看到自己總是在潔白的枕頭和床上,不用懷疑我又是在出差投宿的酒店。跟我同年的台灣男性友人常常在臉書上抱怨這種非人生活,但我總是處之泰然,只有搭紅眼班機或是凌晨三四點就要出門去搭機時,或許一連好幾天飲食中蔬菜少得可憐時會小小掙扎一下。

        就在我覺得我生活總算在忙亂中找到一絲內新平衡之際,我的前男友李碩原出現在我出差投宿的新加坡酒店。

        這雖然有點戲劇化,但是我很努力把它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我遠遠就看到他過來了,但是來不及閃躲,他便以如入無人之境地直接走到我面前,完全無視我旁邊友人的存在。

          「好嗎?」他雖仍是一副過度自信的瀟灑姿態,但儀態和衣著卻已經不是那一回事,我想了一下,發現他原來已經開始中年發福。

        我故作大方回笑了一下,這幾年我瘦很多了,穿著露肩膀的黑色小禮服應該算好看。

        但是當天我身旁是一個新加坡人,是朋友幫我安排的盲約,我腦袋不是不清楚的,但又不想太失禮。

        「好久不見,回台北再連絡吧!   」我挽著新加坡人的手臂打算離去。

        豈知我前男友居然還問我:   「妳幾時回台北?   」

        「也許下個月吧….再聯絡喔!   」

        當晚我心靜如止水,前塵往事一點也沒干預我好好享用一共有七道菜的法國料理。

          新加坡人很有禮貌,普通話說的也不差,很刻意要跟我聊台灣偶像劇、台灣出版界,還有他去台灣旅行的印象。

        我睜大著眼睛靜靜聽他說話,還不忘微笑點頭,展示我身為台北女孩的禮貌和教養。然後腦袋裡的空白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去想:我怎麼可以這樣無血無淚的心靜如水呢?眼前的新加坡人長得黑黑實實的,就算再有錢恐怕也是要遲暮的女明星才會想嫁過來,一點也不足以讓我忘了剛剛還見到前男友。

        但我怎能忘得掉前男友,而且還可以如此滿不在乎呢?

        想到這點我忽然裂嘴笑了起來,因為此刻我還挺慶幸不是吃日本料理,不然我還得一邊陪笑一邊倒酒。

      幾年前在深圳在一個半開方式的包廂中跟一個談得來的北方大漢吃日本料理,我習以為常的日本料理餐桌禮儀讓對方感動到幾乎紅了眼眶,就在他忍不住握了我的手時,他的前女友衝進我們的小包廂大鬧,罵他始亂終棄,罵我是綠茶婊。

      後來我回公司問了同事,才知道綠茶婊是甚麼意思。

      那時知道了之後,心裡還有點忿忿不平。

      我的祖先被日本政府統治了五十年,我的祖父當年到日本東京念專門學校,後來我們家道中落,我父親仍半工半讀被日本企業送去大阪訓練,我們家改建成現代化樓房之後,裝潢卻是完全仿冒日本半西式半和式。我們家的教養和生活文化完全是日式的。

      我們家外出吃飯只會去日本料理店訂包廂,從不需要看菜單,永遠是老闆娘跪坐在一旁告知今天有啥時鮮可以吃,一艘船的生魚片是一定要的。我從小到大看久了女性長輩們如何在餐桌上服事家人,到長大爸爸說女孩子也應訓練酒量以免外出工作被欺負,倒酒的手勢是被訓練出來了的。

        後來還聽說那北方大漢的前女友這樣評論我:這綠茶婊連幫男人倒酒都這樣專業,恐怕是職業級的。

      其實大陸和香港的女生點菜到倒飲料都是指望男生做這些事,再不然就是自斟自飲。還有她們使喚男生使喚的很頻繁,有時連我都看不下去。

      自此我開始收斂我的假賢慧,開始學習當個大女人。然後每一次跟異性吃飯見面,我都得小心仔細拿捏著我該怎樣應對才會不卑不亢。

      回到現實,我成功地完成這趟法國料理之約,新加坡人似乎對我很滿意。喝過咖啡吃過甜點,他很禮貌地送我到酒店大廳電梯,我的房間就在樓上。

      我沒有邀請他上去坐坐,但定下明天中午一起吃飯之約,然後上去。新加坡人很有禮貌幫我按電梯,我笑笑地答謝,跟他道別。

        回到房間,我前男友的訊息傳過來了,問我幾時離開。

        他怎知道我的臉書?而且這樣快就傳過訊息?

        我不想亂猜,只得照實回答後天,他居然跟我不如約在機場見面喝咖啡,他也是後天走。

        我居然答應了,Why   not?在機場其實是很悶的,我又沒有逛免稅店的習慣,在機場時間最多是到書店選一本書在飛機上看。

        其實我對新加坡人興趣缺缺,尤其是華人男生,我不喜歡廣東人瘦小的樣貌,身材較魁武的大多是閩南人和廈門人。如果是撈偏門的還有點性格,但收菁英教育出身的高級白領大多一個樣子,穿名牌,對中西文化都似懂非懂,說的英語只有他們自己聽得懂,會講華語卻未必能溝通示意。假裝自己很有品味但會叫的酒和菜總是那些,悶的令人打呵欠。

        但是我很感激他帶我去吃地道的娘惹菜,雖然大中午的吃得滿頭是汗。下午他需要回去上班,但我卻樂的可以一個人去購物,晚上用視訊和老闆們回報,順便回一下電郵,然後在凌晨兩點前打包好行李還能躺一下。

        在機場咖啡店見到前男友時還有點昏昏沉沉。

      「要咖啡嗎?」他居然幫我向服務員點了拿鐵

          「不,請給我EXPRESO,要雙倍的量。」我用英語幫自己點了,一離開中國和台灣,我就開始變得不會說華語。

        交換現在的名片後,前男友看到我上海的地址有點震驚,但似乎對我開始變得感興趣。

        「你好像經常出國喔!現在英文比較流利喔!   」

        「我根本現在不住在台灣啊!   」我笑笑。

        看到他臉色有點陰晴不定,我真的很害怕他會說出:都是為了我的緣故之類的話…

        我搶白:   「現在台灣景氣不好啊!你也知道,所以想要像樣的薪水就要往外跑啊!是不是?   」

      他點點頭,然後說自己其實已經準備要去中國工作。

      只是他很驚訝我認識他的時候只是一個建設公司接電話、顧櫃檯和打雜的行政助理,做了五年免強升為行政專員,怎現在已經貴為市場總監。

      我心想,要感謝你啊!先生。但我還是沒讓他有這個機會來自戀,只說了和他分手後,因為有個不錯的男人說要去大陸打拼,因此我就跟著他一起去了。

然後後來有機會被挖角到外企,一路就這樣做啊做啊!

      他又問,帶我去大陸的那個男人現在如何了?  

      我倒是沒想到如何回應這一點,但為了不想讓他有任何念想,我淡淡地回答,公事公辦,大家現在仍有聯絡。

        我沒據實以答的是,其實和我聯絡的是對方的老婆,三不五時會PO一些孩子照片給我看。而那個孩子當年在深圳出生,因我的主管她的男人出差去了,還是我陪著去待產。完全不是他想的那回事。

        「這些年妳過得怎樣?」

        這個問題絕對是世界上最無聊又最冷的問題,一個人問一個人日子過得怎樣,過日子這種事情,到底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最愛的小說家亦舒寫的好:我我所有的苦楚,只有耶穌基督知道。

      但眼前我又不想潑他冷水,只得簡單地說了自己轉職的經過。

      「妳真的很能幹。」他講這句話時感覺並沒有很酸的意味。

        他又說了,其實我後來發現,妳真的是很好一個很好的女孩,誰娶了妳就真的是得到賢內助。

        這話說的我心才開始滴血,心想:你的領悟怎會在五年後才告訴我呢!

       

        我前男友是個建築師。認識他是因為他已經曾幫我上班的公司設計一個建案,因為每次來開會見老闆都是在櫃台要我通報,久而久之大家對彼此都有好印象,他就開始約我出去。那時候的他剛拿到一個建築設計新人獎,在知名事務所上班,氣質和外型在當時我眼中都算是上乘,高大帥氣配上一個斯文俊挺的臉蛋。看慣了建設公司那些腦滿肥腸的中年人,他的出現真的令我很心動。同事們都很羨慕我交到這樣一個男朋友。

        當時的我非常崇拜他,在美國讀碩士的他不但在專業上很有才氣,也有不錯的品味,閒時也會帶我看歐洲藝術電影,約會也會在歐式風情的小酒館。交往半年後他正打算要創業,因接了一個小建案開始才有點收入,便意氣風發地要我辭掉工作。

        我家族一直都是自己做小生意,媽媽和嬸嬸們都是老闆娘,自然這點基因也遺傳到我,我幫他橋到一個收費很便宜的商務中心,還凹到免收網路費電費,甚至超時工作他們還願意讓我們用冷氣。初期我還一邊上班,下了班去幫忙打雜送晚餐,為的就是一圓老闆娘的夢。

        但是接了兩個案子之後,挫折感就來了。兩個案子的案期拖得很長,帳款回收得比較慢,新案又無力承接,壓力大讓他的脾氣很快上來。我無比忍讓,還幫他安撫助理們。又因為收入青黃不接,我只得去茶飲店兼差。

        漸漸地他也願意向現實妥協,於是辭退助理將沒完成的慢慢做完,他便到另一家事務所上班。這時候我上班的茶飲店因為要升我為店長,工作時間也變得較長。我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也是話不投機三句多。

有一次在我吃飯時,我家人問他既然工作穩定了,是不是要考慮終身大

事,他居然很直接地回他還沒有想到結婚。我爸爸當場破口大罵,說女兒跟他這樣久,創業時還跟著吃苦,貼人也就算了又貼上積蓄,居然沒有一點打算。

        他自覺顏面受損,於是便很快告辭離開。事後打電話給我跟我大吵一頓,說我家人太過分。我聽完後也不反駁他,然後很有骨氣很冷靜地回他。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纏著你不放,我家人只是關心沒有惡意,如果對你造成困擾我很抱歉。以後,我也不會讓他們這樣說了,大家就各走各的路。」

        我也很意外自已居然會說出這種話,而且我佩服自己的是,迷戀他三年多,在最愛他的那個時候,我居然能說走就走。

        那時茶飲店要一批人去大陸開拓,我也自告奮用去了,我不僅僅需要跟著我台灣主管去展店,還得去張羅一個辦公室作為基地。

      我腦袋被迫要漂浮起這段往事,雖然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我很有骨氣地收回差點嗆出來的眼淚。

      當年決定到成行的時間只有十天,我根本沒時間來哀悼我的失戀,因為必須用這十天打包行李、整理辦公室用品,還有用最快速的方式辦理簽證。

        那時初來乍到,很多當地人的習慣和文化還沒搞懂,我自以為賢慧地繼續當著我的台北女孩。除了公司工作外,我還幫著帶我去深圳的台灣主管張羅在當地的生活,租屋、請阿姨、出差時訂機票酒店、送洗襯衫西服、叫車、請客訂餐廳,甚至定期由台灣帶知名伴手禮回贈大陸客人、幫他在中國買高端的禮盒帶回台灣。

        因此那時大家生活很安定,我們事業也做得順風順水,但相對的,想誘拐我們主管不成的大陸女孩開始在背後喊我:綠茶婊。然後大家都謠傳我其實主管的小三之類的,直到我私下勸主管老婆(我喊她叫大嫂)跟著來深圳定居,並同時幫她搞定買菜、交通、小孩幼兒園之類的瑣事。

        我還記得大嫂紅著眼眶說,多虧了我,她的家庭才不至於破裂。幸虧她討厭大陸人,沒跟我們同事有任何交集,不然還真怕她會聽到亂七八糟的傳聞。      

        但這些過程我都不想跟前男友提起,因為這是我的人生,已經與他無涉了。

      電話聲響起,我總算又回到現實。

        趁著機場的廣播,我花好大力氣才聽清楚在中國的同事說的事:原來公司請一個台灣的建築師去設計新的旗艦店,問我幾時可以去要展店的城市去跟建築師開會。此外,因為預算的問題,公司希望在經費上要對方讓一點,合約還沒正式簽訂,希望我去喬。同是台灣人,我們應該比較好溝通。

        他告訴我那位建築師的名字時,我抬起頭看了一眼前男友,心裡燃起一點小小漣漪。不,不是舊情復燃,而是我知道這是我要開始耍心機的時候。原來這就是上天安排我跟他重逢的原因哪!

        掛掉電話,我開始掛起我的招牌笑容。我心裡盤算這布局要怎樣安排。

        請別為我擔心,盤算這些事情不會比當年跟他在一起難。

        他創業的那段時間,我每天要早上六點起床思考我一天的行程,然後要在我打工的空檔中找出時間幫他跑銀行、存支票、繳電話費、定文具材料….

      機場的廣播再次響起,講到中文時我才意識到原來是往台北的班機已經是最後通知了。

      「那我走了。我們回台北再見。」

        望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一句在小說看過的句子:   舊歡惆悵如夢。

        我的惆悵卻不是因為跟他的舊夢,而是我怎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半小時候我走向我的登機門,新加坡人的簡訊也飄來了。感覺我像在游走男人們之間腳踏兩條船,其實並不是那回事。

        我舒適地半躺在商務艙的位子上,拉緊了空姐為我送來的毯子,現在的我雖然還維持單身,也不算很有錢,但有足夠的能力為自己生活布置得非常舒適,根本不需要男人來為我暖床。

        想到在中國生活開始安定的頭一年,我跟許多還算不錯男人們外出看電影、吃飯、品酒,有時喝多一點、也許看對方順眼一點,然後就隨心所欲做了很多當下氣氛允許發生的事情。

        跟我交往過的男人通常很快對我有很好的印象,也許都到了適婚年齡,然後一旦進一步交往,或者只是出去見幾次面,他們便會很快開始跟我提起一些天長地久的暗示。我不是沒想過這種順理成章的結果,但久了之後,開始覺得膩。不是男人讓我膩,而是工作的目標一直在轉變,工作的場域也一直在變。我已經懶得解釋、懶得告別,然後為了不希望再陷於開始、爭吵、別離的輪迴,我乾脆連開始也懶得開始。

      我也並不是怕交往,也並不是怕分手,更不是對感情沒有安全感。而是我忽然發現自己很可怕,總是很清楚跟每一個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時候該說甚麼話、做甚麼事情,點甚麼樣的菜和叫甚麼酒。然後很快地在我若有似無的心機和手腕中,看到男人們驚喜或傾倒的眼神。

        最得再厲害,我也總是清醒著計算男人為我發情的時間有多長。

        有時候,為我傾心的男人身邊還有另一個女人。

        如果不幸大家在同一區域或同一個圈子遇到了,事情傳開了,大家就又開始喊我綠茶婊。

        為著這種傳言我根本不會動氣,其實我不喝綠茶已經很久了,現在的我喜歡一家私人工作坊為我特別炒製的重烘培豆子,就算出差也是帶著工具,每天現磨一杯量,然後用手沖出一杯只有自己知道比例的咖啡,甚麼也不加,分兩三口飲盡,然後帶著口裡的醇香才開始一天的工作。

        當然我慣用的綠茶香水,也是他們很介意我的地方。因為在許多紅唇艷妝中下,多是伴著濃郁果香麝香,而我的淡淡綠茶香和淡妝確實會讓她們身邊的男人會願意為我停駐。

      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能力用這樣淡的香水,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自信以淡妝見人。承襲日式化妝技巧,我早就學會了在看不見得的地方用心,越是看起來淡妝,用的心機也更深。

      他們說我看起來純真,其實內心頗不單純。然而在他們還來不及發掘我背後的故事時,我又已經收拾行李飛向另一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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