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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藍,2017

      王爾德在《格雷的畫像》這本小說中,花了一整個章節描述格雷的富裕程度,從畫作、香水、音樂、珠寶到刺繡,上天下地,無所不包,極盡奢華之能事,而李柏恩家裡的富裕程度,簡直可以讓他被稱作「新時代格雷」。不過在升上高中以後,他就不再向外人說起,也不再邀請同學們到家裡了,因為他知道,這只會招來更多禍害。

      他剛上完這學期最後一堂課,走在夏日的柏油路上,蒸騰的熱氣讓遠方的車牌扭曲變形。走著走著,他在公車站停下,等了大約十分鐘,身後的站牌也開始扭曲變形,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竟然將站名看成「水管公園」,而非原本的「惠民公園」。小綠人在方框裡走著,行人跟著它的腳步穿越馬路,李柏恩突然看見一個綁著馬尾的男子穿著他最愛的那件亮紫色衣服,但那可是他的裁縫為他量身打造的,世界上沒有第二件。難道那個男子偷偷潛進他的衣櫥,拿走了他的最愛?

      「喂!」他對著馬尾男子大叫,「那是我的衣服!」

      男子沒有回頭。李柏恩無法離開公車站,只能焦急地看了看手上的勞力士金錶,手伸進書包裡摸索,找出那把陽傘,撐開,抵擋陽光的侵略。李柏恩相信,太陽這個星球上有滿滿的外星人,而整個星球上只有一種工作,就是穿過宇宙,朝地球發射烈焰。所有外星人每天穿著隔熱的高科技西裝,互相輪班,從不停歇。他們堅信只要一直發射烈焰,總有一天地球就會被太陽殲滅。

      公車終於駛達,李柏恩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車門──門把居然是扭曲的波浪形狀,他被這可愛的設計逗地忍不住微笑。

      「柏恩!」一個穿著黑色球衣,皮膚黝黑的男子跳下公車,大聲地叫了他的名字。他揹著一個黑色後背包,手上還拉著一個黑色的行李箱。「你等很久了嗎?」男子笑著問他。

      李柏恩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你身上有股高雄的味道。」去過高雄的人都知道,夏天的高雄有兩種味道──不是熱情洋溢、像是剛曬過的棉被的夏天味,就是青春洋溢的汗味。

      「當然啦,我可是來自高雄的向藍呢!」他一邊嘻嘻笑道,一邊把行李箱立靠在路邊的人行道上。

      「來自高雄的向藍,哈哈。」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向藍一直把「去高雄」當成人生目標,但是現在他終於完成了,李柏恩也在心裡為他高興。

      「還好嗎?」向藍突然問道。「如果還不想講也沒關係。你可以再多花一點時間。」

      「嗯。」李柏恩頓了頓,道:「最近又狂讀了好幾本小說。」

      向藍點點頭,心中的憂慮卻像湧泉般汩汩而出,因為他知道,每當李柏恩發狂似的讀書時,就代表他的狀況很糟。李柏恩前幾年經歷了很嚴重的一連串事件,嚴重影響到他日後與人相處的態度,他們都稱那些事件為「那段時間」。向藍清楚地知道,「那段時間」給李柏恩的傷害,並沒有那麼容易平復。而這種傷害,只能靠李柏恩自我療傷,慢慢止血,最後敷上棉花藥膏,等待時間撫平這些傷口。

      「那你好好處理。」向藍拍了拍李柏恩的肩膀,「看你流了這麼多汗,要不要先來我家洗澡?」

      「你家有辦法泡澡嗎?」李柏恩問道,他又看見另一個人穿著他的亮紫色衣服,注意力瞬間被吸走。他氣急敗壞地對向藍說,「這世界是不是生病了!為什麼每個人都穿著我最愛的那一件衣服?」

      向藍拉著李柏恩快步離開,李柏恩怒氣沖沖地一路碎碎唸,不停懷疑有壞人闖進了他家的衣櫥,抱怨這個生病的世界。

      李柏恩的狀況真的很糟。

      向藍發現家裡的浴缸壞掉了,只能淋浴。李柏恩知道後,就向他道歉,說句:「我等等再回來。」然後先行離開了他家。他拒絕用淋浴的方式洗澡。那跟水直接從頭頂上潑下來有什麼不一樣?李柏恩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再次發生在自己身上。

      其實好幾年前他也是習慣淋浴的,但後來每次淋浴完,他總發狂似地覺得自己的書包、課本都一併濕透了,只好每天花上兩、三個小時的時間用吹風機吹乾。後來他厭倦了這樣的生活,索性不再淋浴。

      從向藍家回到家裡,其實不過十分鐘的路程,但他還是打電話給家裡的司機。不久後轎車便出現在他面前。「洗澡水都備好了嗎?」李柏恩一上車,劈頭就問。

      「是的。」

      李柏恩點點頭。他看著周遭熟悉的風景在眼前變換,陷入了沉默。

      一走進家門,便有好幾個人湊上前來接過他的書包和隨身物品,銀髮的管家護著他走進房間,對他說:「少爺哪,老爺今天早上吩咐您別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了,自己課內的教科書也要花時間研讀哪。」銀髮管家從他出生前就在他們家工作,一直溫柔地照顧著他,但是李柏恩最討厭他代替父親向他說教。「這年頭醫科可不是這麼好讀的哪。」

      李柏恩也很討厭管家總是在句尾加上老氣的語助詞。「醫科不是我要唸的,我真正想讀的東西才重要。」李柏恩不耐煩地皺起了眉。

      「柏恩,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許多次了哪。」銀髮管家拍了拍李柏恩的背。全家上下所有的傭人,只有他輩分最高、有資格做這個動作,而不會被立即解職。

      「那為什麼你們總是不懂?」李柏恩直接在房間裡褪下衣服和外褲,說道:「我要洗澡了。」

      銀髮管家恭敬地鞠了個躬,退出房間。李柏恩將房間門鎖上後,並沒有立刻進到浴室洗澡,而是先把自己丟上床。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紋路開始在眼前跳起迴旋舞,反覆繞著圈。

      他突然想起了那件亮紫色的絲綢衣服,於是他焦急地打開所有衣櫃,快速掃視,花了將近五分鐘,最後終於在最旁邊的檀木衣櫃中找到它。「明明還在我這兒啊,它並沒有被偷走。」李柏恩鬆了一口氣,卻也同時對那兩個穿著同樣衣服的人感到惱怒。

      李柏恩走到書桌前,想找出那本雋永的《小王子》。他總習慣反覆看同一本書,有時甚至才剛看完第一遍,就馬上翻回第一頁重新再看一遍,也不知這樣到底是好是壞。李柏恩總覺得自己跟《小王子》中掉落在沙漠上的飛行員很相似,大多數人即使看完整本《小王子》,被其中真摯的情感所感動也好,對純真的文字感到珍惜也罷,也沒有人會相信飛行員說的故事是真的。

      像是沒有人會相信太陽上有外星人每天輪班朝地球發出輻射波一樣,人們總把「荒謬」兩字掛在嘴邊,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沒有人會相信小王子真的從B612星球來過──即使那是真的──人們會說,飛行員在沙漠中長期缺水,產生了幻覺;再不然,人們會說,是聖修伯里的寓言故事塑造出小王子的存在,所以,小王子其實並不存在。

      李柏恩高中時,曾經認真地跟班上的同學們說過關於太陽上一群「外星小孩」的古老童話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一群載滿小孩子的船隻在風雨中失事,漂到一個荒島上(沒錯,太陽上也是有海的),最後孩子們為了爭奪食物,漸漸分裂成「野蠻」與「文明」兩派,互相殘殺。總體而言,這個古老的童話目的是在向小孩子解釋:人們能在黑暗中建立起脆弱的文明體系,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這是一個很棒的故事,然而在班上橫行無阻的惡霸卻對它嗤之以鼻:「荒謬至極!」然後帶著全班一起恥笑他,並為他取了一個叫做「太陽神經病」的綽號。從那次事件之後,李柏恩在班上就變得越來越不受歡迎,大家都在背後笑他傻、笑他瘋。

      只有向藍不一樣。後來向藍在他旁邊的座位坐下,輕輕地說:「你講的童話是從《蒼蠅王》改來的吧?為什麼要這樣?」

      李柏恩神經質地瞪大雙眼道:「這些都是我夢到或看到的,才不是什麼《蒼蠅王》!」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小王子》裡面的飛行員,連在班上比較相信他的向藍都不相信他說的話。

      「那就請你找機會帶我看看你的世界囉!」向藍笑著說,笑容溫暖如陽光灑落地面。

      意識到自己翻找到一半突然出神,李柏恩搖了搖頭,想要搖走被眾人訕笑的記憶與那種像是被凌辱的不安感。記憶總有天會褪去,但痛苦的感覺卻會留下,成為魯迅說過的「幻燈片事件」。找著找著,他突然發現自己慣用的書桌旁放著一張新的桌子。

      木製的桌子雖然看似年代久遠,卻絲毫不減風華,桌邊華麗浮誇的雕紋蜿蜒曲折,在每個轉折處鑲著各式各樣不同的寶石,有藍紫色的尖晶石、乳白色的月長石、稀有且古老的土耳其玉……。他仔細端詳桌面,發現上面雕刻的圖案是反覆循環的金色獅子,獅子威武地挺立著,傲視前方,眼神銳利彷彿能穿出桌面。這絕對是張由一名雕工極強且毫不馬虎的木匠耗費極大精力完成的桌子,桌腳也極其講究,塗上了厚厚一層珍貴的彈性樹膠,以防在搬運過程中傷害到地面。

      李柏恩試著將它抬起,不出他所料,桌子沉重到他無法讓它離地。他走到房間另一頭,按下通話鈴向管家問道:「房間裡的新桌子是?」

      銀髮管家說,那張桌子是在一場十九世紀古物競標會中標到的,競爭可激烈了,最後他的父親終於將它拍下,並送給了他。「老爺說,你不要問價錢,好好利用它就對了。」

      李柏恩隨意應答一聲後,就帶著《小王子》進入浴室,將身體一半沉入熱水裡,邊泡澡邊看書。

      狐狸對小王子的情感總是令李柏恩動容,人際往來像是雜沓的腳步聲,而有多少是真心付出,多少是互相利用?但是狐狸對待小王子,是單純、天真的,狐狸要小王子馴養牠,甚至智慧地使用了修辭:「獵人的腳步聲使我倉皇地跑回地下,而你的腳步聲就像音樂般地喊我從穴裡出來。」但是小王子卻要離開。李柏恩知道小王子必須繼續往下旅行,可是他依然無法認同小王子最後對狐狸說的話:「這是你的錯。我從無意傷害你,但是你卻要我馴養你……。」

      李柏恩每每看到這段,都會為狐狸打抱不平。這幾年來,他讀了很多文學作品──當然也因此受到父親的指責──文學作品之於他,不僅扮演著情感寄託的角色,也順道建立了李柏恩的藝術觀。他的情緒隨著故事中的人物起起伏伏,對不公平的遭遇感到憤恨,對愉悅的故事情節感到歡樂。他與故事裡的主人翁共舞,找出最適合自己的一種舞步;或與主角共同逾越既定規矩,在反覆破壞法則之間尋找完美平衡;他找出書中令人驚豔的句子,就像波德萊爾鍛鍊「奇異劍術」般頑固執著。李柏恩所有讀過的書,都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份,闔上書本的同時,他也在書頁間留下了一部份當時的靈魂。

      他走出浴室,重新穿好衣服,回到向藍家。他跟向藍從高中開始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即使上大學後不再同班,仍然持續保持著連絡。向藍也如他一般熱衷於文學和藝術,因此他們常常聚在向藍家,一邊談天,一邊討論這段時間內接觸到的書、電影、音樂……,多年來始終不變。

      「我最近重讀夏綠蒂.博朗特的《簡愛》,覺得世界好黑暗。」李柏恩坐下後,向藍搶先開口,「即使最後簡愛這個女孩擁有一個好結局,但是她在這一路上卻受到了這麼多不公平的對待。」

      向藍拿起身旁的水杯,喝了一口,繼續說道:「尤其是簡愛在慈善學校的朋友海倫,竟然在不合理的壓迫下逆來順受,看了真的很心痛。」

      李柏恩點點頭。海倫在受到不公平的懲罰後,竟然還雲淡風輕地向簡愛說:「既然躲避不了,就不能不忍受。」簡愛和海倫在窮酸、不人道的慈善學校中相遇並結為好友,但她們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簡愛對於不公的事物大聲咆哮控訴,而海倫的信條則是「忍耐」;簡愛對於學校裡貶低女孩們自尊的懲罰感到羞恥與害怕,海倫則毫無怨言、任由擺布。

      「據說海倫這個人物的原型是作者夏綠蒂的姊姊。她姊姊在學校時也經常受到責罰,但也溫順不反抗,不久後就死於肺炎。」向藍補充道,「海倫也死於肺炎。」

      李柏恩搖搖頭,說道:「唉!這些世界名著之所以是名著,就是因為書中的情節太令讀者遺憾了。讀者既然感到遺憾,就會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會遺憾』,進而領悟出一些事理。不過……要是我們能改變某些故事的情節就好了。」每次談起文學,向藍與李柏恩總會換上有別於平常對話的說話方式,使用相對比較「文言」的口氣說話。

      「《簡愛》是一百多年前聲張女性平等的作品,她的堅強韌性甚至在當時帶起了一陣風潮。結果一百多年後的現在,社會上還是存在著無數的性別不平等。」向藍回覆道。「職場上的玻璃天花板還是不停在發生。」

      「你說,為什麼人好像總是在原地踏步?」李柏恩擠擠眉,拋出問題。

      向藍停頓了大概五秒鐘,然後說:「人們不太讀文學吧。好多人世間的事情和爭執,文學都會不著痕跡地告訴我們解決的方式,雖然有時隱晦,有時顯而易見。就像是天降下的、難以捉摸的神秘旨意。」

      「聽起來怎麼像是某種黑暗的邪教團體,盲目信仰邪惡的教主?」李柏恩開玩笑道。

      「可能文學就是我們信仰的邪教吧?」

      李柏恩跟向藍相視而笑,默契地結束今天的對談。

      回到家裡,李柏恩頻頻想起方才的討論。向藍的聲音迴盪在耳際,揮之不去,他說出「很心痛」三字時的咬字令李柏恩印象深刻。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夏綠蒂.博朗特一生的經歷,才會如此切身地感到痛苦。她一生多舛,兩位姊姊和兩位妹妹都死於肺結核、在學校內受盡凌辱、愛上有婦之夫,最後終於與牧師結婚,卻在懷孕過程中離奇死亡。

      就是因為這些經歷,才讓夏綠蒂顯得如此不同,於十九世紀閃耀著不一樣的光輝。她打破了慣例──不同於同年代的其他作家,她小說中的女主角並不一定要美艷動人,簡愛相貌平凡、個性不討喜;《維萊特》中的露西也長相普通,卻特別倔強、從不服輸。

      「夏綠蒂創造出的主角可都是不願意受到壓迫的女強人呢。」想到這裡,李柏恩苦笑了笑,對自己這麼說。

      李柏恩接著又嘆了一口氣。夏綠蒂在學校受到壓迫的經驗,讓她刻畫出一個個堅毅的女主角,在強權侵逼時大聲吶喊抗拒。李柏恩突然好佩服夏綠蒂──在那個時代,要發表隱含如此「前衛」、「足以動搖社會」觀念的著作,需要多少勇氣?

      還好夏綠蒂足夠勇敢,簡愛也足夠勇敢。這時,向藍的聲音又在他耳邊低語:「真的很心痛。」李柏恩想起海倫對簡愛說過的那句「既然躲避不了,就不能不忍受」,痛苦像是一隻隻螞蟻爬上他,嚙咬全身各處,咬出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小裂口。

      李柏恩在跟向藍討論到一半時,常常會突然因為書中主角承受的苦難而感到劇烈的疼痛,這時候向藍會非常有耐心地停下討論,等待他的痛苦慢慢平復,並起身泡杯溫牛奶給他,紓解他緊繃的情緒。

      向藍有時會笑稱李柏恩是「靈魂藏在書中的男孩」。

      他環顧四周,看見房間的窗框扭曲變形,夕陽悄悄從扭曲的窗縫爬進房間,在書桌上躡手躡腳。李柏恩和自己說:「好在地球還會自轉,不然太陽上那些外星人就要把地球殲滅了。感謝黑夜讓我們休息。」

      說罷,李柏恩再次走到衣櫃前,明明知道那件亮紫色的衣服還在,但他還是忍不住再次確認。他將它從衣架上拿下,卻不小心碰掉了另一件衣服,撿起來一看,竟是他高中三年最常穿的那件淡藍色制服,胸口由右至左繡著三個字:「李柏恩」。

      「這件衣服怎麼會在這裡?」過往記憶像是暴雨後的土石流,狂暴地向他襲來,他發現自己重心不穩、頭暈目眩,眼神一掃,窗框更劇烈地持續變形,圓形、方形、橢圓形,最後拉成一幅埃爾利西茨基的抽象畫。他想走去書桌前扶住自己,腿卻不聽使喚,腳步踉蹌。昏迷前的最後一眼,他看見那張華麗的新桌子正散發著鬼魅幽闃的紫色光芒。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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