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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姐

陳小姐從來都不是別人但是,

陳小姐也可以是任何人。

卸下了身分,他是陳小姐,也是李小姐張小姐或方小姐。

陳小姐是陳小姐,

陳小姐也可以是任何人。

                                                                                             -日初

政治大學,某間語言教室的黑板前。

「同學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陳老師放下粉筆,推了推掛在她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

黑板上工工整整排列著端正的漢拼,外加一些註解,整體而言,就像她本人一樣端莊嫻淑。

陳老師是個不折不扣的老處女,看起來像人妻,實際上戀愛經驗零。

她今年四十七歲,直接四捨五入變成五十歲吧,她可以接受,但她實在不喜歡別人自以為知情似的老是喊她陳太太。

她受不了那些虛偽的寒暄,她想拆穿那一張又一張的假面,遺憾的是,當她面對那些她所厭惡的人或事,總免不了也給自己帶上一副面具。

「不好意思,我未婚。」她堆滿抱歉的笑容,用抱歉的語氣抱歉地回應。

她覺得喊她陳太太的人噁心極了,她覺得自己的抱歉噁心極了,她覺得這個世界噁心極了,她覺得,老師這職業噁心極了。

但她是陳老師,她是陳小姐,卸下陳老師的身分,陳小姐還是陳小姐。

陳老師不是業界的名師,她只是政治大學裡所有語言老師中的其中一位。在學校,大家都喊她陳老師,她只能做「陳老師」能做的事。

她只能教書、只能管秩序、只能寫評語、只能打分數,因為她是陳老師。

她覺得老師這職業噁心極了。

「陳小姐,濃縮星冰樂好囉。」星巴克大排長龍,陳老師一動不動地站在不太顯眼的角落,聽見店員喊號時,她覺得那名稱聽起來挺諷刺的,就像在嘲笑她也是濃縮的一樣,硬是把自己打破,好擠進這個終要將她吞噬的現實裡。

所以她為什麼要點濃縮星冰樂?真是搞不懂自己。

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陳老師晃晃手裡的號碼牌,領走了那杯飲料。

至少,至少吧,這個時候沒人知道她是陳老師。

離開了學校,她就是陳小姐,街坊鄰居知情的,都會喊她一聲陳小姐,就像喊著李小姐、張小姐、方小姐,那樣的平凡自然。

她就是個平凡的人,她就是陳小姐。

*

絢麗的閃光燈下,耀眼的舞台上。

「今天謝謝所有不畏寒冬熱烈捧場的粉絲們,謝謝你們,我愛你們!這是最後一首歌了,待會兒散場的時候請遵守工作人員的指示排隊離場,小心不要受傷好嗎?」歌手陳郁頂著精心打扮的妝髮和服飾,高舉麥克風,聆聽著台下此起彼落從不間歇的高呼。

大冬天裡,她只穿著無袖表演服,邊隨著音樂擺動舞姿,邊在心裡埋怨歌手路真不好走,冷得她直哆嗦。

她正值雙十年華,是歌壇近年崛起的新秀,歌技舞技長相和性格都是數一數二,粉絲人數直線飆升。

她在舞台上很自由,在她的夢想裡很自由,但是離開了舞台,她好無奈好無奈地發現,原來她處處受限。

她的世界是方圓幾百公尺的舞台、是一排聚焦她身上的鎂光燈、是粉絲們熱烈不已的追捧、是狗仔窮追不捨的攝影機。

因為她是陳郁,因為她脫下了光環,她就什麼也不是,只是陳小姐。

可是,

陳小姐雖無法獲得上萬粉絲,但她能夠擁有全世界。

「妳今天下戲就立刻去跟他分手!明天我會召開記者會,告訴媒體這一切都是誤會!我告訴妳啊陳郁,我管妳是不是愛他愛得要死,今天妳是陳郁,就得為了妳的事業負責!妳越紅,必須放棄的東西就越多,搞清楚這個事實,不然妳也不用玩了!」

排戲的中場休息時間,她剛傳了一句我愛妳給她的誹聞男友,立刻被經紀人逮個正著。

她的戀情被經紀人否定,因為被愛戴她的粉絲否定,但不是因為對象錯了,是她根本無法擁有愛情。

陳郁要的其實再簡單不過,但她能夠緊握的,卻不能是愛。

她不過是個二十初的少女,卻要在閃光燈前,對著大眾媒體鞠躬道歉,道歉她不該談戀愛,並承諾下次絕不再犯。

二十歲的陳郁,必須拿出家財萬貫當賭注,賭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情並且,賭局注定是輸。

輸給了她最有把握的自己。

分手的那天晚上,她把自己醉倒在夜店。

「妳一個歌手跟人家去什麼夜店?別忘了妳是陳郁,要是被狗仔拍到怎麼辦?」她被經紀人強行拖出夜店時,耳邊還殘留人聲嘈雜,但瞬間硬生生地被咆哮淹沒。

沒人過問她是否傷心欲絕,沒人在乎比起紅遍世界,她其實更渴望愛情。

她只不過想與普通人一樣,談一場普通的戀情、說一則普通的人生故事;普通地進出普通的夜店、普通地走過普通的風景。

這些要求錯了嗎?然而更諷刺的是,她的要求,竟只能是一種奢望。

她也想當誰都不認識的普通的陳小姐,而不是家喻戶曉的陳郁。

她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所以後來的她終於深刻地發覺,陳小姐才是最快樂的象徵,而她也不是非風光不可。

她在粉絲與自由間做出了抉擇。

離開了演藝圈,漸漸地開始有人喊她陳小姐,可能在某間便利商店、也或許在某間手搖飲料店,就像喊著李小姐、張小姐、方小姐,那樣的平凡自然。

其實她不是非得離開歌壇才能擁有陳小姐,只是至少,至少吧,隨時間流逝,屆時將沒人知道她就是陳郁。

她將是平凡的人,她將是陳小姐。

陳小姐雖無法獲得上萬粉絲,但她能夠擁抱愛情。

她能夠擁有全世界。

*

溫布頓,草地網球場。

她是少數的亞洲女性運動員,但她也用陳亞霓這名字獲得了幾座獎盃。

她總是在頒獎直播中感謝她的教練和父母;她要感謝的太多太多了,她感謝天也感謝地。

但她從不感謝自己的鍥而不捨,她忘了也要感謝自己的努力不懈。

運動員的壽命不長,汰換率很高,她必須在這不長的期限裡控制體重、控制練習次數、控制揮拍力道、控制速度。

但她無法控制天災人禍。

「醫生!醫生!你一定要救救她!她只是想趕去練習,她下個月還有一場很重要的比賽!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救救她!」

她躺在快速移向急診室的病床上,望出去的視線有些模糊,還沾染了鮮紅,但依然能看見倒退的天花板、她媽媽哭花的臉,和爸爸忍住不掉淚的顫抖雙唇。

她的意識格外清晰,她還記得下個月的比賽要是贏了,她就可以拿到一大筆錢,足夠幫她教練換一台跑車、幫她父母買一套房子,給他們一個天大的驚喜。

她記得她是真的好感謝、好感謝他們。

但是,

「很抱歉,我們盡力搶救了,但傷勢過於嚴重,陳小姐可能……可能沒辦法繼續運動了。」

她沒想過在她的驚喜到來之前,上天會如此殘忍又慈悲地,先拋了個驚喜給她。

還沒從麻醉藥中甦醒的她,眼角卻緩緩地、緩緩地滑下了一滴淚。

她曾經忘了感謝自己的努力,所以當她想對自己說句謝謝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別擔心,就算不能再練球,我們還是可以做點別的事,我們一定還能做點什麼……」她的家人極力想安慰她,淚水卻比她更早滑落。

她想控訴這個世界對她的不公、想指責她的父母不該比她難過;她想再去秤一秤獎盃的重量、想再聽聽教練與家人的歡呼。

可是,

「陳小姐,復健時間到了。」

她現在是陳小姐了,就像某個正在隱退的歌壇新秀,隨時間慢慢揭過,也將不再有人記得陳亞霓是誰。

但是至少,至少吧,大家會喊她一聲陳小姐,就像喊著李小姐、張小姐、方小姐,那樣的平凡自然。

她將成為平凡的人,她將成為陳小姐。

她曾經忘了感謝為球場而努力的自己,但她可以感謝為活下去而努力的自己。

她沒來得及感謝陳亞霓,但她有大把大把的機會,能夠感謝陳小姐。

*

POPO,原創小說平台。

「珍珠:13。收藏數:8。留言數:21。累積人數:588。」她想當作家,想獲得人氣,但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嘔心瀝血地創作,仍時常被人遺棄。

她從不曾公開自己的姓名,沒人知道她是某個陳小姐。

她想擺脫陳小姐,她想擁有不平凡,但她越想獲得什麼,莫非定律就越饒不過她。

好多年過去,她並沒有大幅度的成長,她還是無人知曉,她還是那個陳小姐。

「陳小姐,這是妳要的資料。」逼不得已,她從事了別的事業,客戶喊她陳小姐、廠商喊她陳小姐,沒人知道她的夢想,沒人在乎比起業務員,她其實更想當作家。

日復一日,生活枯燥無味,她依舊沒有放棄她的堅持,她還是天天創作,直到某個因緣際會下,她遇見了某位編輯,那位編輯一見面,便掏出一張名片,「叫我陳小姐就好。」

「我覺得妳很有潛力,為什麼一直沒被發掘呢?」陳編輯的笑容在陳小姐眼裡猶如天使微笑。

她無奈地聳肩,「可能就是機緣未到吧。」

陳編輯二話不說,簽下了陳小姐,她們變成好朋友,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夜裡,聊起了其他陳小姐。

或許她們不只在聊陳小姐,也在聊李小姐、張小姐、方小姐。

陳小姐只是一個表象、一種證明,證明某個人存在著,或者存在過。

「就拿陳亞霓和陳郁來說吧。」陳編輯深吸一口氣,換了個坐姿,「她們都是曾經風光過的人,但是褪去一身光環,他們終究只是個普通人,她們還是陳小姐或者,李小姐張小姐,無論是誰,她們都是她們自己,相反地,普通的陳小姐,也有逆轉勝的機會。」

陳小姐有些不明白,她沉默不語。

陳編輯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說:「妳的筆名,方便再告訴我一次嗎?」

「日初。」

「但妳依舊是陳小姐,脫下了作家的身分,妳依舊會在某個地方,再次成為那個陳小姐。」陳編輯拍拍陳小姐的肩膀,微笑說:   「其實每個人啊,都是自己的英雄,不用想著一定得成為多不平凡的大人物,因為大人物也只是普通人。所以即便妳只是一個小小的陳小姐,妳也有妳的大世界。重點是,無論妳是誰,都要莫忘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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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的角落,一個女人帶著貝蕾帽,和我四目相交的同時,她向我招了招手。

生澀的在她面前坐下後,她掏出了一張明片,「叫我葉小姐就好。」

聞言,我一愣,抬頭望向她,只見她輕輕揚起一抹笑,「我看過妳的故事了。」

語落,她同時將一本A4大小的紙推到我面前,「我覺得妳很有潛力,為什麼一直沒被發覺呢?」

她的笑容在我眼裡猶如天使微笑,我頓了幾秒鐘,會心一笑地回應:「可能就是機緣未到吧。」

葉編輯點點頭,用符合她外型的平穩語氣緩緩地說:「雖然我不姓陳,但我願意成為妳故事裡的陳編輯。」

「恭喜妳,日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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