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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王入陣曲(一)

一、長恭:

      亭午時分,炙燠的陽光把流水烘烤成彎彎淺淺的曲流,兩岸水湄卻密生著一串串瓔珞似的蘅芷,綻著雪白的花身,遠遠看去参差披拂、蒙絡搖綴,如同天女青蔥的指尖滑過剔透的流蘇。

      遠遠的,我便聞到一股清芬馥郁襲來,那熟悉的氣息瞬間令我心旌搖晃,像是跌入忘川瞬間還原為母親懷抱的稚子,泅泳於初生的柔荑與清芬蘅芷交織的密網中,香氣如一件柔軟的蟬翼紗,以杜若和蘭蕙織就出一件芳菲的羽衣,讓人暫時忘卻那戰場上怎麼洗也洗不掉的血腥屠戮味。

      自有記憶以來,我便在此習武,日復一日,讓三月紛飛的柳絮與淒清的蟬鳴鳥叫,把我千錘百煉成一名嗜血的武夫,肅兒,母親是這樣叫我的,但我卻再也見不著她了,記憶中一列雜沓的鮮車怒馬,車上華蓋雪白的如清秋時節河畔恣虐生長的蒹葭,他們將我載至一座巍峨的宮闕,要我喚一中年男子父皇,初見面時,他將手覆在我的額前,以一種又熟悉卻又那麼渺遠的眼神看著我,最後,他給我一新名—長恭,居處恭而執事敬,父王是這樣說的。我七歲便能騎射,舞象之年,我的劍術便被譽為萬人敵,為了取悅少見的父皇,我會依照他的指示,一一將湛藍如清泉的蒼穹下飛成人字形的大雁、鷂鷹給射落,有一次我甚至一口氣射下一對正在搶食的蒼鷹,這舉動引發父皇一陣龍顏大悅,他誇獎我有一箭雙鵰之才,然而,一轉身,我卻瞥見我的堂弟—高緯,以利刃的眼瞳,彷彿要將我刺穿。

      自從離家之際,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了,多年之後回到蘭陵,只有破敗的竹籬茅舍與怒放的葭葦等著我,而我卻遍尋不著母親的容顏,母親究竟去了何方呢?每當我想哭泣時便會仰望無窮無盡的蒼穹,讓連綴縱橫的星斗如流水在我眼瞳中滿溢,母親呀!請原諒肅兒的不孝,但每當行進於廣袤的征途,流眄過因戰亂而飢饉、流離,懷抱稚子的婦人時,我又彷彿看見母親離別時的容顏,如白水觀音,在我眼前以千萬化身變現。

二、夔:

        手捧杯盞,讓毒酒一滴一滴灌滿我的咽喉,我知道,一炷香後這鴆酒便會將我引渡至沉靜幽冥的黃泉,我即將倒臥成一具屍首,所有人世的愛恨嗔欲、癡纏眷戀都將化為墓穴裡風乾的塵土,只剩下泥土中的蛆蟲和蚯蚓,當啃噬我腐朽破敗的肉身時,可以窺探到一點永世不可說的秘密。

       此刻應當是恐懼不已才是,但我內心竟出奇的平靜,不離、不捨,不愛、不恨,不憂亦不懼。

      我靜定的凝視青銅鬼面,像是子路死前仍不忘夫子教導,繫上鬆脫的帽纓,我將鬼面帶在臉上,那是我與王爺最初,也是最後的牽繫,眼前几案上一對紅燭,正奮力的熔著蠟淚迸發最後的火光,一寸寸將相思燃燒成灰燼,此時我感到藥性發了,四肢癱軟,像漂浮於忘川之上,只覺過往的回憶竟如潮水般不斷將我滅頂,攀援意念繩索,我一點一滴的回想,從洛陽之危、初入軍營、到初次遇見王爺,我的記憶回溯至人之初。

     

      自我有意識以來,便是奴隸的身分,我的父親是周國的一名百夫長,或許他曾經擁有過顯赫的家世、如雲的婢妾和堆積如山的珍寶,但自從他被俘虜後的一刻,一切都煙消雲散,連象徵身分的姓名都杳不可尋,僅存臉上的刺字與賤民的身分,一生一世,與手鐐腳銬為伍,在塵土與泥汙中為城郭修版築、挖溝池了。

      或許是心冷了吧!既然此生無法回到故鄉,他娶了另一名奴隸,生下了我。自我出生以來,記憶中他的眼球永遠都是死灰的黯然,一點生氣也無,奴隸的身分與箠拊的滋味,我自幼就是懂得的,而我也知道,除非天可憐見,不然,永生永世,我都是泥塗底下的賤民,一生只能卑屈如螻蟻的活著。

      我從小便長的極為醜怪,我的父親把我取名為夔,一種山海經中的怪獸,據說當母親發現自己有妊之際,她極為驚恐,畢竟,雙重奴隸的身分只註定這個孩子的一生便是卑微的蟲豸,除卻扛起沉重的土夯日夜不息的築城,在鞭打中獲得一點喘息的空間以藜藿菜羹充飢,只有死亡的一刻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因此,她極不想生下我,用盡了許多方法:捶打肚皮、吞服草藥。

      但我還是誕生了下來,以極為頑強的生命力。

      或許是產前的母體的虧損,初生之際,母親以為她誕下的是一團模糊的血肉,直到我放聲大哭之際,她才意識我是一個活嬰,從小我的模樣就令同為奴隸的同伴們不敢恭維,我生的嘴唇開闊但牙齒外露,一腳長而一腳短,背上生著肉瘤,臉上還有兩道紅黑的疤痕,遠遠看去像是刀劈斧砍似的。

      但我天生便有過人的膂力。

      童年玩鬧之際,我曾經將一名嘲笑我外貌的奴隸,給摔飛一尺之外,自從那次之後,我就鮮少聽到有人當眾朝笑於我,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訕笑聲,當我一轉身,轉瞬間便喑啞無語。

      我知道沒有人喜歡我,也沒有人願意靠近我。

      父親喜歡唱一首歌,尤其是幾杯濁醪下肚後,他便會以崖壁老松般蒼勁的聲響唱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一開始唱歌時,那聲音如鐵騎突出般高亢激昂,爹常一邊扣打桌沿一邊鳴唱,但每一次唱完,父親都忍不住淚下沾襟、涕泣不能自己,而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感覺到父親的眼瞳轉為熾熱與清醒,像是燒紅的鐵劍般等待淬煉出鞘的一天,直到酩酊大醉後再度回復成槁木死灰,一點生氣也無。

      父親偶而也會傳授我武藝,雖然口畫指授後他常常會洩氣,既然此生都是奴隸,那麼,學武又有任何益處嗎?他有時也會感嘆:真正的將軍,在戰場上是會與部下同生共死,絕對不會捨棄一兵一卒的,每說到此時父親的眼神帶著一種複雜的情感,像是熱切的愛又像是濃烈的怨恨,常引起我的好奇,父親是怎麼成為俘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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