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他去山下采集。满街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喇叭唢呐喜庆的声音在街的那头就能听到。可这样的热闹却与他无关，他默默退至街道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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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温润秀美的青年才俊身着红色锦袍，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头大马从他面前经过，身后跟着一顶嫣红小轿，随着这喜庆的气氛微微上下颠动。好似秋风有意，微微掀起轿帘，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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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他与她便再无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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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三日，梵灵寺迎来一位特殊的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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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施主指明要师兄来主持这场法事，师兄你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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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我来就是了。你去准备一些抄好的经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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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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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佛堂内，一个秀美的身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虔诚地祈祷。听到身后的脚步，她睁开眼睛，对着他说“大师来了，这次就麻烦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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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若对施主有所助益，贫僧愿尽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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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草绿色包袱，她摸了摸那个包袱，接着说“大师是否好奇我为何非要大师来主持这场法事？实不相瞒，我想请大师亲自为我一位故人超度，当然，她也是大师你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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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施主请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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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节哀？”她轻笑一声，看着他清秀俊逸的脸，有些哀伤地说“怕是要节哀的是大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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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不解的神情，她继续说“大师可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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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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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那三日前方家少爷刚纳的小妾，我叫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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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让他站立不稳。他盯着她秀气的双唇一开一合，那几个字却让他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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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请大师超度的便是你我的故人——红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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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施主，红袖她现在何处。”他修剪圆润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肉里，隐隐有一丝红透过指缝流出，他却感觉不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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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带来了。”打开那个包袱，里面装了一只白瓷坛。绿绮轻轻抚了抚白坛，“她在这里。她走了第二天，坊里就把她火化了，据说这是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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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站不住了，他跌坐在那只白坛旁，颤抖地接过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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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何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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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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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倏地睁大眼睛。也就是说那夜走后，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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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绮又从包袱里拿出两样东西，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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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红袖的札记，我也是看了她的札记才决定来找你的。这串手钏，直到死前她都未曾离身，我本来想留着自己做个念想的，现在想想，或许你比我更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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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用谢我，我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我现在做的都是在赎罪。”绿绮就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也没有去看他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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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年纪相仿，又是同时被卖进坊里来的，我们就像亲姐妹那样相互照顾着。但她不知道，我嫉妒她。为什么同样掉到了污泥里，她却能这样轻松自在地活着。她热情、开朗，大家都喜欢她，就连方少爷也喜欢她。当我听说方少爷要娶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疯了！就算她当时就拒绝了也轮不到我，我只有代替她上花轿才能嫁给方少爷。所以当她据婚被坊主关在柴房里的时候，我偷偷把后门打开让她逃跑，却又跑去坊主那告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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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绮越说越疯狂，原来秀美的小脸也变得扭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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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被狠狠地抽了一顿，我看到她的后背都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我替她换衣服的时候，她没叫过一声疼，却一直求我让她出去。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好大，我从来没见过在秋天打这么响的雷。她穿了我的衣服跑了出去，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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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连后背的伤都被水浸得发白翻开了，当天晚上就烧了起来，烧了整整两天才退些，但大夫说她已经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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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绮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那天晚上，她穿着她最漂亮的衣服又悄悄出去了。她和我说过，那是她给自己备的嫁衣，她要穿着这身衣服跳舞给她最喜欢的人看。第二天，她就走了。她走前没留什么话，只让我把她火化了，不要立碑，也不要建冢，为她找一株菩提树埋下就是。她没了，坊主没法给方家少爷交代，我就代她上了花轿嫁入了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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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嫉妒她得了方少爷的喜欢，但却从未想过要害死她啊。”绿绮终于崩溃了，泪水将她脸上的胭脂都冲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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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半晌，她才恢复情绪，淡淡地说“我就把她交给你了，这几日有你陪着她，想来她也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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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她的骨灰坛，不吃不喝，不声不响。想起那日师父说过的话，若是打了诳语，必受佛祖惩罚，只是，这代价竟需拿她的命来惩罚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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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起昏黄的蜡烛，他翻开已有些泛黄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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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四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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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在梵灵寺瞧见一个人，他长得可真好看啊，就像我小时候在河边救了我的那个小哥哥一样好看。大家都说他是阿难在世，我不认识阿难，但是他长得一定比阿难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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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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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五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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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的事，他也没了父母，和我一样，我觉得我应该对他更好些。他说他喜欢在那棵菩提树下打坐，我要是那棵菩提树该多好呀，那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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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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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八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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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生辰，坊里来了很多人，他们送来了很多的礼物，可那都是送给“红袖”不是送给“芸娘”的。我想阿娘了，阿娘会在我的生辰给我做长寿面，可是阿娘走了，再也没有人给我做长寿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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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八月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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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呆子给我做了长寿面，不过呆子的手艺真差，下一次我要给他做一碗，让他看看什么才叫长寿面。他还送了我一串菩提手钏，笨呆子，手都刻破了。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那我就勉为其难天天带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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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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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八月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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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来菩提树下了，他不在寺里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他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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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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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九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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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方家来下聘了，我不愿意，可是每个人都要我嫁。我知道绿绮喜欢方家公子，我不愿意看到她难过，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和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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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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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九月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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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雨下得好大，我终于见到和尚了，不过他不愿意和我走呢。我想，我应该失恋了。背后的伤好痛，头也好晕，我好想阿娘，想她再抱抱我，这样，我就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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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九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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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我活不久了，呵，原来一辈子这么短啊。我想再去找一次和尚，他还从来没见我跳过舞呢。我要穿着自己的嫁衣去，悄悄地做一次他的新娘，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吧。不过他知道了大概又会生气了，这样是不是逼他犯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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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九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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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舞蹈一定是我跳过最美的，和尚他最后还是叫了我的名字呢。我觉得自己不行了，后背好痛，头也昏昏沉沉，眼睛也快睁不开了。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看见和尚了？佛祖啊，他这么信任你，崇拜你，你一定是个好人。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坏事，下辈子你让我做一棵菩提树好吗？那个呆子可喜欢在菩提树下念经了，这样我还能遇见他。太阳毒了，我给他遮阳，下雨了，我给他遮雨，他要是念经忘了吃饭，我就拿菩提子砸他。佛祖，你看在我这辈子都没做过坏事的份上，让我下辈子做棵菩提吧。不行了，我没力气了，我要去睡了。今天晚上和尚还会不会来梦里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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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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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闯了房里，他眼睛通红，已流不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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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白坛供在佛龛前，不吃不喝念了三日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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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的夜里，他将一块玉佩放在白坛里，一起葬在了他打坐的那棵菩提树下，没有立碑，没有建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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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靠在那棵菩提树，说“阿芸，那玉佩是我娘留给我们谢家未来媳妇的，后来我跟了师父就再也没用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迷路的时候，它就会带着你来找我。以后，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还有，你也要记住了，我的名字叫谢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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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飞逝，一晃多年，梵灵寺成了三大国寺之一。要说这梵灵寺有何神奇之处，那真是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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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知道，这庙里曾有个年轻的和尚，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俨然阿难陀在世，不到而立就成了主持。人们更知道，这寺里有棵神奇的菩提，花开不败，花色鲜红，年轻主持最为爱惜，不轻易让人靠近。人们都说这是佛祖显灵，赐福于梵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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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噗通”一颗菩提子砸入树下那人的怀里。他无奈地停止，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拾起那颗菩提子，又摸了摸身后的菩提树，“阿芸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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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微微晃动，好似满意了他的话。昔日的少年主持早已迟暮，眉间那朱砂也失了鲜红。可他永远记得，这菩提树上曾有个爱穿红裳的少女笑嘻嘻地看着他，朝他丢菩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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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个年头，曾经风华一时的少年主持也要走了，他盘腿坐在菩提下，平静地嘱咐着跪在他面前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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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不树金身，不居佛塔，只需将我火化，埋在这菩提树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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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跪在前头的小弟子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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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把这手钏放进我的骨灰坛里，我要找她去了。”那是一条菩提子手钏，因为经常抚摸，早已泛黄，上面的花纹也已模糊不清，依稀看得出是莲花，而且明显是女子的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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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柔地摩挲着那手钏，渐渐闭上眼，声音也越来越轻“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她。今世我心中有她，难随佛祖前往西天极乐，只得竭尽这一生弘扬佛法，以尽弟子之责。来世，我要去找她赔罪了。我让她等得太久，她该生气了，这回我该怎么哄她好呢……”说完，彻底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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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灵寺又一次轰动了。一是因为被誉为“阿难在世”的主持大师坐化了，二是因为在主持下葬第二日，竟一夜之间长出一条粗壮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了菩提树上，难分难舍，不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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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议论纷纷，认为这是佛祖赐予梵灵寺新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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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云游四方的道人远远看了一眼那树那藤，摇头，大叹一句“两个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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