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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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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

      「陳靖前天結婚了。新娘是他公司的同事,很漂亮,也很有禮貌。」他看著男人靦腆的笑,自己也笑了,「恭喜你啊。」

      和陳健認識那年他們十五歲。

      那是不太好升學的年代。偏僻地方,教學素質平心而論是差了些,考不贏都市學生,一些人家裡也沒錢支付到外地求學的生活費。

      所以他國中同窗幾乎就近讀商專,或職校,想著畢業就出社會找工作。而算是村裡數一數二聰明的他,和幾個年級前幾名的,一同報名跨區的高中入學考,最後就他一個錄取隔壁縣的國立高中。

      他在大家的祝福下,搭上火車去追尋未來。

      現在想想,未來什麼的,在看透現實社會的艱辛後,幾乎都成了笑話。年少輕狂嘛,他總這麼戲謔地說,心裡卻渴望能一直都那樣恣意想像著人生的藍圖。

      一如他的感情。

      他其實也沒想過能有什麼未來,自己都覺得背德的事,也沒有欲望去強求,只是很單純地想一直喜歡下去,以為那樣雖然不會好,卻也不會壞。可並不是那樣,他需要的,是時間能停留在那年再不前進,像心應該停留在年少輕狂。

      而兩者,都是癡人說夢。生來就該明白的道理,當年的他,卻故意不想懂。

      陳健是他高一的鄰座同學,很愛笑。第一天上學,就翻倒了水壺弄得走道全是水,然後傻氣地看著他笑。明明離家生活的是自己,怎麼這人比他還更手足無措?他看著陳健想,後來才知道他在家排行老三,兩個姊姊商科畢業,分別在縣城和小學校當會計。陳健到哪都有家人送,沒獨自出過城的,標準被慣大的么子。

      可能因為這樣,聽見他從臨縣考來、住宿舍,陳健眼睛骨碌碌轉,要滾出來似的,說什麼都要和他一起吃便當,聽他講自己的故事。明明他活得也不怎樣有趣,連想編個貧家子弟奮發圖強的故事都嫌不夠窮,就只一般十四五歲的慘綠,可陳健還是聽得起勁,催著他說,捧場得他都懷疑自己是個說書老江湖了。

      要升三年級的那段長假,他借住在陳健家。

      待這最後一年過後,學子們或出社會、或大考,而他倆都選擇後者。暑期不給宿舍,陳健問過父母,說願意和他擠一間房的話就住他家吧,也可以一起上圖書館溫習。他想想,給家裡撥了通電話,說要備考,開學前才會抽空回去一趟。

      早起溫書,傍晚到體育場運動,回家用晚餐,洗澡就寢。日子像鐘擺走秒,天天同樣地過,或許是有人作伴的緣故,倒也不會無趣。

      大概是那時候,他發覺自己喜歡上陳健。

      陳健會賴床,耍賴、不清醒地胡言亂語,幾乎天天發生,而他總會不自覺多看幾眼。其他時候也一樣,跑操場時的飛揚、餐桌上的鬧騰、睡前拉著他瞎說的歡快,全被他看進最深的心底。

      那不是兄弟情誼,他很明白,因為他曾在夢中見到自己真實的心。那夢是兩人去游泳,擠一間淋浴間沖涼,少年背過身褪下泳褲,而他偷窺了那脊椎深處的陰影。醒來後他的褲裡黏膩溼涼。

      有時候,他會在失眠的夜裡,思考不告而別的可能。然而日復一日,他卻還是看著少年的背影映上窗簾與魚肚白的天色的印跡,直至開學前夕返家,接著迎來數月長的水深火熱。

      陳健的課業表現普通,搆上了大學就該放肆慶祝的程度,他則是教師眼中已經榜上有名的學生。所以當成績公布,揭了榜,許多人都訝異他們竟然錄取同個校系。以他的水平看是考差了些,以陳健的去衡量,可就是實力以上的結果。

      聽著那些天花亂墜的評點,他只笑一笑,說:答題是有些慌,可惜了,但還是會去讀的,反正兄弟一起也有照應。心裡則謝謝老天肯成全,不枉他故意錯了那些題,這四年,他會格外珍惜。

      他們選住離校近的公寓,合租一間套房。脫離死板板的高中,陳健的風采勢頭再沒什麼能擋住。他英俊、身高水準以上、帶些傻的大方個性也討喜,不時有女孩子含羞帶怯地約他看電影,外向如他幾乎不推辭,很快便交上女朋友。女生讀語文,看著很小家碧玉,有次兩人約完會,陳健帶她回租處喝茶,那矜持模樣,到現在都仍無比清晰地盤據在他腦海。

      每換一個女朋友,陳健都會認真而幼稚地問:你覺得她怎麼樣?交往好,如果要結婚還適合嗎?他也總是認真而嚴苛地評論她們。陳健聽完,常是頷首說中肯;而他便用那些話麻痺自己,逃避醫治那些泛酸的壞心思。

      直至畢業,他都只是指路明燈般的好兄弟,而不是能牽陳健的手的那些她。

      他曉得這該叫做同性戀。僅是知道,卻不理解,也不願去理解。如果是種病,該怎麼治?如果是接錯了的基因段,自己怎麼往下走?那年頭,連做愛都臊得只能說行房的年頭,替自己解套一事,也困難得讓人無力。

      喜歡本就是很私密的情緒,不說便成了吧。他想,於是將它鎖在名為心的玻璃罐裡,由它發酵,脹到那罐子壁生疼,呼吸都痛。

      他們二十五歲那年,陳健結婚了。

      李如玉有多好,他不肯定,只知道她擅於忍耐,沒給陳健兵變,也安分守己,不小心眼地和誰誰爭風吃醋。當陳健又一次問:如玉是不是個好對象?對這話題生厭,亦不對她反感,他順口答了:不錯吧。便訂下他未來的後悔,像剪斷自己的渺茫的月老。

      宴客那天,他帶上厚實的紅包,卑微地想著,禮金簿上那幾個零能否傳達自己對陳健的感情。

      司儀喊:新人敬酒。而他在歡騰中離席。廁所的門板,單薄地替他朦朧了宴廳的喧囂。

      人醉了還能嘔掉不適,他卻什麼也吐不出口。

      但他已不是能衝動的年紀。於是他走出來,洗臉漱口,回到座位上,用過甜湯水果,最後魚貫地說了百年好合,接下喜糖。

      他仍是陳健的好友。而隔年,陳靖出生,他又多了個稱呼,叫做乾爹。

      名分很多很多,只不過,沒一個是他真心想要的罷了。

      他點了一根菸。陳健的面容給濛上了層灰,卻還是對他笑著。

      「以前總以為一輩子很長,現在想想,你結婚,到你兒子結婚,其實也不過一眨眼的時間。」

      那菸很厚,他不住咳,緩過氣才又往下說:「年輕時想的事很多都沒做到、或是給忘了,果然啊,世事難料。」他闔上眼睛,「就像我們也想不到,你竟然會這麼早走。」手上那張相片裡,陳健泛黃的笑陡然鮮明起來,穿過他緊閉的眼皮的縫隙,映進腦海。

      十四年了。陳健過世的時候,他倆剛滿四十。

      他記得,陳健和李如玉離婚後,自己裝模作樣地說:還是沒熬過七年之癢。對方沒答話,敷衍地笑一笑,便把話題岔到得顧孩子這事上。

      她不要小孩?他訝異得忘了前秒鐘還在調侃,脫口就問。離婚女方不要小孩並不常見,況且他曉得李如玉有多麼樣地溺愛陳靖。陳健把玩著菸盒,好半天才抖出菸點上,邊呼著濃霧邊說:如玉吵離婚又不肯說理由,我媽火了,不許她帶阿靖走。

      一晚上,他提問、陳健回答,整齣劇總算給拼湊了八九成。

      打大半年前開始,李如玉的態度就開始不對勁,僵持幾週便提了離婚。當下,陳健只錯愕地要她再考慮看看,不料女方異常堅決。紙包不住火,陳太太很快便知道了,起初也想幫著找出原因,李如玉和她家人卻三緘其口,最後鬧得陳太太強硬地扣下陳靖的監護權,只許兩週探視一次,兩家不歡而散。

      直到從戶政事務所離開,陳健依然不明白李如玉的理由。

      說生活不激情,但忙掙錢養家,哪能有時間想什麼浪漫;說她外遇,一個懷孕後辭去工作當家管,幾乎不離開孩子的女人,這可能性實在不高。

      哎,想破頭也沒用。最後他們對視苦笑,放棄那想拼也找不著的最後一片拼圖。

      所以阿靖現在是你媽顧著?遞上菸灰缸時他隨口問,陳健捻熄菸,說沒啊跟我住,我媽說明年要上小學還是待這兒好。他一聽急忙起身,嘴上罵著:王八蛋都要十點了,孩子再早熟也不能獨自看家,還不快滾。一面把人推出門。

      成為單親爸爸,陳健比之前更常和他聚頭,偶爾,會帶上陳靖。才六歲的孩子,有著不知遺傳自誰的過分沉穩,看著他的眼很是疏漠。他也沒怎麼想,孩子嘛,總是怕生的多。

      一直到陳健走了,他才明白,那和害羞、和怯生全都無關。甚至不是偶然。

      陳靖早慧,比起仍孩子氣的父親,似乎更期待每月兩次和母親相處的日子。據陳健說,平常日,父子的交談甚少多於五句話,獨身的他幫不上忙,只能給出膚淺的安慰。過了那尚能強硬管教的年紀,衝突漸漸白熱,讀國中的陳靖對父親的所謂溝通嗤之以鼻,說幼稚,冷戰沒完沒了。

      在師長眼中的陳靖出類拔萃、早熟懂事,只有他們知道,少年之所以不叛逆,是因為他將那些浮躁忿恨堆給父親,外人誰也看不見。

      父親過世後,陳靖沒有投靠早已改嫁的母親,他給陳太太打電話,談妥了由祖母負擔房租水電,他打工掙學費和生活費。高職下課後他去電器行做事,假日在餐廳端盤子,一路熬到考進公立的科技大學,出社會,接著結婚。

      中間他數度表示願意協助,陳健交代過的,況且獨身的他開銷少,薪水足夠再支付一個少年的學雜生活費。陳靖卻總是婉拒,如同他母親離婚時那樣,不給理由的堅決。

      「到頭來我什麼忙也沒幫上。」他睜開眼,嘴邊的笑容揚得格外勉強,因為老了、更因為湧上的千頭萬緒,「婚禮也沒能參加。我打了電話,他不讓我過去,紅包說是我寄了會退回來,最後就沒寄了。」

      「可是我很開心,因為這一次,他告訴我這些年不肯和我接觸的理由,可能也是如玉和你離婚的理由。」

      「記得你走之前我和你提的那個相框?她打開過。如玉知道了,然後她和阿靖說了我是同性戀。」

      陳靖說了他才想起,高二美術課,老師讓他們做木板工藝品,他花好幾天打磨出一個相框,框緣有溝槽,照片底板從上頭抽放的那種,後來送給陳健,放他們高中畢業合照。陳健從沒想過要換照片,說就是高中紀念,其它照片擺相簿就好。

      自然地,陳健不會知道底板邊緣那幾個刻字的存在。

      阿健,我喜歡你。

      他想起十四年前,陳健肺癌開完刀的那天。醫生摘下口罩對等在手術房外的他說:轉移了,預後並不好,我們只能盡力。他渾渾噩噩地走進廁所,和陳健結婚那天不同,他哭了,換不過氣地嘔出酸水,最後回到病房,對醒過來的陳健告解。

      或許你會討厭我,或許你會覺得噁心,但或許,這也是我僅有的對你坦承的機會。他想,麻木地說著相框與感情,一面感覺到自己並沒有流淚。

      陳健聽完,只平靜地對他說:是這樣啊。

      那是他在感情上得到的唯一一句回應。

      陳太太照著兒子的遺願,在離老家最近的地方買了塔位。他去過幾次,和他說話、擲笅問事,什麼都可以聊,沒敢說沒敢問的,只有那句:那麼你對我是怎樣的感情呢?

      至今他都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陳靖覺得他噁心,是他逼得母親離開,而態度曖昧的父親一樣令人憎惡。李如玉可能也是這樣想,給婚後依舊和他往來密切陳健扣了同性戀的冤罪。

      一切都是因為他。

      「阿靖沒辦法接受我這種人。對不起啊,阿健,答應要替你盡到父親的責任,我卻失信了,你會不會不認我這個......」他頓了頓,選擇不再往下說。因為他也不曉得,失去單純的兄弟情誼後,自己還能是陳健的誰。

      又是一陣嗆咳,他熄掉菸,把那張兩人的合照收進皮夾,回頭走進長廊,沿著指標到診間看過報告後,離開醫院。

      陳健過世後他開始抽菸,同樣厚的,燃起的菸捲像在憑弔,癮竄得比一般人更快,沒過多久便每日兩包。他清楚自己的氣管和肺在積塵,如同死了住戶的空蕩蕩房間處處生灰。等積到咽喉,我大概就得走了。他記得自己那時一面想,一面打開了菸盒。

      然而,世事難料。

      他在醫院正門外點上新的一支,誰能料到還沒堵住咽喉,肺癌便找上自己了呢。同樣的十四年、同樣的病,呼出濃濃的霧,他想起他和陳健不同樣的愛,突然很想把那句話問出口。

      哎,阿健,你是喜歡我的麼?

      或許,他很快便能知道答案了。而他也明白,無論如何,自己都將不悔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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