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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夢醒時分

※PTT    BB-Love板   2015   黑聖誕活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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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貨架上的即期品挑出來,放進一旁的空塑膠箱內等待報廢,同時檢查晚班的補貨是否確實,將放錯或是有缺漏的商品補上,排放整齊。偶爾聽見自動門開啟的細微聲響,便趕緊走回櫃台替客人結帳。

      十二點前後的便利商店,是大夜班的尖峰期。

      比起晚班的客人以學生族群居多,這時段,加班晚歸的、日夜顛倒的、特殊行業的、還有渾渾噩噩的,有形形色色的人。

      滿是疲憊的上班族和夜貓子,通常買微波便當,配上一瓶飲料;這附近小流氓和相約飆車的輟學生不少,他們總是將店外的騎樓當免費休息區,偶爾進來買菸和罐裝咖啡。

      張宸在這間便利商店做大夜班,剛滿三年。

      所以和他分手不知不覺超過三年了呢,他走向櫃台,整理進貨的雜誌,邊挑出退貨邊想。

      這幾天書和雜誌的銷量普通,沒有補太多的量,很快便處理完畢。收拾報廢品、把凌亂的塑膠箱疊起、在進貨單上註記塗改簽名,最後打開收銀機整理清點,預留幾張百鈔和足夠的零錢,千元大鈔鎖進小保險箱;做完這些份內事,忙碌期便結束了。

      他彎腰從櫃檯下拿出保溫杯喝著咖啡,抬頭看了掛鐘,十二點四十五分。

      換日了啊,又是十二月二十五日。

      收回視線,他突然很想抽根菸。抽菸是他這三年才學會的壞習慣。

      探頭看了座位區,沒有內用的客人,張宸從自己的皮夾掏出零錢扔進收銀機,轉身從背後的櫃子拿出硬盒萬寶龍,俐落地拆掉塑膠包裝塞進垃圾袋後走向門口。叼起,點燃,吸進,吐出,動作和煙霧消散在夜色中一樣,那麼自然。

      「聖誕快樂。」

      他轉過頭,熟悉的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旁。他笑笑,替對方把被冷風吹得向後鬆開的圍巾拉回前面,對方抽走他嘴裡的菸,深深吸了一口後,扔到地上踩熄。

      「不要抽太多,對身體不好。」轉身走進那扇玻璃門前他駐足,輕聲補了句,「雖然我喜歡那個味道。」

      你當然喜歡,張宸想,因為這是你從十八歲開始抽的牌子,包裝從金色改成白色,還為了替健康把關似地,調淡濃度的萬寶路淡菸。然而不管怎麼改,在哪邊買,你都還是說金Marlboro。

      張宸走回店內,看到他從休息室出來,已經拿掉圍巾脫下羽絨外套,在黑色高領毛衣外罩著短袖制服,或許是錯覺,領口和下擺似乎變得比上個月更寬鬆了。他沒有打卡,逕自拿過塑膠大量杯撈出沒賣完的關東煮,準備清洗機器。

      「給我吧。」想接手工作卻被拒絕,張宸無奈地嘆口氣,「喂,早班的現在不休息,搶我的工作做什麼。」

      「早點做完,我想和你聊天。」男人沒有抬頭,迅速拆洗金屬隔板。

      知道對方脾氣,張宸也不打算勸退對方,轉身去拿工具清理熱包子和銀絲卷的蒸櫃。這是工作規定,他必須在深夜整理自助區,下班前放入一批新的鮮食。正因如此,早上六點到七點間的包子最好吃。幾小時後,當它們因為蒸櫃開開關關,反覆接觸空氣又被關上保溫,皮逐漸皺起,空隙形成氣泡,口感就差了。

      這事,是店員間公開的秘密。

      所以他也總是會在打卡下班時,從正在刷洗關東煮機的男人手上,拿到一個鮮筍肉包和一杯現煮拿鐵。

      他曾開玩笑地問過:店員先生,可以補差額把包子換成萬寶路嗎?忙著把營業用罐裝鮮奶接上咖啡機的男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回絕了,理由是不想張宸早死。

      邊斷斷續續回想兩人工作上的接觸,整理自助區的工作,因為有不請自來的幫手分擔,提早四十分鐘完成了。張宸靠在櫃檯上,一言不發看著對方喝光易開罐熱奶茶。

      「宸。」

      「嗯?」

      「我一直很想再和你一起過聖誕節。」

      「我也是。」

      「前幾天交班太急,忘了跟你說,生日快樂。」

      他進休息室拿出一個紙提袋,裡面裝著被紅色和紙細心包起來的東西,像是書,角落有串數字,1219,另外還有一條駝色圍巾。張宸接過,他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九日,男人很清楚;而他也清楚記得對方的生日是三月七日。

      「你自己織的?」張宸知道,對方的手很巧。

      「嗯,很久沒用棒針了,織得不太好。」

      「不,很好看。謝謝你。」

      張宸想擁抱他,但是纖瘦的男人側過身輕輕躲開,囁嚅了一句店裡有監視器,他便作罷。像是整理情緒,好一陣子之後才聽見他繼續說:

      「我們好好談談吧。」

      七個字,張宸想著,三年多前也是同樣的七個字,然後他和顧行雁的關係,就那樣改變了。

      張宸在自己滿六歲的時候,認識了顧行雁。

      那年,他父母離了婚,監護權屬於父親。但滿心想爬上高位的野心勃勃男人,接受上層安排前往大陸分公司,卡了企劃課長的席位。沒空理會張宸這個拖油瓶,便把他的戶籍遷回中部老家,交給祖父母撫養。

      顧家是他們的鄰居。

      兩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初識,並沒有很快就玩在一塊兒。顧行雁外表遺傳母親,白淨柔和,像個容易碰壞的瓷娃娃,個性也有些內向。

      張宸起初不曉得該怎麼和他相處,而能長時間待在一起的機會也不多,只偶爾在祖父母去醫院,託顧家看照他的時候,他才會到顧家,和顧行雁一起堆積木。直到上了小學,也仍是這樣淡如水的關係。

      兩人熟稔起來的契機只是件小事。

      隔代教養總是比較放任,張宸國小二年級就會自己到租書店租漫畫。老闆是個中年男子,信條是賺錢至上,就算未成年拿十八禁書籍,他也睜隻眼閉隻眼,哪可能管租給張宸這樣的小孩,會不會有家長跳出來說閒話。

      小孩子間很難瞞住什麼,不久後同儕都知道,要租漫畫可以找張宸代勞。

      而他和顧行雁的交集,也因為漫畫而開始變多。

      「張宸。」

      那是個週六中午。顧行雁在校門口攔住張宸。

      高了半個頭的男孩詫異地轉過身,就見顧行雁細細喘著氣,身後揹著的書包拉鍊也沒關好,似乎匆匆收拾就奔跑著追上來。他想起,隔壁班王老師比較嚴格,總是紮紮實實上到打鈴完畢,不像他們,可以在鐘聲陪伴下跑出校門。

      「你可不可以幫我借漫畫?」沒有回應張宸的視線,瘦小的男孩只忙從褲袋裡拿出一個五十元硬幣,遞到他面前,「我、我媽媽下午不在,你可以帶來我家看。」

      顧太太是排斥漫畫的,她覺得有很多兒童不宜的情節,對孩子沒好處。張宸記得清楚,有次到顧家和顧行雁一起做功課,見對方悶悶不樂,他隨口問,才知道顧太太在枕頭下找到兩本租來的漫畫,盛怒之下拉著兒子到租書店,義正嚴詞地指責,還要求老闆不准再出租任何東西給顧行雁。你真倒楣,張宸有些敷衍地安慰他。

      「直接來我家看不是更快?」

      捕捉到對方抬起頭的瞬間,眼神閃亮亮的。也太好滿足了,張宸想,「我爺爺奶奶又不管,你就說來我家做功課。」

      「真的可以?」

      「可以。只是我家沒人準備點心飲料,你要吃什麼,我租完回家順便買。」

      反正他不缺零用錢。父親只負責匯給祖父母,根本懶得問孩子最近過得如何;祖父母只負責準備三餐,不知和孫子說什麼,就塞零用錢給他。

      約好碰面時間,張宸晃過幾條街,走進租書店裡,不費什麼功夫就找到那部作品。站在架前抽出第一集翻了幾頁,挺有趣,他邊想著,轉過頭對著懶在椅上看報紙的老闆問,「這套一次借十本,晚點還可以嗎?」

      臉被報紙遮住的男人擺擺手,表示他知道了。這大叔對熟客連搭理應聲都懶,好處是他根本不在意逾期幾天,有告訴他一聲就行。張宸數好零錢扔進櫃台上的塑膠盒就離開了。

      爬上老公寓三樓,正對著落漆的紅鐵門翻找鑰匙,背後那扇深色大門便喀啦一聲打開。

      顧行雁已經換下制服,提著個袋子走出來,張宸也沒招呼他,逕自打開門讓他跟在後頭走進空蕩蕩的客廳。桌上用菸灰缸壓著張伍百元紙鈔,祖父母大概去找朋友,很晚才會回來。

      後來他們迅速解決功課。雖然沒人逼他讀書,張宸倒是對成績挺上心,而顧行雁本就是中規中矩的好學生。

      拿了家庭號雀巢檸檬茶和品客,兩人在客廳安靜地看漫畫,直到沒開燈的屋裡暗下來,張宸朝顧行雁甩了甩那張鈔票,帶著鑰匙錢包到車站附近吃麥當勞。

      之後的每個週末,他們都是這樣,約好一點五十分,在兩扇門中的通道見面。寫作業,吃零食,看漫畫,偶爾顧家沒人的時候,張宸就拉著顧行雁到鬧區隨便吃晚餐。

      顧太太沒發現漫畫的事。即使週末下午她在家,也不曾攔阻顧行雁到對門寫功課。

      她對張宸很放心,覺得這男孩子個性獨立,也推了內向溫吞的兒子一把,開始練習交際,比起之前的封閉,好上太多。她不只一次向張爺爺說,你孫子真是好啊,希望阿宸和行雁能一直當朋友。

      後來他們放學後總是一起回家。話題從漫畫到學校日常,家裡的狀況,或說說最近的心情。張宸個性比較無所謂些,顧行雁則是細膩。有時張宸根本不介意,也沒意識到被冒犯,顧行雁已經搶著和他道歉,因此很少有摩擦。

      幾年下來,他們無話不談。

      上中學時,張宸和顧行雁分在一個班。

      張宸除了漫畫,偶爾也租小說。從本土科幻系列,到各國翻譯作品都看,看著看著,嫌棄出書速度慢,就開始上網路找了。

      香港和大陸的用語有些挺難讀懂,或是譯句不通順,甚至根本沒人翻譯的,他便看原文胡亂猜;久而久之,也出了些心得。既然看出興趣來,他便找了入門書自學。

      顧行雁的英文不太行,時常求助於張宸。兩人在小學的成績差不多,中學課業卻將他們的程度差給抖了出來,好在勤能補拙,加上張宸會在顧行雁陷入苦戰時拉他一把,功課總算是沒落下。

      他對顧行雁伸出援手的,不僅課業,還擋下許多無聊幼稚的欺侮。

      因為纖細體格和有些女性化的外型,顧行雁沒少被自以為是的同學或學長言語霸凌,嘲笑他娘娘腔、給男人睡。情況在國中二年級那年最為嚴重。

      張宸總會在顧行雁情緒崩潰前出現,替他面對那些人,聽著「該不會顧行雁是你馬子喔」、「用雞雞插屁眼爽嗎,幹好噁」的嘲諷,情緒不見波動,只錄了音送到訓導處。激怒不成,對方的頭頭惱羞,出拳揍上張宸的臉,最後被停學處分。殘餘的狐群狗黨可能害怕,也可能因為他的冷淡感到自討沒趣,漸漸沒人再拿這事出來說。

      風波走了,張宸卻隱約覺得顧行雁的態度不大自然。

      但他曉得顧行雁的脾氣。非得他自己說,否則逼不出話。這麼一等,就等到了冬天。

      那年的聖誕節是週六。在百貨公司上班的顧太太一早便出門加班,聖誕特賣會期間,總是人手不足。

      想著或許會忙到很晚,在顧行雁問「媽,張宸說要租日劇DVD在家看,可能看到很晚,我能睡他們家嗎」的時候,她便答應了。雖然是國中男生,一個人睡家裡也不見得安全。

      那天他們看了哪部日劇,張宸已經沒什麼印象了。

      他只記得客廳沒有開燈,光線像電影院一樣,牆壁上他們的影子,隨著螢幕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在指針跨過十二點前,坐在左側的顧行雁突然開口說:

      「宸,我是同性戀。」

      「我隱約感覺得到。」

      「我喜歡你。」顧行雁轉頭,發現張宸已經側過臉看著自己,「我可以喜歡你嗎?」

      「好。」

      然後張宸感覺到,顧行雁的手碰上他胸口,接著撫腰、摸大腿、最後按著膝蓋撐起身,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個乾燥的吻。

      男人和女人牽手,不一定會幸福;愛得乾柴烈火,也可能會熄滅。張宸覺得,自己並不清楚愛的形狀,或許從來就沒人知道過,他也不會是那個先知;他只知道,如果可以,他想和現在一樣,繼續在顧行雁的前面,替他遮風避雨。

      在那之後,他們的生活沒有太大改變。只偶爾在行人罕至的單行道內牽手,或挑家人外出的時刻,在他或他家的各個角落,緩慢地接吻。

      隔年三月七日,他們上床了,在張宸房裡。那天顧行雁滿十五歲。

      顧行雁說過喜歡張宸的房間,覺得擺設和家具都很有趣。

      他倒不覺得有哪處特別稀奇。這間是三十幾年前,他父親和叔叔睡的地方。祖父母沒料到會再有人入住,用來堆放雜物,張宸突然要來寄居,重新裝潢根本來不及,只能將就著用那些古董一樣的家具。

      記得紙箱和老舊電器清出後,房間顯得冷清。兩張木製書桌分據一面牆,角落則擺著床,上下舖,挺小,約莫是兒童用的尺寸。

      張宸看著想,記憶中父親和叔叔中學便離家讀寄宿學校,怪不得家具像是靜止了,停留在那個時間點,長不大似的。

      把桌子並排,一張充作簡易書櫃,一張讀書用。至於床,他原本睡下舖,後來逐漸被衣服和書包紙袋等雜物淹沒,有次他還翻出兩年前買的書的包裝紙。太過凌亂,他不願花心思整理,便爬到上舖睡,久了也習慣了。

      就是在那狹窄的上下舖兒童床的上舖,張宸緩慢卻有力地進入顧行雁的身體。

      纖細的男孩起初抗拒著,怕又舊又小的木床,還是上層,會撐不住激烈的晃動。張宸聞言,俯下身貼在他耳邊低聲說:我平常在這裡自慰,動作也很大,不會有事的。

      他用雙臂撐起正在發育抽高、勻稱修長的身體,背脊幾乎要貼上天花板。顧行雁的雙腿被分開,環在那精瘦的腰側,臀間因為抹滿便利店買來的潤膚露變得溼滑。

      保險套是學校健康教育課發的,只有一個。高潮時顧行雁的體液不小心濺到了被單,他又羞又窘。張宸吻了吻他,說不必在意,要是被問起,回答這是夢遺就好。那話太過直白,才剛努力遺忘弄髒被單一事的顧行雁,白軟的耳廓瞬間又紅了起來。

      之後他們偶爾會做愛。

      國中三年級男孩子的性慾,說不上旺盛,但衝動一來便難以抑制。大考結束,他們順利申請上離家不遠的公立高中,在等待畢業的日子、以及過長的暑假間,兩人渴求著彼此的身體,愛得激烈。

      以張宸的成績,他可以選擇更前段的學校,但比起那身制服帶來的虛榮,他更想離顧行雁近一些。

      高中的生活自由許多,少了霸凌陰影,顧行雁也逐漸變得開朗。

      並不是少年少女們一夕間變得成熟,而是同儕不再那麼良莠不齊。能力分校以成績劃分學生的同時,也剔除部分心理素質差勁的學生;不保證會讀書等同心理健康,但至少能肯定,那群混混並沒有實力進到這間學校。

      他們在班上及社團認識了幾個對男同志戀情很有興趣的女孩。

      張宸並沒有把和顧行雁的戀人身分開誠布公,也不曉得是瞎猜、或真的有如此驚人的直覺,兩人就這麼被配成對,甚至被當作社刊小漫畫的題材。

      她們還曾經要張宸和顧行雁陪著參加動漫展,說是要擺攤,賺社費。本子的內容,正是以兩人在社團的日常為藍本。本尊坐鎮、加上兩人長相不差,確實引來了買氣。於是他們便待在攤前,做了兩日稱職的看板郎。

      不時的親暱小動作,總是逗樂了喜歡男男配的女孩子。而與男同學間的交流,張宸以球會友、顧行雁則是彈得一手好吉他。臉皮薄的顧行雁,依舊不太會應付與限制級擦邊的話題,但有張宸在,也沒讓誰覺得尷尬或壞了氣氛。

      那三年,大概是兩人交往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直到大學指考。

      與基測相同的人生分水嶺,然而這次,卻成了兩人關係的轉捩點。

      張宸順利達到某間以語文科著名的私校的外文系錄取線,顧行雁卻失常了,只勉強填上一間技術學院的行銷與物流系。

      兩人在學校都是讀三類組。早計畫要讀外文的張宸,為了伴讀才如此決定,但靈活懂得變通應用的他,理科算是得心應手;顧行雁便沒那麼順利,他是在母親的勸說下選讀三類組,實際上想往設計發展的他,飽受物理及英文的折磨,最終顧此失彼,什麼都沒考好。

      顧太太無法接受事實,她逼迫顧行雁重考,卻被拒絕。母子為此大吵一架,在盛怒之下,她動手推倒顧行雁房間內的五斗櫃,還拉開抽屜摔在地上,東西散落一地。

      一盒開過的保險套和用了半條的潤滑劑,就躺在滿地的紙張和紀念冊中。

      她氣得渾身發抖,把保險套的盒子抓到變形,用力砸向顧行雁,堅硬的盒角在他側過臉閃躲的時候,留下一道紅痕。失去理智的她試圖撿起那條潤滑劑,餘光卻掃到從一旁相本滑出的幾張照片,那是幾個月前畢業旅行拍的。

      其中一張是張宸親吻顧行雁臉頰的照片。

      張宸再次見到顧行雁,是在臺北,大學開學的前兩天。顧行雁透過一個和張宸同校的社團同學聯繫,約在學校門口見面。宿舍離校門有段距離,張宸腳步急促,遠遠便看見那道身影。

      顧行雁本來就纖細,一個月下來變得更瘦了。

      沒人能夠阻止發現兒子是同性戀,陷入歇斯底里的顧太太,吵架的隔天,顧行雁被反鎖在家門內,顧太太還發狠抽走行動電話的SIM卡,換了門鎖;撥不通電話的張宸,在顧家門前等到晚上,換來的是下班歸來的顧太太狠狠一巴掌。

      曾經有多喜歡,現在就有多恨眼前誘拐兒子的大男孩。顧太太瞪向張宸的眼神,只剩憎惡。

      「怎麼能來?」張宸問,看著顧行雁憔悴的臉,心很痛。

      「我答應媽會和你分手,她才同意陪我到學校報到。她昨天剛走。」

      「你住宿舍嗎?」

      「嗯,可是設備不太好。四人房,上下舖。淋浴間很小。」

      當天張宸就退了宿舍,到顧行雁的學校附近,租小套房。

      由於祖父母年事已高,不願再勞煩他們,放榜後,張宸便聯絡再婚並定居大陸的父親,讓他把生活費直接匯給自己。男人沒多說隻字片語。過幾天,張宸的銀行戶頭進了二十五萬新台幣,說是一年份,用完了打電話說聲,他再匯。

      開學第一週事少,張宸到課、露個面、在團訂課本的紙上簽名後,便搭捷運趕回租屋處,幫顧行雁整理私人用品,搬入新居。只留了幾樣在那間四人房,以防顧太太哪天心血來潮突襲檢查。

      顧行雁說要打工分擔房租,被他回絕。幾經爭論,兩人各退一步,張宸每月接受顧行雁給他一千元交通費補貼。

      他們開始同居。

      張宸的大學生活很忙碌。他在系上成績中上,特別是長年閱讀培養出文筆和翻譯語感,讓他在某幾門課大放異彩。參加網球社,運動神經不錯,很快便能與人在場上較量。文學院男生中較少見的修長結實的體格,讓不少人趨之若鶩,不分男女。

      相較之下,顧行雁就沒那麼順遂。他對課業沒有熱情,得過且過,也沒有加入社團。許多女同學被他那病弱模樣激起保護欲,但他絲毫不覺。下課後他總是直接回到套房,煮飯,或是縮在茶几旁看漫畫看到打盹。

      更多時候,他提心吊膽著。擔心謊稱分手一事被揭穿,擔心母親來查勤,擔心她再度歇斯底里地破壞平衡以及安寧。

      於是顧行雁開始失眠。

      他瞞著張宸,到醫院掛睡眠障礙科,拿了藥,但三天後就被發現。張宸什麼也沒說,只在那晚就寢時緊緊擁著他,之後每週陪他回診。這無條件的寬容,讓顧行雁的罪惡感越來越深。

      他不懂得如何照顧一個,心靈逐漸病重的人。

      他不懂得如何放下內疚,接納對方給自己的包容。

      顧太太的事,像一株菌,讓不安發酵;又像不定時炸彈,沉沉地壓在這段感情上。張宸懂得調適,顧行雁則不然;那是他的母親,他拉鋸,他煎熬。最糟的是,他什麼都憋在心裡。

      有次長假,顧行雁回家,發現顧太太又擅自整理他的房間。還來不及有什麼情緒反應,幾本雜誌便摔上他的臉。右邊的耳朵,被紙張甩來的音爆聲震得耳鳴,夾雜著「不准看這種下流東西!」、「這是病!噁心不要臉的病!」、「跟媽去看醫生。」的吼叫。

      他低頭,看著掉到地上的雜誌,內容和色腥羶全無關聯,只是性學研究者的撰文、或其他領域對同性戀的社會觀察報導。脫線散開的紙張,簡直像掉出屍體的內臟一樣,他發愣。

      女人的咆哮聲讓他恍惚。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怎麼離開那個家,回到臺北的租屋處。

      只記得打開套房的門,就被男人緊緊抱住。顧行雁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輕推張宸的身體,低聲問:「你怎麼了?」張宸開口,啞著嗓子說:「手機,看你的手機。我以為你出事了。」

      二十六通未接來電,都是張宸打的。顧行雁這才發現,自己在火車上發呆,電話響個不停,他卻渾然不覺。

      他開始思考,是否該和張宸分手。

      他們的世界出現了隔閡,不是張宸丟下他,而是自己沒有跟上。男人一直都是他最強大的盾牌,為他遮風,替他擋雨;以前他有亦步亦趨,踏著張宸拓出來的路前行的勇氣,曾幾何時,他已經懦弱到連腳步也不願邁開。

      張宸也察覺到這份心思。但這次,他選擇和顧行雁一樣沉默。

      理由大不相同,最終仍殊途同歸。

      在顧行雁猶豫,而張宸無法放手的時候,他們畢業了。原本決定好,要參加彼此的畢業典禮,但因為顧太太說什麼都要親自看顧行雁領證書,於是張宸沒機會替他撥穗。

      在臺北的四年,顧行雁一點肉都沒長。他原本就是扁身窄肩,看來較一般成年男性清瘦;而入學前,和母親為性向問題爭執,被關禁閉的那個月過後,更瘦到憔悴。

      壓力與心理因素交叉作用下,再怎麼進補都不見效。他身高一百七十一公分,體重卻只有四十五、六公斤,已經達到免役體位。於是在替張宸收拾行李,送他搭上往成功嶺的火車後,顧行雁便開始找工作。

      他不想回到老家面對母親。即使絕口不提與同性戀相關的詞彙或訊息,顧太太對於兒子的前途,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讓顧行雁光是想像,就喘不過氣來。

      要不要考研究所?怎麼不進大企業上班?什麼時候交女朋友帶回家給媽看看?因為大學學歷拿出來不漂亮,所以抱持著靠研究所由黑翻紅的期待;沒有好學歷,公司頭銜拿出來能羨煞人,也是不錯;再不然早點結婚,那些子女是頂客族的婆婆媽媽,肯定一口一個羨慕。

      總是這樣的,顧行雁想,他太了解母親打的算盤,也因此,自己一無是處的處境更顯悲哀。

      他的校系並不優秀,也不善面談,想找坐辦公室的職位,並沒有優勢;而在外跑業務,甚至親自送貨的體力活,身體又承受不住。

      最後,他在租屋處附近的便利商店工作,白天班正職。

      幾個月過去,他記住一些熟客的面孔,但更多是一面之緣的過客。流動的人潮被櫃台隔絕,顧行雁停在原地,刷過一個又一個的條碼,突然感到悲哀。每個人身上,都有別人的影子,卻又有自己獨特的氣味;但他不屬於人群,卻又不特別到屬於自己。

      太過一成不變了。這樣的日子,會讓他想起那時候,覺得自己再也追不上張宸背影的心情;而現實是,張宸真的離他好遠。顧行雁看著從台東寄來的明信片,油性原子筆的筆跡負載著密密麻麻的思念與問候,竟讓他覺得分外孤獨。

      收到第七張明信片那天,他花了一下午寫信,在路燈亮起的時間投進綠色郵筒。那營有些偏僻,用平信,大約三四天能寄到吧?顧行雁推算著,開了衣櫃,將少穿的衣物疊好,放進行李箱。

      顧行雁想,這種說詞在男女關係內再正常也不過;或許會是適合的煙霧彈,完美的藉口。

      然而第三天的下午,門碰一聲被打開了,顧行雁回頭,就見張宸衝進來,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讓皮膚瞬間泛起紅色。顧行雁詫異地看著臉色青白的男人,他的體格變得更結實,也曬黑了些,掌心上全是繭。

      「你怎麼回來了?」

      「請假。」那口氣,明顯不希望顧行雁再問下去。

      任誰都知道,假不是那麼簡單,說請就請。印象中張宸在明信片上提過,和長官關係不錯,但沒來由地申請出營區,別說公假,事假也不那麼好求。想到男人肯定花了番功夫才打通關節,顧行雁別過頭,內心一陣酸楚。

      「又沒什麼事,你這樣之後真的有需要,會不好請。」

      「為什麼要分手。」張宸根本沒理會顧行雁說了什麼,剝奪了他試圖雲淡風輕地轉移焦點的權力。

      「兵變。」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荒謬至極的理由,在這種時候,卻能無比自然地被說出口,「不是愛上其他人,只是不愛了。」

      「等我退伍回來再談。」

      「宸。」

      男人沒應聲,顧行雁只能抬頭看他。然後就見到一雙嚴肅又悲哀的眼,眼神像潭,漆黑得讓人摸不透看不清。

      他猜到我這麼做的理由了,顧行雁闔上雙眼想著。眼瞼內,被張宸的視線灼得好痛好熱,盈起了一層霧。從來就瞞不過他,被幾本漫畫滿足的小學二年級、被鄙俗的歧視弄得遍體鱗傷的中學二年級、渴望和他多遛躂幾天的高中畢業旅行;每一次他都沒說出口,而每一次,張宸都能讀懂。

      分手這事,最後沒成。

      兩個人在張宸退伍後到宜蘭旅行,兩天一夜。張宸覺得顧行雁太累了,又不懂得紓解壓力,途中屢次試著逗笑他、轉移他的注意力;舟車勞頓讓顧行雁難得睡好,風景和小吃也確實帶走了一些鬱悶。但張宸的臆測終究只止於表面。

      休息一個半月後,張宸開始投履歷,很快便接到幾件面試通知。在眾多考量下,他最後選擇進入一間規模中等的外商公司。

      然而他無法喜歡上工作。

      覺得自己逐漸成為了機械,日復一日,都是接收數據,挑錯,生產報表,等待他的產物在部門主管間迴轉三巡,上了幾顆紅印,再流通到下個它該去的地方。有時候,張宸甚至羨慕起出自他手的表單,至少能離開生霉的辦公桌,四處遊蕩。

      張宸有想過,工作大抵上都是這樣的。社會就是個池,金錢在池中循環;螺絲般的小職員,從一個企業體拿到錢,再把錢投進另個企業體,有些雞生蛋、蛋生雞的感覺。所以在什麼單位服務,結局都差不多,他這樣說服自己。

      為了幾千塊的津貼,幾乎天天加班;負責大案件,說好聽是任重道遠,實際上不過是被包裝過的責任制。諒是張宸,也逐漸被現實給磨去了熱情。

      他經常晚歸。最初,顧行雁會等門,把細心用保鮮膜封住的飯菜熱過,兩人邊看著夜線新聞邊吃。後來他擔心,三餐不定時會讓體質不好的同居人胃腸狀況更糟,便囑咐他時間到了自己先吃。

      本意是體貼,卻也犧牲本就不多的共處的時光。

      原先承租的套房,是專門租給學生的公寓,畢業後他們續住了一年多。某天房東委婉地說,有顧行雁母校的新生遍尋不著住處,聽出話中話,他們便在半個月後搬離了。新居離舊家約十五分鐘路程,靠商業區,房租硬是高出許多;雖不須添購家具,但水電瓦斯、伙食通勤費用加加減減,仍是筆不小的開銷。

      張宸畢業後便沒再和父親拿錢。為了分攤房租壓力,顧行雁後來又兼了吃到飽餐廳的晚班。客人多起來,幾小時都沒空去趟洗手間,關店後,整理環境到十一二點,也是常有的事。

      說冷戰,他們並沒有爭執;說熱戀期結束,濃情轉淡,也不精確。只能說環境讓兩人聚少離多,向來比同儕成熟的他們,以為自己早認清了所謂現實,卻在親自踏入社會後,才初次認識到何謂天真。

      家依然是家,他依舊是他。但情感,卻模糊不清。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顧行雁不再與張宸做愛了。

      意識到這件事,是在兩人難得同時排休的一個週五。張宸和顧行雁搭公車,到賣場採買生活用品,走過放保險套的陳列架時,張宸突然發覺,兩人上一次裸裎相對,激情後親暱地相擁入眠,是什麼時候的事?他竟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晚沐浴後,顧行雁坐在床沿擦頭髮,張宸從背後摟住他,手在胸口摩娑一陣,伸入鬆垮睡衣的領口挑逗著。

      顧行雁停下手上動作,隔著布料按住他的手,輕輕搖頭。

      「不想要嗎?」見他點頭,張宸微微蹙眉,「我們很久沒做了。」

      「我累了。兼兩份工作實在有點吃不消,可是能力不好,也只能這樣。」

      這是開端。在那之後,制止調情或進一步親熱的理由,太多了。大抵是精神狀況不好、或性慾變淡。對於這件事,張宸當然是介意的,但考慮到顧行雁的精神狀況,擔心三番兩次的質疑,對敏感的他會是雪上加霜,便抑著沒說出口。

      現在想想,那樣是否給顧行雁一種,自己對他的事情不上心的感受;或者是讓顧行雁認為,自己對他的異樣冷淡以對。

      憤怒與自責,疲倦和無力,這些詞彙都不足以完全說明張宸的情緒。

      況且找到完美的形容也不再有意義了。

      顧行雁最終離開了張宸。可能是第三百六十七天、或三百七十六天的無性生活的時候,他們分居。

      「不是分手。」

      在將大門鑰匙從用了八年的鑰匙圈上拔下時,顧行雁垂下長睫,眼下的陰影在白淨到有些透明的臉上,特別清晰,「我太過依賴你了,宸。要是哪天真的不能繼續走下去,對我們兩個人來說,無法獨立都不是件好事。」

      門關上了。

      張宸覺得萬寶路淡菸的氣味,在室內陡然膨脹了起來,讓他呼吸困難。

      直到三週後,他才再度接到顧行雁撥來的電話。踏進那僅僅五坪的房間,回頭看了共用客廳內,積了厚厚一層灰的茶几,張宸有股衝動,想拉開顧行雁的墨綠色行李箱,把所有衣服扔進去,連人一起拖離這糟糕的地方。

      後來的每一次,提著清麵線、吻仔魚瘦肉粥或香菇雞湯麵到那小房間時,他的想法都沒有改變。

      「沒做晚班了,薪水變少,租不起太好的地方,也是沒辦法的事。」顧行雁故作輕鬆,笑容卻明顯看得出落寞。

      可張宸不敢開口問他要不要回來住。外表纖弱的顧行雁,一旦強硬起來,誰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幾年前,他寧願在凌晨,汗涔涔地從被母親扯著頭髮甩巴掌的夢中醒來,也不願與自己分開;數月前,他也能無視自己驚愕、難得脆弱的眼神,毅然決然離開。

      張宸想,不知不覺間,顧行雁已經選擇了歧路。

      十幾年沒見面的父親坐在老家大廳,那景象太不真實,張宸愣了幾秒才開口喊了一聲爸。男人也只是點點頭,沉默了半晌,實在挑不出適合作為開場白的話語,便直接了當地說:

      「張宸,你今年也二十八歲了。」

      「嗯。」

      「聽你奶奶說,你沒帶過女孩子回家?」

      從沒想過會被逼婚,張宸突然覺得很想笑。離鄉背井這些年,祖父母大概是總算不必照料孫子,卸下重擔後從不主動和他連繫;父親更不用說,心思應該都在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弟妹身上。過於疏遠到,他多數時間,都以為自己是孑然一身的。

      久違的團圓飯讓他得以暫時逃避這個問題。約好送機的時間,他便不打擾父親與祖父母相聚的時光;事實上他也插不進什麼話。

      回到臺北的張宸,第一件事,便是提了煲湯到顧行雁的房間和他吃晚餐。

      「爸希望我結婚。」張宸挾起湯裡滾爛的蘿蔔咬了一口,「我想他是希望我結婚之後,替他照顧爺爺奶奶吧,老人家不願意跟他去大陸養老,說怕住不慣。生孩子倒是其次。」

      顧行雁垂著頭,撥弄湯碗內的排骨。筷子刮過帶骨的地方,肉便散了開來,看著就知道已經軟嫩熟爛,還冒著熱氣,他卻一點食欲也沒有。

      「我想和爸坦承,說我喜歡男人。」

      「宸?」

      顧行雁聞言,猛地抬頭,看見張宸嘴角微揚。笑容中那一絲寵溺,讓他的心瞬間揪緊。

      「你介意的話,我不會告訴他對象是誰。我只是覺得為了那種理由結婚,沒什麼意義,就是互相拖累罷了。到最後就像他和我媽一樣,除了怨懟什麼都不剩,還留下我這拖油瓶。」

      「......不,你別說。」薄唇微微顫抖著,顧行雁臉色蒼白地抓住張宸的肩膀,「不要出櫃。不准你為了我們的關係出櫃。」

      張宸的果斷,讓顧行雁如夢初醒。

      分居這一年多,兩人的關係根本沒有朝著他的安排走,他逃避,張宸卻追得緊;希望靠著濃情轉淡、漸行漸遠而分手,只是狠不下心操縱關係的自己的一廂情願。

      「張宸。你聽我說。我們好好談談吧。」

      「......行雁?」

      「我們分手。」顧行雁的十指,深深陷入張宸肩上的肌肉線條內,指節泛白,「分手吧。」

      凌晨三點零四分。

      微笑著找零,將微波好的玉米濃湯用提網裝好,遞給圍著粉白色圍巾的女孩後,張宸再度走出店外。倚著玻璃門上新貼好的宣傳海報,他又點燃一支菸;尼古丁連著深夜的空氣一併吸入,氣管冰得有些疼。

      顧行雁跟在他身後,經過鮮食貨架,見女孩拿走的那碗湯的位置,像缺了顆牙,便順手將後排的商品往前補。張宸瞥見,歎息隨著煙霧一併吐出;曾經繾綣,那時他愛極他的細膩,但分手後,恨他的細膩的想法反倒更多些。

      自動門開了,顧行雁踏上門前台階,看著張宸的手。

      夾著菸的長指,讓他想起很多往事。

      「別抽了。」顧行雁按住那隻手,制止他將濾嘴送到唇邊,「你才抽沒幾年,早點戒了吧,別和自己的健康過不去。」

      「你呢,什麼時候要戒?」

      「十二年多,我的肺早就不乾淨了。如果那些黏在肺裡的不是焦油,而是灰燼,大概都積到這裡了。」骨感的手抬起,在靠近乳首的位置比劃,「總覺得再繼續下去,淹到脖子的時候,我就會呼吸困難。」

      「別亂說。」

      張宸才不悅地皺起眉,菸又在瞬間被顧行雁給奪走。這次他沒有抽一口就熄了它,像在眷戀什麼,那點星火都要燙上手指,才依依不捨地,將菸蒂扔進路邊的排水口。張宸沒出聲,只安靜地看著,顧行雁的側臉被氤氳的煙霧包圍,線條更顯陰柔。三十歲的老菸槍,吞雲吐霧的樣子,有種頹廢的美。

      伴著顧行雁的時間,能長過萬寶路淡菸的,除了顧太太,大概就是自己了,張宸想。

      「比起戒菸,我更想問另一件事。」

      「問吧。」

      「你呢,什麼時候要辭?」

      語氣中帶著笑,有些調皮、有些狡黠。

      那讓張宸原本有些緊繃的精神頓時鬆懈下來。他知道顧行雁是在調侃自己,什麼時候才願意辭去這份大夜班的工作。

      三年多前,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強硬的顧行雁。分手兩個字,說得毅然決然,甚至為了證明那並非玩笑話,斬斷自己的後路,他請了兩週的假,收拾行李回去和母親同住。十八歲之後,張宸是再沒可能和顧太太打照面的,她連和張家兩老說上一句話都不願意,當他們全家是個害顧行雁沉淪的疫病。

      顧行雁在假期結束前,總算捎了封簡訊給張宸。

      他寫:你不同意分手,我就離職回來這裡,我們再也不要見面。

      好,我們分手。他沒有多想便打字送出了,相當冷靜。比起做不成情人,自己的生活中沒有顧行雁的存在,更讓他難以忍受。

      那兩週,張宸幾乎都是蜷縮在棉被中,看著窗外天色轉白才睡去。

      寧靜的夜,過長的獨處讓他想了很多事。

      他給顧行雁的呵護,真的是必要或者被期待的嗎?即便沒有表現出來,但或許工作不順的顧行雁,癡癡等待著自己伸手拉他一把?不對,男人都有自尊,況且他的倔脾氣,十幾年來如一日。那又是為了什麼?脫口而出的被逼婚一事,移轉了壓力,而讓時常胡思亂想的顧行雁認為,自己必須放張宸自由?

      到最後,張宸恨自己看不透人心。

      不停失眠讓他在工作上出現很多失誤。開始遲到,報表一再被退,部門會議時出了神,面對質詢總是反應不及;最後主管約談了他,語重心長地暗示,年終要打考績,別在這時犯錯搞掉自己的甲等。但他無力,也無心改善這樣的狀況。最後他拿了個乙等。

      張宸本就無法全心投入這份工作,幾經思考,他在年後提出離職申請。

      在交接期間,他把這幾年斷斷續續在寫的散文、以及一些翻譯作品寄到幾間出版社。他並沒有相關經歷或獲得獎項,要直接以文學作家身分出道太困難,市場有些萎縮的現在,願意大膽嘗試的出版社幾乎已經絕跡。但他還是獲得了一些機會,從接案翻譯做起。

      口碑需要靠作品累積,剛開始他的接件數量少,稿費自然不多。

      於是張宸有了兼差的藉口。

      他到顧行雁上班的便利商店,應徵大夜班。最缺人的時段,來了這麼一個體格好,看來能獨自負荷進貨、補貨,又比較不擔心遇上騷擾或鬧事的男性應徵者,店長自然是相當歡迎。顧行雁直到張宸的正式上班日,早上交班時,才發現這個情形。木已成舟。

      一年多過去,張宸並沒有套出顧行雁堅持分手的理由,更別提復合。但翻譯件數逐漸穩定,和便利商店的工作也取得平衡,這樣的生活步調並沒有不好,他便持續下去。

      他們會聊天,就像今天這樣。顧行雁也從不拒絕張宸的問候。

      兩人也一直一直,都是單身。

      「我不會辭,你也知道理由。」張宸直直望進顧行雁的眼底,壓抑不住,俯身在他乾燥的薄唇上,偷了個吻,「你剛說要談談,是要和我說什麼?」

      「請我抽根菸吧?我們還沒一起抽過。」顧行雁向張宸伸出手指,「剩下的,你自己留著,你會需要的。」

      張宸掏出菸盒讓顧行雁抽走一根,替他點上。

      「宸,我怕你恨我。」

      「我不會。」

      「即使我說,我在分手前,就去玩一夜情,你也不恨我嗎?」夜深了,氣溫越來越低,顧行雁呼出的煙霧,混雜著在空氣中凝結的吐息,「我和別人上床,宸。」

      「那也是我忙著工作冷落了你。」張宸苦笑,「哈,工作太忙,多爛的藉口。」

      他叼著菸,回頭踏進店內,不到半分鐘就走出來,手上多了兩罐從加熱櫃拿的易開罐麥香奶茶,把其中一罐塞進顧行雁手中,繼續說:

      「行雁,我不需要道歉。我寧願你回來,就我們兩個人一起生活。」

      「不只是那樣,聽我說完。」

      張宸說好,然後側過頭想看看他,卻在瞬間停止呼吸,睜大了眼。

      顧行雁清瘦白皙的臉頰上,滿是淚水。

      他第一次看到他哭。無聲的,卻很緊繃的模樣,全身輕微顫抖著。張宸伸出手,卻不曉得該摟住他腰、拍拍那窄肩、或是輕撫他過瘦而突出的背脊;最後,他只是隔著那層黑色毛衣,抓住他的手腕,靜待顧行雁的情緒平復下來,繼續往下說。

      事後張宸不停問自己,如果能預見結局,他還會聽顧行雁坦承嗎?他不知道。

      大學四年,反覆降臨的恐懼,以及自我貶抑,最終變成甩也甩不掉的憂鬱。顧行雁是病了,但他拒絕承認,也沒有張宸陪著他面對。所有的一切在他二十五歲時,終於潰堤。

      張宸在外商公司,看來沒碰上什麼大挫折;他有語言長才,或許哪天抓緊了契機,他能去上海、去日本、去美國分公司,展翅高飛。每一天,打開套房的門再關上,隻身待在漆黑的玄關時,顧行雁都感受到,兩人間的距離並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現實。

      有天他在下班前進到冰櫃補飲料,瞥見外頭一個西裝畢挺的身影快速走過,那一秒,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張宸。他搖了搖頭自嘲,怎麼可能呢,張宸應該還在公司;但仔細一想,那又是張宸,他像一陣風,或許哪天時運到了,就從他的視野內消失,再看不見。

      顧行雁不曉得,自己能不能繼續任性地愛下去。

      同性戀,撕裂了顧太太的心,母子兩人再也沒有好好說上幾句話;同性戀,或許也拖累了張宸,他們之間沒有可能。然而他卻優柔寡斷地一再接受挽留,這到底算什麼呢?

      所以他開始一夜情。

      「我還記得,那也是個很冷的十二月天。小清帶我去的,說快要過節,都在辦主題派對,他想辦法弄到了兩張票,好好去樂一樂吧。我那天請同事代班還被臭罵了一頓,說都是情侶或家庭客,忙死了,切肉洗菜都來不及,我請假太過分。」

      「然後?」張宸不曉得,這是今晚的第幾根菸。太冷了,他的手不住發抖。

      「那派對是全黑的。不開燈的那種,摸了誰感覺對了就上,說白了就是雜交派對。」

      顧行雁的口氣很淡,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想著還是不要參加比較好,結果小清不由分說把螢光環扣到我的腳踝上。我記得自己笑著踢他,他還朝我吐舌頭,說:又沒用藥,怕什麼啊膽小鬼!我就下去做了。但他只說了一半,確實是沒用藥,但也沒用套。」

      見張宸沉默,顧行雁別過頭,留給他逃避的空間。不知何時,臉上的淚痕已經凝結,他揚起了笑,有些惆悵,把手上早就捻熄的菸蒂拋進夜色中,輕聲說:

      「那天之前我們多久沒上床,我記不太清楚了。但從那天開始,我沒再和你上過床。隔了兩週,我去做了快篩。」

      張宸終於忍不住,顫抖著抓上顧行雁的手,驚覺他竟然發著低燒。想說的話都哽在喉頭吐不出口,最後只重複著問然後呢?結果呢?

      顧行雁只是笑。

      「宸,我說過的,要是哪天真的不能繼續走下去,對我們兩個人來說,無法獨立都不是件好事。我看過你翻譯的作品,比大學的時候更好了,很精緻,我很喜歡。你可以答應我,繼續譯下去嗎?」

      張宸一直搖著頭。顧行雁又笑了,頭枕上他的肩膀,看著天色漸漸亮起。

      「天亮了,夢也該醒了。你打卡下班吧。」

      他毫不眷戀地轉身,用截然不同的開朗語氣,迎向清早前來送貨的物流人員。

      然而張宸耳邊只迴盪著那句耳語。直到他返回住處,倒上床泛著萬寶路淡菸氣味的床單,失去意識前,不曉得是第幾百次地浮現那句話。

      ──謝謝你愛過我。

      那之後,顧行雁沒有到店裡上班。張宸去他租屋的地方問,房東說他在上個月付了違約金,提前搬走了。他抽空回了老家,名義上是探視祖父母,實際上,是盼著對面那扇深色大門,再度在傍晚、或是週六的下午一點五十分打開。

      但是沒有。

      兩個月過去的某天晚上,張宸做了夢。

      他們中部學校,畢業旅行不是往南、就是向北。那一年,高中畢聯會投票決議,挑出了北宜路線,先驅車前往宜蘭,再沿著基隆野柳、金山淡水,一路玩回台北。最後一天,他們參觀完故宮博物院後,入住劍潭附近的旅館。傍晚到晚上是自由活動時間,也沒有安排統一在旅館吃晚餐,大家便鳥獸散逛士林夜市去了。

      張宸和顧行雁沒打算和班上同學成群結隊行動,他們約了社團的社長一起逛。雖說性別不同,但他們從沒把朱婉真當女孩子看,稱兄道弟的,偶爾還會互用髒話問候;她也是高中三年時間,唯一知道兩人是情侶的人。

      兩人陪朱婉真買衣服,張宸順道在潮流店挑帽子,顧行雁只負責看,分析哪個顏色好、或在他們猶豫不決的時候出聲指點迷津。走著走著,朱婉真突然笑得詭異,在顧行雁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的時候,把他推進掛著亂七八糟霓虹招牌的情趣用品店。

      「朱小婉妳幹嘛啊!不要拿那種東西對著我甩!」

      隨後跟上的張宸才走進店內,就見到朱婉真拿著螢光保險套和細長的玩具,左右夾擊著顧行雁;一向溫和冷靜的他被逼急了,拼命閃躲。逗趣的互動讓櫃台後的年輕店員見狀,也忍不住莞爾。

      「別鬧了,剛才逼行雁吃大鵰燒給妳看還不夠嗎。」

      「他舔得不夠煽情,我等下再買一個?這次就選奶油口味怎麼樣?」

      「朱小婉!」

      張宸邊勸邊把兩人拉開,嘴角卻憋不住地噙著笑。

      朱婉真見狀,也哈哈大笑著把那幾個保險套往他手裡塞,說你們兩個誰試試,給我當畫本子的題材吧。張宸把保險套放回去,將兩人拖出店外,省得丟人現眼。回程往飯店走的路上,顧行雁和朱婉真依然沒完沒了地鬥嘴,直到張宸受不了,掄起拳頭一人頭上敲了一記,才讓他們閉上了嘴。

      房間是四人房,兩張雙人床的配置,張宸和顧行雁睡一張。

      夜裡,顧行雁翻來覆去,睡不太著。大概是第二十次扭動著翻身的時候,他對上了張宸的雙眼,倒映著窗戶外微弱的光線,晶亮清醒得很,這才發現對方也沒入睡。於是他們拿了磁卡錢包,偷溜出房間,跑到飯店外頭往大街上走。

      他們坐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外,喝著張宸靠那張成熟的臉,瞞過店員才買到的啤酒,試圖在充滿光害的天空中,找到幾顆課本上教過的星星。他們漫無邊際地閒聊,說到如果考上外地大學,是住宿舍好、還是要另外租房子比較自在。

      顧行雁突然笑了出來。張宸問:「怎麼了?」

      「你好可憐喔,要付兩倍房租耶。」

      「在亂說什麼啊,你喝醉了?」

      「才沒有!」

      「那為什麼我要付雙倍?」

      「因為你在這裡也租了房間啊。」

      顧行雁伸出食指,戳戳自己的左胸口處,笑得燦爛。

      「請給我房租,因為你住在我心裡好久了。」

      張宸一愣,在顧行雁伸手摟住他的肩膀之前,吻上那溫熱的嘴唇。

      然後他便醒了。

      睜開眼後,張宸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久,眼角不爭氣地濕潤了起來。凌亂的床單上躺著拆開的紅色和紙,那是顧行雁送他的三十一歲生日禮物。

      裡頭是他為顧行雁第一次租的漫畫作品的原文公式書,他送給顧行雁的十四歲生日禮物,最終用這種形式,回到他的手中。

      他腦中迴盪著,夢裡顧行雁說的最後那句話。

      那句讓人不臉紅都難的台詞,像白砂糖那樣,直接強烈的甜。一吻結束,他對顧行雁說,你講這話不覺得丟臉嗎?年輕的神采飛揚的他還嬉笑著回,哪會?宸你怎麼不照抄,難不成我沒有住在你的心裡嗎?敢負了我,我不會饒過你的喔。

      「請給我房租,因為你住在我心裡好久了。我照抄了,行雁,但我不介意你給不給我房租,我只希望你搬回來住。」

      張宸低喃。他抬手遮住自己的雙眼,覺得耳朵進了好幾滴溫熱的水珠。

      「否則這房子空蕩蕩的,令人好難受。」

      ──別說「謝謝你愛過我」這種話,別那麼說。

      ──因為我還愛著你啊。

尾聲

      一年後,台北,十八歲的他們住過的旅館。

      張宸在凌晨經過只有一個服務員值夜的櫃檯,踏出大門。

      夜很深,加上寒流,空氣像冰似的,凍得關節都發僵。觀光夜市和小吃攤的燈全熄了,一地碎葉,和著食物的包裝紙和雜物。風聲像哭,張宸想,城市正喧囂著它的孤獨。

      這一年,他先是報名補習班,考上了研究所,翻譯所。兩個月前辭了便利商店的工作,當全職譯者。他書看得多,文采也不錯,寫的那些短篇,偶爾能被出版社採用,放上雜誌。

      他依然一直惦記著那個人。

      不曉得他過得好不好。

      又快過農曆年,祖父母因為衰老和疾病相繼過世後,今年他只打算回去掃墓。或許年後吧,比較不塞車。

      他給編輯捎了通電話。熬夜一週,趕了幾章翻譯進度交出去,換得三天的假,重新遊了其實不怎麼有趣的北迴線。

      出發前他找出了一些老照片。當年拍過那些的北海岸風景,他拍了一模一樣的,有些變了,應該說,絕大多數都變了。

      就像和那個人的感情一樣,都變了。

      故宮是最後一站。他細細看著那些文物,一晃眼,竟是快閉館的時間。張宸想起,當年那個自認成熟的小毛頭,耐著性子在一扇又一扇強化玻璃前逞強,其實也沒看進去多少,不禁苦笑了下。

      夜市倒是沒逛到。從故宮回旅館,他倒上床小憩,再醒來卻是這個時間,還是餓醒的。

      真的老了,幾天馬不停蹄的行程確實令他感到折騰。掏出菸盒,叼起萬寶路,吸吐之間,灰白的煙混著更多的霧。

      那間便利商店還在。可能是地點好,似乎又翻新擴建過。

      捻熄才抽掉三分之一的菸,扔進排水口,他踏進店內。現在我買啤酒不違法了。他沒來由地想起這件事,淡淡地揚起唇角。

      「歡迎光臨。」

      張宸驀地回頭。

      蹲著整理糖果櫃的店員,因為他的大動作抬起頭。愣了一秒,竟踉蹌地往門口跑。

      「行雁。」張宸追上去,圈住那瘦弱的肩膀,從背後緊緊抱住他。

      「放開我。」

      顧行雁的聲音抖著。他不問張宸為什麼在這,或許,也不必問,就和他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工作,是一樣的。

      「行雁,好久不見。」

      張宸的嗓子啞著,羊毛呢大衣上,全是萬寶路淡菸的氣味。他一抱,氣味便沾上顧行雁的身體。懷念又恍惚地嗅著那白細的頸窩,卻只有美琪藥皂的味道。

      顧行雁閉上眼,不回話了。

      感應門關上,店內開著廣播,聲音不大,甚至蓋不過他們的呼吸。幾條軟糖凌亂地躺在磁磚地上沒人收拾,但張宸不願鬆手,顧行雁也沒有掙脫。

      指針兜過幾個圓,一聲長音,廣播報時。是凌晨三點。

      沉沉呼口氣,張宸先開了口。

      「記得你對我說,夢該醒了。那時候我覺得,我們之間像是童話故事,像灰姑娘,在舞會尾聲的鐘響後,一切都結束了,禮服,馬車和玻璃鞋都是。」

      又是凌晨三點零四分。

      去年的聖誕夜,一走過這個刻度,他們的世界,就驟變了。牆上掛著的單調的時鐘,像童話裡敲了十二響的,比任何人都無情的大鐘。

      時間才是最不留情的,打醒了少女的夢的處刑者。

      「是啊。」

      顧行雁就是灰姑娘。在主動追求到的王子面前,沒有逃走,冷冷看著純白馬車變回南瓜的灰姑娘。

      那時候,他必須讓張宸知道,現實是什麼;他也必須讓自己認清,現實不容許,他再任性地蹉跎彼此的人生。

      「可你是不是忘了。行雁。」溫暖的手臂收得更緊。張宸的唇貼在顧行雁的耳廓上,將自己的暖意渡給他,半晌才緩緩地說:

      「王子最後還是追回了那個女孩。他不介意她的出身,不介意她在家裡的地位,更不介意她穿著碎布拼起來的舊衣服。」

      穿著單薄棉外套的瘦削的肩微微顫抖,顧行雁卻還是倔強,不願轉過身。

      「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生了病。即使那是真的,我們再也不能做愛,那又如何。」

      「......那樣的愛,完整嗎。」

      「沒有你在,我連愛情都沒有。」

      感覺到懷裡人的抗拒逐漸軟化,張宸把顧行雁轉過來,在他臉上吻了又吻。眉眼,長睫毛,鼻樑,雙頰,乾裂泛白的嘴唇,一處都沒有略過。他的嘴間滲進微微的鹹。張宸細看,不知何時,顧行雁蒼白的臉上已經掛了兩行淚。

      「我好累。」顧行雁輕聲說,嗓音沙啞。他揪住張宸的羽絨外套,埋進厚實的胸膛以掩蓋自己的失態,「宸,我好累。我想和你像以前那樣,可是好累。」

      「我陪你。」

      張宸感覺,線衫的左胸處被顧行雁越掉越兇的淚浸溼。他輕撫上那隨著抽泣而顫動的背脊。

      「我其實沒得HIV。」

      我以為可以騙你,騙自己,讓我們自由;其實只是讓雙方都一腳踏進了墳墓。因為放棄這段感情,等同於死亡。

      「那很好,真的太好了。」

      「宸。」

      「怎麼了。」

      「夢醒之後,可能比夢裡更美好嗎?」

      在聽到張宸的回答前,顧行雁感覺自己的手被溫暖大掌緊緊握住,而後十指交扣。

      「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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