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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04

      「資料全部給我重寫!」蘊含怒意的男聲響徹了整間醫療室。

      對方將手中的資料全數往我臉上砸來,在還未感受到痛感時紙張已在地面四處散落,我彎下腰去一一拾回。我自認表現得極其平靜。

      這是轉入醫療室八個月以來第九十七次被這樣當眾羞辱,私底下的次數則不在話下。

      不知為何醫療室長對我的轉入頗為不滿。雖說他相當重視醫療運作,所以對成員要求很高,但對我與其說是高度要求,不如說是刁難更為恰當,這在其他成員眼中也是一致認定的事實。

      我拿著資料回到位置上再次更改,表面上看似默默接受,但其實我對室長這樣的態度也不是打從心底服氣。想當初進來的第一個月我幾乎天天回去跟三十七抱怨,而他也想不到什麼能安撫我的話語,除了叫我忍耐,還是忍耐。

      記得有一次,他可能聽我抱怨也聽到煩了,竟然就脫口說出讓我打他消氣之類的話,而當時在氣頭上的我也沒剩多少理智能夠思考,誰知道這樣一拳揮下去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把他打到送進醫療室又多挨了一頓罵。

      「老師又來了……」坐在我隔壁的女性感嘆。

      我在紙張塗改重寫的力道不禁加重了幾分。

      「四零你還好嗎?」

      「算了,已經習慣了。」

      「別太在意,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隔壁的四十三號大概是整間醫療室裡唯一會關心我的人了,因為大家都不想跟著變成室長的眼中釘,所以都盡量避免跟我有過多的接觸。

      四十三號是室長所收的直系學生裡唯一的女性,年紀比我稍長,似乎原本就有些醫療知識背景,所以才會在剛進醫療室時就被他收作學生。

      另外,她也是特殊能力者,每天的凌晨三點到六點都會去發電室供輸能量。

      據我所知,像她這樣的能量供應人員目前在我們基地裡佔了總人數的百分之五,意思也就是說我們其他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得靠他們才能活下去,因此其中有些人的態度比較狂妄,令許多人感到不悅。

      但四十三號卻不像那些人,平時都照表在醫療室值班,也和醫療室人員相處融洽,對我更是照顧有加,如果我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去請教她,她也不會吝於教學跟回答,因此我們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師生關係。

      「總覺得他今天脾氣特差。」

      「是嗎?難道他不是每天脾氣都很差嗎?」

      她一臉認真的回答讓我忍不住笑。

      「喂喂,妳這樣講你老師沒問題嗎?」

      難不成這是只有幾乎天天挨罵的我才感覺得出來的些微差距?

      「可能跟昨天的會議有關吧……」

      「什麼會議?」

      「好像跟之前受傷昏迷的外勤隊成員有關。」

      我握筆的手不禁抖了一下,正在書寫的文字也連帶變得扭曲。

      她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異樣,繼續接著說:「已經好幾個月了但完全沒有要甦醒的跡象,多少會有人抱怨吧……說要放棄治療之類的。」

      沒錯。就大局來考量,我們不該為了一個無法勞動生產的人而浪費資源。

      關於十三號的去留自他被送回基地以來一直爭議不斷,剛開始大部分的人持中立態度,認為十三號若能在短期內醒來這樣的照護沒什麼大不了,然而一天天過去,反對讓他繼續留下的聲浪越來越多,堅持保留的人也急了手腳。

      然而經過多次檢查,得到的結論都是「他的身體機能完好,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醒來」。

      這是心病。

      不管誰來結果都是一樣的。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喚醒他。

      就我的立場,我相信沒人比我更希望十三號能盡早醒來。說來諷刺,如今能救我脫離如深淵般無盡恐懼的只有他了。

      而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待在慘白的醫療室內,坐在同樣蒼白的桌前,面對黯淡色彩文字的紙而已。即便已經窩囊到連自己也不齒的地步,依舊得表現得泰然自若,不讓那群人有機可乘。

      帶著這樣難以言喻的心情等待黑夜再次降臨,此時的我握著螢光棒在夜晚的醫療區巡視。今晚是我負責值夜班。其實原先表定的值班人員並不是我,而是一位資深前輩。可是前輩卻在下午突然掛病號,身處於醫療資源不足又急劇惡劣的氣候環境下,再微小的疾病都不可等閒視之,所以室長命令他在寢室內休息,等痊癒後再回到崗位,避免惡化跟傳染。

      然後,可想而知值班的責任就落到其他人身上,當所有人都做好從容就義的決心後,室長卻直接點了他們想都沒想過的名字,那就是我。並不是覺得我沒有執行夜間照顧的能力,而是今天的值夜人員只有兩個人,除了原先安排的前輩外,另一位就是室長。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今天同事們離開醫療室前向我投來怎樣憐憫,甚至悲壯的表情。

      經過長期的精神壓迫洗禮,讓我在單獨面對室長時可說是分分秒秒都戰戰兢兢,但他沒有像預想中那樣下達任何刁難的指令,只丟給我一份報告,叫我在夜間巡房時順道送去通訊室就放人了。

      橘色的螢光能照亮的範圍不廣,幾乎看不見前方的路。小心翼翼邁開步伐卻踩到異物讓我一陣踉蹌,不只手中的螢光棒飛到幾公尺遠,文件也散落一地。

      待眼睛稍微適應黑暗後,我撿起腳邊的異物。那是裝滿固態水的寶特瓶。

      這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裡?糧食、飲水都由資源部管理,固態水也是其中之一。那些平時都存放在接近基地出口的倉庫,每日都要詳細清點,每個人的配給也是控管嚴格。另外,倉庫裡的東西通常都存放在跟基地外氣溫差不多的溫度下保質,所以要帶出倉庫的食用品一定都得經過加溫,讓它們回到常溫的狀態。因此照理說,這瓶水不該以這樣的狀態出現在這個地方。

      雖然心中充滿疑問,但還是撿回文件為先。我拾回螢光棒,開始低頭將散落的紙張回收。循著紙張掉落的方向,我來到一扇門前。

      接著,我想都沒想,直接推開入內。裡頭和走廊如出一轍地黑,當我確認文件全數撿回轉身離開之際,卻猛然意識到這個空間似乎還有其他活體。

      用手中微弱的燈光向前探照,發現確實有固定頻率呼吸的生物存在。我緩緩靠近,直到看到他的樣貌。

      「……十三號!」

      許久未見,已經昏迷長達半年以上的他臉頰消瘦、面色蒼白,若不是胸腔持續起伏,我恐怕不會認定他是個尚有一絲氣息的活人。

      可是問題又來了,這道門應該是上鎖的才對。

      據說安置十三號的房間應該配有安全鎖,只有主治團隊的三人擁有鑰匙能自由進出檢查及治療,為的是不讓主張放棄照顧他的那群人有機會下手。

      但如今我卻站在這裡……

      這個想法讓我極為不安。我走到他的病床旁,伸手去探測他的鼻息,確認沒有問題後,開始檢查其他部位。用盡我幾個月所學的醫療知識做過基本檢查確定沒問題後,我才放下心,心想應該是主治團隊的某人不小心忘記關門罷了。

      「你在做什麼!」

      那聲喝斥令我動彈不得。我知道那是誰的聲音。

      「室長……」

      對方無視我直接走向十三號的病床,我識相地側身讓開。

      他做起基礎檢查,可手法看起來遠比我的專業、流利許多。

      「你,跟我回去。」

      確認完沒有問題後,他又逕自走向門口,待我步出房門後便反手鎖上房門。

      室長此刻正背對著我,用極為平靜的語調問道:

      「你轉來醫療室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十三號的房間真的不是我打開的!請相信我!還有,我也沒有想傷害他,我……」

      「我知道。」

      我在回醫療室的路上拼命想著該如何解釋讓室長相信我。因為就剛才的情況不管是誰來看都會懷疑我對十三號圖謀不軌。

      「我想知道的是,你從外勤轉來這裡的目的。」

      他轉身面向我,用不由分說的眼神探問。沒想到向來對我懷有偏見的室長也會有想認真聽我說話的一天。可是我不能道出事實。

      「我八個月前意外摔斷雙腿,沒辦法再勝任外勤隊的工作所以才轉任內勤做醫療,希望至少以前外勤的隊友們如果受傷了,可以幫他們治療,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麼,再更之前的那起事故呢?你真的殺了人嗎?」

      這是我繼八個月前的事件後,再次面對如此直接的逼問。

      「不曉得關於那件事您聽過什麼樣的傳言,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絕對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他直視我的雙眼良久。

      「哼,最好是這樣。」他走回他的位置坐下,看著我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如果你進來這裡還有其他目的,或是想用這裡習得的知識傷害別人,我勸你最好快滾。不然要是被我直接抓到把柄,可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你!」

      「是。」

      這樣就能解釋為何他對我的態度會如此了。原來室長也只是不希望無辜的人受傷而已。雖然無法立刻釋懷,但我還是多少能體諒的。

      「對了,室長,剛剛的文件我再幫您送一次吧。」

      「不用,你送文件的功力我已經見識過了,所以現在給我坐在這裡把那張桌上的所有文件整理完就行了。」

      我看向那座可稱之為「山」的文件堆,再看向室長那張臉。

      看來就連體諒也得花點時間才行。

      我與那堆文件為舞到清晨五點才回到自己的寢室。

      再次醒來是在三個小時後,而且是在三十七急切的叫喊聲中。

      還沒完全清醒的腦袋讓我像在水裡浮沉,可是他的那句話卻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中。

      十三號突然沒有呼吸跟心跳!

      我在這個永遠分不出白天與黑夜的基地內奔跑,奔向醫療區十三號的病房。一路上我感受到所有人的情緒都在不安和疑惑中沸騰。

      許多醫療室的職員都擠在門口,其中也看到了四十三號的身影。

      「怎麼樣了?」

      她搖搖頭,「剛剛醫療團的三個人輪流檢查過,發現不管怎麼樣都測不到脈搏跟呼吸,現在換室長檢查,如果也不行的話就……」

      就在四十三號說話的當下,室長原本按在十三號手腕上的手緩緩離開,他直起身,向在場所有人宣布:

      「所有人回到醫療室,我們必須討論後續事宜。」

      三個醫療人員難辭其咎,可是將為過失還是有意致死負起責任尚未定案。不該開啟的門被打開、八個月前的事件、十三號的死亡……片段的詞彙在我腦中流竄。其中肯定有人懷有殺意,而那個人將會為他的所作所為負上代價。

      「我們都是排班輪流去替病人檢查,間隔大概是四個小時,因為從這幾個月的觀察看來,病人除了持續昏迷之外,其他狀況都相當穩定。」

      「你們保證真的沒有其他疏失嗎?」室長質問道。

      「請問室長昨晚值夜時有發現什麼嗎?」

      發問的人是團隊的其中一人。如果沒記錯的話我記得他也是……

      「對了,昨晚是巡房的是……?」

      不知道是誰開的頭。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聚集到我身上。

      「是我。」室長的聲音堅定而有力,「你們以為我會把夜間巡房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一個只學了半桶水的傢伙嗎?」

      沒想到室長會幫我。可是如此一來室長的處境也會變得很危險。

      假設昨晚房門沒關是反叛者計畫中的一環,開門是為了讓非醫療團的,也就是沒有鑰匙的其他人進入房間殺害十三號。那麼當時我發現門沒關、室長也確認過沒有異樣,表示那個時候他們還沒執行計劃。但在離開的時候室長鎖上了門。也就是說,當他們要正式執行時就會發現,有人知道「門沒鎖」這件事。

      「那麼……關於如何處理已逝人員,我想應該不用再多做討論了。負責人們等一下馬上呈交報告書,然後將逝者移交給外勤隊。」

      逝者的處理方式,即是將他們丟給盔甲殼食用。這有違道德嗎?在過去的世界裡或許是,但在「這裡」大家幾乎對此事心照不宣。

      盔甲殼想要食用人類,人類則拼命逃離盔甲殼。這是生物的本能。但當所有人類都有能力逃脫後,難保盔甲殼會因為無法取得食物而暴躁。所以就將已經失去靈魂的軀殼丟給他們吧。這樣至少能讓一人,甚至是好幾人免於在恐懼中成為俎上肉。

      究竟何謂道德?我想,此刻站在這裡的我們都已經失去了判斷能力。

      「沉寂半年以上,終於開始有動靜了嗎?」

      今天整座基地始終都壟罩在詭異的氣氛當中,特別是醫療室和外勤隊,雙方要進行移交所以特別慎重。移交期間除了最基層人員需要留守外,其他人員都被通知到場。直到中午十二點正式移交後各部門才又回歸正常運作。整體工作進度被延後也是在所難免的。

      因此我跟三十七都回到寢室已經是凌晨四點之後,我這才有機會對三十七詳述昨晚的經過。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感覺很快就有事情要發生了。」他靠著牆,視線不停在房內流轉。

      「如果他們在醫療室本來就有人手,為何要到現在才殺十三號?」

      「我也想不透這點。會不會因為是同伴,所以他們內部也像我們一樣對要留還是要殺僵持不下?」

      「別傻了。」我反駁,「你以為他們能像我們這樣大張旗鼓地投票表決嗎?他們應該恨不得早點解決以絕後患才對。」

      「或者……他們是在等待時機?還是準備什麼?」

      準備什麼?對了,準備!

      「礦泉水!」我恍然大悟。

      三十七用眼神示意我講清楚。

      「我昨晚不小心踩到固態的冰礦泉水跌倒,所以才會發現那道門沒關。」

      我給他一段時間去消化這段話,最後他得出結論:

      「難道他們想偷渡糧食跟飲水?」

      「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時間長達八個月,只要每天都搬運一點點就不會被發現,但應該也存了不少的量吧。」

      「資源部、醫療室、外勤隊……」他開始在房內來回踱步,「他們幾乎在每個部門都能安插自己人。對這件事你有什麼想法?」

      「他們能在短時間內成立組織,並且有明確的共識跟目標。而團體的共識跟目標自古以來不是金錢、信仰,就是……」

      「種族。」

      在這個百人為單位的基地群體裡,還能分立出種族意識的無非就是──

      「擁有特殊熱傳導力的產能者。而且會想要運走那些硬得跟磚頭沒兩樣的糧食的怎麼想應該也只有他們了,因為他們有能力自行處理。」

      「那為什麼沒有特殊能力的十三號要幫他們?」

      「可能是他們有給他什麼好處吧。」

      「是嗎……」三十七顯然對這個答案有所保留,但他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琢磨太久,馬上就轉到別的話題,「外勤隊有兩名產能者。你也知道每次出勤幾乎都是分開行動,所以就算他們在那段時間趁機跑去別的地方我們也無從得知。」他翻開他書桌上的筆記本,動筆在頁面上書寫,從我這個方向只能瞥見上方畫著密密麻麻的表格,「這是這幾個月來的隊伍組合排班表,那兩個人通常都是輪流安插在隊伍裡,所以就像你說的,每天搬運不成問題。」

      「十三號主治團隊的其中一人也是產能者。團隊共三人,四個小時輪班一次幫他做檢查,時間點分別是四點、八點跟十二點,每個人的時間是固定的,以防混淆。那個產能者的輪班時間是四點。」

      「四點?可是你值夜發現門沒關不是凌晨十二點到四點之間的事嗎?」

      「對。」我的腦中已經勾勒出他們整起計劃的架構,「那是確保計劃能夠確實執行的保險。」

      「你是說,在不讓人起疑的情況下讓門有開兩次的機會。」他輕推鼻樑上的鏡框。

      「對,對方也是醫療室的職員,所以他很清楚每次夜間巡房的時間和可能會途經的地點,在十二點到四點之間開第一次門,如果所幸沒被發現,那就算他們走運。可是終究還是被發現了,於是他們動用第二次的機會。」

      三十七接著我的話說道:「要將他殺完美偽裝成自然死亡需要一定的程度跟技術,很顯然醫療團的那個人沒有那種能耐,所以只能負責確保門的開關是萬無一失的。」

      「同時是產能者跟醫療室職員,還有偽裝自然死亡的能力,而且那段時間能在基地內自由活動不被懷疑──」

      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人。四十三號。

      「她是……你的朋友吧?」

      我聽得出三十七的言下之意。

      「比起朋友,更像是恩師吧。不過,我不會因為這樣就手下留情的。」

      畢竟他們可是為了達成目的不惜奪走兩條人命的傢伙。

      「既然如此……」他邊撕下方才一直在書寫的筆記本內頁塞進口袋,邊拉開房門對我說,「趁現在時間還早,我們趕緊去跟Leader他們匯報這件事吧!」

      「好,那你去Leader那邊說明,然後請他轉告K讓各基地留意。我就去通知醫療室長跟外勤隊,阻止這次出勤。」

      這個時間整座基地就像和眾人一同陷入沉睡,走廊上我跟三十七的腳步聲聽來格外響亮。我們在轉角處分開行動。

      我直奔醫療室,卻在途中被某樣東西絆倒。當我回神看向身後時,我看見成群的黑影手持武器向我揮來。我感覺到有股溫熱的液體自我的額角流出,好幾波的衝擊令我暈眩想吐,然後視線逐漸模糊,最後化為黑暗。

      「嗚……」我的意識開始恢復,暈眩感稍微減退,但眼前依舊黑暗。

      我很快就發現並不是自己的眼睛出問題,而是我正身處在某個黑暗空間。不,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被關」在某個空間才對。

      試著伸展手腳,四周皆是金屬製的薄板,能敲打出聲響。但空間不大,手腳還不到完全伸直的程度就被限制住了。我似乎被鎖在鐵櫃裡。

      「喂!有沒有人啊?」

      我邊敲打鐵櫃邊大喊吶喊,但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他們早就預料到我的行動。難道我現在就只能坐以待斃了嗎?

      難保三十七不會在半途像我一樣被攔截。如果我們兩個都被抓住,還有誰能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

      可是我就算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到逃出這裡的辦法。我自暴自棄捶打鐵櫃。

      以前是被困在殘酷又現實的人類社會,後來被丟進冰冷虛無的白色雪地,現在又被關進這個黑暗、狹小的櫃子裡。可惡!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逃出去!

      「四十你在裡面嗎?喂!」

      三十七?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不定,是受傷了嗎?

      「我在這裡!」我再次敲打鐵櫃。

      「你等一下!我現在就幫你打開!」

      從聲音判斷我們之間應該還有一段距離。接著,我聽到接連不斷的碰撞聲,大概是重物撞擊門板的聲響,然後是物體毀壞的聲音。

      「是這個櫃子嗎?」他輕敲櫃門。

      「對。」

      「你稍微躲開。」

      我照他的話,將身體往另一個方向縮。

      碰──碰──兩聲巨響伴隨著晃動。

      鐵櫃的門大概是被敲歪了,他推開時有些吃力。

      「謝謝。」

      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他則使力將我拉出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他額頭上的傷,還有滿臉的血痕。他沒有戴眼鏡,臉頰跟其他部位有好幾處瘀傷。

      「喂!你沒事吧!」

      出於這八個月練就的醫療人員本能,我下意識就想幫他做止血的動作。

      「我沒事,你先擦這個。」他從口袋裡掏出裝有橘紅色藥粉的塑膠瓶,打開蓋子並灑在我額頭的傷處。

      我知道那個藥粉。那是醫療室為了治療外勤隊的外傷特地研發出來的新藥。但這種藥明明還在測試階段,為什麼三十七會有這個?

      「我會把事情一一向你解釋,所以你先別亂動,乖乖擦藥。」他放下藥瓶改用紗布幫我按壓傷口。「首先,事情已經往最壞的方向發展,我們錯估了他們的成員,原來不只是產能者跟十三號,就連Leader也跟他們是同夥。」

      聽說Leader曾經練過跆拳道,看三十七身上的傷就知道對方肯定沒有手下留情。

      「而且他還說,要炸了這座基地!」

      我的腦袋短暫當機,數秒後才完整接收到這句話。

      「什麼!」

      「不過我也在Leader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跟K傳達了這次的事情。」

      怎麼做到的?

      他從另一邊的口袋裡取出一張紙條。我記得那是他在離開寢室前撕下的筆記本內頁,上頭的文字大致描述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請求K協助通知各基地等內容。

      「因為我想到,每次外勤隊的隊伍名單都是由Leader審核跟調動,所以我就寫了這個,沒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說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然後就如你所見,我也被打得挺慘的。可能昏迷過幾分鐘吧?等Leader離開通訊室後,我就去找別人幫忙,結果就在附近遇見醫療室長,他幫我稍微處理傷口,又給我這瓶藥。也因為他幫過你,我覺得他可以信任就把事情全都告訴他,然後請他先疏散大家避難。」

      「那炸彈呢?放在哪裡?」

      「我知道通訊室有一個,然後我也成功拆解了。」他的神情相當嚴肅,停頓好些時間,似乎是在斟酌用詞,「但從那顆炸彈的火藥量看來,爆炸範圍大概只有五十坪的大小。可是他又說要『炸毀整座基地』,所以我想他們應該設置了好幾顆。」

      下一步該怎麼走?聽完三十七所說的話我也有點不知所措。雖然混亂,但腦袋依舊不停在轉動。

      「從Leader他們離開到現在大概過了多久?」

      「大概不到十分鐘。」他將壓在我額頭上的紗布扔到旁邊。

      「他們應該也會盡量遠離爆炸範圍以免被波及,如果現在追上去應該還來得及阻止……」

      他扶我站起身,「對,所以你現在趕快去追他們。」

      我?我一個人?

      「那你該不會是要……」

      「我要試著把所有炸彈都拆下來。」

      「你開什麼玩笑!」我朝他怒吼,「你要嘛跟我一起去追那群傢伙,要嘛就給我去協助避難!還拆什麼炸彈?想也知道來不及!」

      「可能來得及,他們的炸彈結構不會很複雜,我剛剛不到幾秒就拆完一顆,所以應該可以……」

      我直接打斷他的話。

      「可能?應該?現在可不是讓你逞英雄的時候!」

      「這不是逞英雄!」他也朝我吼道,「你仔細想想,如果這座基地真的被炸塌了,那樣的聲響會引來多少盔甲殼?再想想我們的雪上摩托車能乘載多少人?到時候不管是你還是我,大家都會淪為牠們的食物!但假如我多拆幾顆就能讓爆炸範圍縮小,甚至到完全拆除,那麼大家都會平安無事!」

      雖然被他這樣吼真的讓我覺得很不爽,但越想會越覺得他的說法並沒有錯。

      最後我只能盡量平復情緒,嘆口氣說:「或是我去追那群傢伙,然後把炸彈的遙控器給毀了也是個方法。」

      「嗯,這也是個不錯的方法呢!」三十七又恢復以往那種輕鬆的調調,「那我們就來比比看是我拆彈的速度快呢?還是你破壞遙控的速度比較快吧!」

      「混蛋。明明只是個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耍什麼帥啊?」我用對方也聽得到的聲音小聲罵道。

      「哎呀,誰叫我是自帶拆彈技能,人稱『鬼才』的三十七呢?」

      我和他一起跨過已被撞得歪七扭八的門板,站在門口彼此對看一眼。

      事到如今已經沒時間多說什麼,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們像之前那樣再次往和對方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要死囉。

      ──嗯。

      或許曾在心裡有這樣的對話也說不定。

      一路上我沒遇見其他人。我想應該都被疏散離開基地了。然後我來到外勤隊的特殊聯外通道,現場充滿打鬥的痕跡。原本應該擺放二十幾台的雪上摩托車,如今只剩下十台左右。他們果然騎這個離開了嗎?

      我走向其中一台試著發動,確認機能沒有問題後,便騎上它駛離基地。

      不料外頭早已下起細雪,除了視線變得不佳,連帶他們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也幾乎要被覆蓋掉。

      老實說我心裡也是懸著,別說我之前騎這個都會一直摔車,就連我以往常用的滑雪板這八個月以來我是連碰都沒有碰過一次,所以要抓住那種感覺我還得花點時間,可惜時間緊迫,因此我只能盡力讓機體維持在要倒不倒的微妙平衡。

      我稍微加快速度鑽過林間細縫,感受迎面撲在臉上的雪。

      他們有些人以前也沒有操作過雪上摩托車,所以我想他們應該會比正常速度要慢一些。以我現在這個速度應該再幾分鐘就可以追上他們了。

      交相重疊的馬達聲越來越近。我心念一轉,將機體駛向旁邊隆起的坡道。

      從這個角度往下望,可以清楚看見他們的隊伍。我的速度已經和帶頭的不相上下。接著我使勁將龍頭往左轉,整台摩托車從高三公尺的斷崖飛出,在空中迴轉飛旋往下墜落,最後落在他們隊伍的正前方。

      「到此為止!」

      雖然這句話聽來頗具威嚇感,但其實我正在努力壓抑顫抖。不說別人不知道,我剛剛降落時差點翻車。

      「前輩,請你讓開!如果不讓,別怪我們像剛剛那樣對你不客氣了!」

      眼前是當初我還待在外勤就認識的後輩。他握住放在後座的棍棒威脅道。

      「那正好,我本來也不打算對你們客氣。」

      我也從身後的置物箱中拿出慣用的狙擊槍對準他。

      拉開保險、上膛,動作一氣呵成。

      「四零!」四十三號的聲音從隊伍中傳來。「我們並沒有惡意,停止互相針對吧!我們只是不希望淪為產能的工具而已,等我們在其他地方安頓下來,雙方也可以重新討論協商啊!」

      協商?炸彈?事情果然有矛盾,但現在還不到攤牌的時候。

      「可是你們殺了九隊長!」

      「那真的、真的是個意外!我們當初引誘盔甲殼只是想要破壞你們的取水計劃。因為原先取用的寶特瓶裝水比較方便我們搬運,所以我們是想讓你們暫時把那裡列為高危險禁區然後繼續沿用舊法而已。可是沒想到十三號會失手害死九隊長。」

      「行!就算九隊長那件事是意外,但十三號總不是了吧?他協助你們,但你們卻用那種方式置他於死。」

      用詞是「你們」,實際上是針對四十三號一個人。

      「你誤會了。」

      四十三號啟動摩托車,駕駛到我面前。從她略顯緊張的神態可見她的駕駛技術還不是很穩定。她停妥後下車走到後方推開連接車體的木箱的蓋子。裡面裝著一個人。

      「十三?」

      他還活著!

      我以為我看錯了。再仔細看,他確實還在呼吸。

      「之前是讓他處於假死狀態。你也看到了,他現在的氣息很穩定。」她看著我,「我們有能力照顧他,在這裡的大家也都同意。把他繼續留在基地也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拜託你放過我們吧。」

      當我被她的話語震懾住,不知該做何反應時,有人從旁將我手中的狙擊槍擊落,隨後他們便成群圍攻過來將我壓制在地。

      額角的傷口又被扯開,血液在臉上畫出細線,然後從嘴角注入、流入口中,嘴裡滿滿的鐵鏽味。他們抓著我的頸項,讓我呈現雙膝跪地的姿勢。

      「你們下手輕點!」

      「現在怎麼辦?」

      「前輩要是不讓我們也只好……」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對該怎麼處置我無法定論。

      「要走要留隨便你們……如果擔心我會礙事看要怎麼處置我都行,但是請把炸彈的遙控器留下!」說這段話時我轉頭看向隱身在人群中的Leader,只見他的表情越發猙獰。「我知道你們想要脫離現在的制度,也知道你們多少會對我們這種完全沒有特殊能力只能仰賴你們的傢伙感到厭惡!但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到把整座基地都炸毀的地步吧?」

      「有人要炸基地!」「誰?」這個消息帶來的衝擊在他們之間擴散。

      「Leader。」

      聽到這個答案後,大家的反應各有不同。有人驚呼,有人開始大聲質問跟責罵。但不管怎麼樣Leader看來都不受影響。

      「呵,我只不過是執行經長遠考量後得出的想法罷了。」

      聽Leader的語氣就像在講今天晚餐的菜色那樣平常。感覺已經無法正常溝通了。

      「不知道您為何會得出要炸掉基地這個結論。可是趁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請您住手吧!」有人朝他這麼喊道。

      「不知道為什麼會得出這個結論?」這問題在他聽來似乎相當不可思議,「就說你們這群孩子都沒在用腦袋,人家說什麼就照做,簡直笨得可以!」

      他從背包裡拿出某樣黑色塊狀物體,上頭還閃爍著紅色跟綠色的電子光。那應該就是能操縱炸彈裝置的遙控器錯不了。

      「只要把所有事情全部統整起來分析過,大概就會跟我有同樣的想法了吧?」

      原本壓制住我的好幾雙手不知在何時已經全數鬆開。他們的注意力轉而集中在Leader手上的遙控器,大家都呈現想要搶奪卻又不敢向前的僵持狀態。

      「老實說我還挺佩服你的,四零。年紀輕輕就能深思熟慮,真虧你能按兵不動這麼久。」Leader面對十幾人的包圍依然神色自若,或許是覺得這樣僵持的局面很無趣,他反倒跟相距最遠的我聊起天來,「你這麼聰明,我想你只要稍微動動腦就能明白我剛才的意思了。」

      「您這樣誇獎我還真不敢當。」

      我邊回話,邊用眼角餘光掃到落在一旁的槍。

      「就你一個逃出來還真有點可惜。」話說到這兒他突然笑了,「你的夥伴感覺也很有前途,只可惜他太容易相信別人了。在我面前把你們知道的全都吐得一清二楚,到最後才知道被別人擺了一道。想想他那時候的表情也是絕妙。」

      「基地早就開始疏散避難了。」

      他開始把玩手中的遙控器。大家看著他的動作,神經幾乎繃緊到了極限。

      「這我也知道。但是那又怎樣?爆炸聲響跟震動會引來成群的盔甲殼,到時基地的上百人都無一能夠倖免。如果騎摩托車或許可以勉強逃過一劫吧?但那只是少數,其他將近兩百人還是得徒步逃跑,不過終究是抵不過那群生物的速度。畢竟你也知道,我們最近都沒什麼人在外面出意外,牠們的肚子還餓著呢。」

      「看來您認為自己很聰明?」

      「至少跟大多數人比起來我是的。」

      他話的尾音剛落,我便瞬間起身朝他衝過去。其他人看到我的動作後也隨之跟進。可惜我們聯合起來的實力還是遠遠在他之下,他甚至還雙手護著遙控器,光用踢擊招式三兩下就把我們給解決了。

      我被他踢進旁邊的雪堆。雖然被踢中的前胸痛得難以形容,可是至少背後還有柔軟的雪可以墊背。

      「俗話說『無知便是福』。既然你們已經知道這件事,我想應該也不會再繼續跟我合作了吧?等會兒爆炸之後大家就各自保命吧。」

      我看準他按下遙控器的時機大喊:

      「四十三!」

      對方聽到我的叫喊後,立刻反應過來將落在腳邊的狙擊槍推向我。我迅速拿起、握住槍桿、瞄準,然後擊發。

      「嗚!」

      子彈同時射穿了遙控器和他的手,鮮血不斷從被打穿的孔洞流出來。

      就在我以為一切到此結束而逐漸鬆懈下來時,卻突然察覺到他臉上掛起莫名的笑容。

      直到剛才,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被打穿的那隻手上,完全沒有看到他的另一隻手已經伸進衣服內裡。

      他對我露出諷刺的笑,「真正聰明的人會確保計劃能百分之百成功。」

      然後我聽到按鍵被按下的清脆聲響。

      可是並沒有聽到預期中的爆炸聲。

      「這……怎麼會!」

      Leader不可置信,像發瘋似地反覆按著按鍵,但基地所在的方向還是半點動靜都沒有。他憤怒地將遙控器摔到雪地上。

      隨後,好幾個人趁勢合力抓住他,而他完全沒有反抗。

      「你到底做了什麼!」

      「誰知道?」我聳聳肩,「或許是您沒有把遙控裝置安裝好吧?也或許是您做的炸彈根本就沒辦法引爆?無論如何,這都說明您還不夠聰明吧。」我毫不留情對Leader嘲諷一番。

      那麼接下來……我環視產能者們。

      「間接危害到基地全體人員的安全,我們真的覺得非常抱歉。」

      原先帶頭的外勤隊後輩向我深深鞠躬,其他人也各個面有難色。

      「那傢伙的手還在流血。先稍微幫他治療一下吧,不然很容易引來盔甲殼。」我關起槍上的保險,把它收回摩托車置物箱。

      四十三號面露欣慰,「四零,你……」

      「全部不准動!」

      此聲令下,周圍被白雪覆蓋的樹叢中突然冒出許多手持槍械的外勤隊員。

      怎麼回事?我竟然完全沒有聽到馬達聲!難道說他們是把摩托車停在遠處再偷偷靠近嗎?

      二十個左右的外勤隊員一對一壓制產能者,用繩子綑綁他們的手腳。

      他們投來求助的眼神,然而我卻不為所動。我佇立在原地,低頭看著純白的地面。不知何時雪已不再下了。

      我剛剛是想要放他們走?還是想勸他們回基地?此刻的我已經忘了。反正不管是哪個,如今都無法改變結果。

      「辛苦了。」現任的外勤隊長輕拍我的肩,在我耳邊小聲說。

      「他們會怎麼樣?」

      「我也不清楚。接下來就讓K和新老大來定奪吧。」

      他朝隊伍點頭示意,隊伍就把產能者們押著走向他們停放摩托車的地方,帶回基地。我也坐上車跟隨隊伍一同返回。

      我回基地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三十七的身影。

      「咳!咳……」

      胸骨還在疼痛。一旦奔跑會越發劇烈,但我無法克制急切的心情。

      現在基地裡相當混亂。大家都剛從外面回來,各部門正在重整。我在走廊的人群間穿梭,許多人都帶著詭異的表情看著我,大概是因為我全身上下看起來太過狼狽了吧。最後,我來到洞穴最深處的發電室。

      打開門,我看到有人背對我在漆黑的房間角落坐著。

      「太好了,你沒事。」

      聽到我的聲音,對方轉頭朝我露出傻呼呼的笑容。

      我疲憊不堪,一時站不穩便跌坐在門口。額上的傷口再次結痂,臉上的血痕早已乾掉。我伸手去抹,發現手套上雪和血融在一起變成某種噁心的顏色。

      他走到我身邊蹲下,輕觸我的傷口。

      「嘶……」我痛得倒抽一口氣。

      然後我也不甘示弱按上他臉頰的瘀傷。

      「痛痛痛!拜託不要按了!」

      我沒有因為他的求饒而鬆手,反而笑著說:「瘀青要揉才會散!」

      「最好是啦!就連我這個外行都知道這是錯誤療法!」

      「好啦,不鬧你了。」

      我脫下手套並拿出回來時在外勤隊那邊撿到的鐵製零件包在裡面,按壓在他的傷處充當冰塊冰敷。

      之後我開始講述剛才在外面遇到的情況。包括Leader跟產能者們被外勤隊押送回基地、十三號還活著,還有之前對峙時的緊張。

      「看來Leader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這座基地也不大,竟然塞三十幾顆炸彈,拆到我手都軟了。」

      他做出甩手的動作,看起來還真有點搞笑。

      「好險你拆彈的速度夠快,不然現在基地早就跨了。」

      「不,是因為你成功拖延Leader,我才有機會把這些拆完。」

      他用下巴指著遠處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炸彈殘骸。

      「其實我當時很害怕。」

      他說話的尾音在顫抖。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三十七。

      「要是我在拆的當下突然爆炸怎麼辦?那應該會很痛吧?腦子裡全是這些有的沒的。要不是你,我現在可能已經被燒成灰了。」

      「說真的,那只是我運氣好賭贏而已。」

      我想起對峙當下的情況。那時我一方面要顧及談判的用詞跟節奏,另一方面還要估算三十七的拆彈時間,腦中混亂至極。炸彈還沒爆,我的腦袋都要先爆掉了。連我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辦到的。

      「我們接下來會怎麼樣?」

      「不知道。應該會被記功嘉獎吧?」我半開玩笑地說。

      三十七笑了笑,然後繼續說下去:「你應該也有想過吧。產能者和普通人分裂是註定回不去的。特別是我們基地,就連Leader都被抓,整個基礎核心都被架空,這樣的組織還能繼續下去嗎?我們的未來……」

      我握緊被手套包裹的鐵塊,裡頭的冰冷氣息不留情纏繞住我的手。

      「我不知道。可是到底還有誰可以信任?」

      「有。」

      我會意出他的意思,「你是說我們嗎?」

      他以沉默表示同意。

      「假如他們真的找你,你會答應嗎?」

      「那你呢?」

      「喂!是我先問你問題的耶!」我加重按壓他臉頰的力道。

      「嗚哇!痛痛痛痛!」

      他誇張地擺動雙手求饒,但我沒有因此放鬆力道。

      「你會答應嗎?」

      他搖頭,「不會。我沒有統領大家的自信,再說,我對那種事也不是很感興趣,我比較喜歡在外面騎著摩托車奔馳。你呢?」

      「我也不會。」

      聞言,他又對我笑了笑。

      「既然你已經會騎摩托車,那要不要回外勤隊?剛才隊長也看過你的表現,而且你現在又多了醫療這項技能,我想外勤隊的其他人應該也恨不得馬上把你請回去吧?」

      「不了。」我放下變得有些溫熱的鐵塊,「你負責外勤,我負責醫療。我覺得我們這樣的分工模式挺好的,就繼續維持下去吧。況且我在醫療室也還有很多東西沒學。」

      話雖如此,其實我還有另一層考量。

      就像我不相信其他人,其他人也可以不相信我們,畢竟人心難測,他們也可以假設我們有反叛的可能性,因此多少會忌諱我跟三十七的存在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們還是盡量分開行動為好。

      雖然我不清楚三十七會怎麼想,不過我認為我們的戰鬥尚未結束,至少還不到能放鬆安逸的時候。

      三天後,我和三十七一起被傳喚到通訊室。

      我們入內時各部門的負責人都在。螢幕顯示「Sound   Only」,通訊對象是K。

      「AESE-0037和AESE-0040。」從螢幕那邊傳出的男性聲音雖然聽起來感覺很年輕卻伴隨著嚴重雜音,因此我無法正確分辨對方的年紀。他念的是我和三十七的完整區域代號。

      「這次事件辛苦兩位了,我謹代表各基地的所有人員向兩位致謝。」

      從他的用詞聽來我倒覺得像是經過社會化多年的中年上班族。

      「那接下來我直接切入重點。我想請你們兩位擔任AESE基地Leader的職務。」

      兩個人?我和三十七疑惑地對看一眼。

      「0037的機智我親眼見識過,但聽過你們外勤隊的敘述,發現0040也有過人的膽識。我和你們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已經討論好幾天,還是沒辦法下定論到底該由你們其中的誰來出任Leader比較好。所以我就在想,既然這次事件是因為你們兩人搭檔配合才能完美解決,那就讓你們一起來負責好了。畢竟也沒有人規定Leader這個職位只能由一個人來當。」

      當下,我們照先前討論好的,拒絕了K的提議。

      「我們兩個都還未成年,要管理兩百多人的單位還言之過早。」三十七說。

      「只要你們有能力,我倒不是很介意你們還未成年這點。因為現在的世界已經不同以往,很多過去的界線在這裡都已經不適用了。」

      我接著說:「那麼正如您說過去界線不適用,這點是不是也可以擴大套用在團體建構上?對於團體是否一定要有Leader來領導,我們應該也能嘗試與以往不同的方式。只要各部門正常配合運作,相信基地的功能還是一樣的。」

      聽到這裡K和各部門負責人都笑了。

      「兩位果然是對不錯的搭檔。AESE基地有很好的人才,期待之後有機會能到AESE和兩位見上一面。」

      這場會面差不多該結束了,但我還有件事放不下心。

      「請問……」

      「嗯,0040還有什麼疑問嗎?」

      「是。是關於後續處分的事。」

      K沒立刻回應,於是三十七馬上接話:

      「我個人也十分在意這點。後續處分將會是關鍵。關乎未來,普通人和產能者該怎麼相處。」

      K還是沒有回答我們。這讓我和三十七以為是我們踰矩問了不該問的。

      「不好意思,麻煩各部門負責人先出去,接下來我想和這兩位單獨談話。」

      聞言,負責人們依序離席。

      在室長離開時我和三十七同時朝他鞠躬致意,他則朝我們微微點頭,隨後就離開通訊室留下我們兩人。

      「唉……」螢幕對面傳來微弱的嘆息,「我也在苦惱該怎麼處理,說真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給他們處分,就算非得處分我也不希望是出自於我。同樣站在產能者的角度,我能夠理解他們想反叛的理由,但那個想法太過自私,那並不是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最有利的辦法。」

      K也是產能者。要處分和自己一樣的人想必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

      「可以請問目前清查出來的人數究竟是多少嗎?」

      「粗估各基地加總起來的人數超過三百五十人。」

      「三百五十……」我小聲反芻這句話。

      三十七用同樣的音量回答我:「幾乎每個基地的產能者都是……」

      「他們原本共謀,打算各自逃出原本的基地,在臨時基地度過一段時間後,再慢慢集結起來,組成產能者統一戰線,以此威脅大家。就連我最信任的好友也參與其中。而且他還為此動用我之前給予他自由進出通訊室的權力。他要我相信他,我也相信他,但沒想到最終會是這樣的結果。」

      聽完K這席話,我忍不住開始假設。要是某天三十七和我分道揚鑣,甚至是立場對立的話會怎麼樣?

      不,那樣的世界太可怕了。如果我們兩個非對立不可我完全沒有能贏過他的自信。

      「雖然這聽起來可能會像是我在自說自話,但我希望兩位能繼續維持對彼此的信賴,未來會很需要像兩位這樣的人。至於處分……我打算暫時將產能者們分開管理。」

      「就連沒有參與這次行動的人也一起?」三十七提出疑問。

      「是的,短期之內我們無法再承受相同的事情發生,而讓少數的產能者繼續留在基地和其他人發生衝突的機率也會只增不減。」

      我聽出K的言下之意。

      「包括您自己嗎?」

      「我的身分太敏感了。」

      不只是身分,還有這次好友的所作所為。不難想像K曾受過怎樣的刁難。

      「但是各基地還需要您來統領。」

      K立刻否認,「我只不過是最早醒來的人,有什麼資格領導大家?一年多過去,就算沒有我,各基地也能正常運作。所以我是時候該離開了。」

      我和三十七陷入沉默。

      K像是要轉換凝重的氣氛般說:「不過這個決策尚未定案,所以我說出來也是希望兩位能給點建議。還是兩位有什麼更好的提案嗎?」

      「我們也不清楚何謂『好』的決策。因為我們是人,不是神。包括您。我們無法預測未來,更不能看透人心……所以即便結果不如預期也請別自責。」我說。

      「而且,既然這是您深思過後的想法,我們會支持您的。」三十七說。

      「我明白了。那麼最後決策之後會傳達給各基地,那時就知道結果了。等一切平息下來後,我們到時再見吧。」

      我們異口同聲回答:「再見。」

      訊號到此中斷。我們兩人一同步出通訊室。

      關閉所有燈光的通訊室,僅剩下剛才用來和K通話的螢幕在黑暗中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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