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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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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作家,古追

      單人床大小的背板立在我背後,如果我不往旁邊坐一點,會將背板上我的名字給遮住大半。為了避免尷尬,這已經是我今天第N次起身、若無其事地假裝調整背板角度,我甚至想把我戴的黑框眼鏡拿下來,不讓人察覺我就是背板上那句「驚悚小說界年度超級新星」的作者,不過這些動作其實都是多餘的,書展會場內來來往往的讀者幾乎都沒正眼瞧過我,更遑論會找我簽名。在剛剛的一小時內,我將自己帶來的多種顏色簽字筆的筆蓋都打開,將筆名簽了大概上百次,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攤位擺在地下道、生意差到想主動拉客人的算命師,聽說算命師不能算自己的命,我卻只能把「古追」兩字的筆名簽在原本是用來練習簽名的白色紙張上。

      我是一名小說作家,正確來說是一名專寫驚悚小說的作家,在此之前,我擔任過教職,但因為是代理性質,加上對出版業有著極高的憧憬,才會在年近四十毅然決然拋下工作,全心投入文字創作。

      起初我寫的是一些和地理有關的奇幻小說,我在大學唸的是地理相關科系,因此創作範圍大多偏向世界各地的神話怪談,但或許是我文筆不佳、又或者是這樣的題材不受大眾喜愛,因此在投稿了十數家出版社之後,過稿的消息始終宛若石沉大海。

      就在我想放棄理想回到現實時,「未來出版社」的編輯打電話給我,但並不是跟我說我寫的奇幻小說順利過稿,而是他們看中我對地理方面的長才,問我願不願意創作和地理相關的驚悚故事,我當下想都不想就答應了。老實說,我從來沒聽過這間出版社,就連有沒有把稿子投到那間出版社我都不確定,但既然有人賞識,那些疑慮都不會是大問題。掛斷電話後我從書店搬了一堆驚悚小說回家惡補,我從小就不愛看驚悚類的電影和小說,但我苦等許久的機會已經來到門口了,我絕對不會就這樣輕易讓它從我眼前溜走。

      之後的幾個月,我順利出版了第一本有著地方色彩的鬼故事,銷售成績雖然普通,出版社還是非常有心地在國際書展幫我辦了人生第一場簽書會。今天早上出門前我還在猶豫該穿象徵親切的粉紅色POLO衫好、還是切題地套件神秘感十足的黑色毛衣,最後我穿了一件和背板幾乎同色調的白色襯衫,我想這也是讀者們沒發現我就坐在這裡的原因。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預計兩個小時的簽書會就快要過去了,這當中我的簽名攤位前不是沒有讀者出現,但他們站立的方向卻並非正面對著我,那是因為這群人是在排隔壁的簽名攤位,隔壁的作家是一名年輕又帥氣的型男作家,排在他攤位前的人潮爆滿到蜿蜒了好幾個髮夾彎,然後順勢擋住了我的攤位,那些讀者的手上不約而同拿著那位當紅作家的書籍,對要等上好一陣子才輪到自己卻沒有一絲不快,有些讀者甚至指責我憑什麼插隊、還搬了張椅子卡位,聽到這些不分青紅皂白的怒罵,我只好用苦笑回應。

      在簽書會結束前,我終於簽到了一次名,那位戴著棒球帽的男子雙手提著沉甸甸的袋子,我親切地請他可以先放下來,反正後面沒有人排隊,我可以慢慢簽,還問男子需不需要署名是簽給誰的、或是寫上一些非常正面帶有鼓勵性質的話。沒想到那名男子用不耐煩的語氣叫我簽快一點,還問我便當到底要放在哪裡。

      現實層面的惡魔給了我狠狠的一巴掌,它豎著眉毛要我別再做夢,從理想層面驚醒的我慌亂地扶了扶差點掉下鼻樑的黑框眼鏡,另一隻手則是對著背板後面的方向比了比,請面前那名男子將出版社工作人員訂的便當放在地上就好。那名男子不耐煩地對我「嘖」了一聲,好像我在浪費他的時間,他將便當放好後收走了那張上面有我今天唯一簽過名的便當簽收單。

      結束了簽書會,我搭上返家的捷運,車廂內沒多少乘客,我挑了一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後從包包裡拿出一塊痠痛貼布,平整地黏貼在我的右手腕上。下了車,我走到捷運出口附近的垃圾桶前,旋開那些簽字筆,一股腦地將繽紛的墨水倒進桶內,隨著那些彩色瀑布的流動,我想起稍早在簽書會結束時,我的責任編輯阿章拍著我的肩膀跟我說沒關係的,第一次簽書會都是這樣,多來幾次人氣就會越聚越多了。

      我的責編阿章是個小了我十歲的年輕人,大學剛畢業沒多久,雖然和我一樣戴著黑框眼鏡,但看起來就是比我這個說老不老、說年輕也沒多年輕的中年男子好看很多。阿章在我離去前順勢向我邀約下部作品,他希望我下一部作品能將地方性的傳說融合進恐怖小說裡,出版社那邊會有一筆旅費讓我去當地找靈感,我提了馬來西亞的龐蒂雅娜(Pontianak),那是一個一名女子因為難產而死最後變成吸血鬼的傳說。或許是這傳說對台灣人來說太過冷門,我見他並不表示意見,於是又提了知名度較高的日本裂口女,這次他開口了,他說那個傳說都被寫到爛掉了,很難做出新意,我知道他話中的意思,猜想他已經有了想法,於是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金門有個哭面獅的傳說,你覺得怎麼樣?」阿章第二句話雖然有探詢的意思,但從他的語氣聽起來,沒別的選擇了,要寫地方性的鬼怪故事,就是這裡了。於是我點點頭,心想著這年頭出版業不景氣,的確沒能力負擔作者出國取材,能夠到金門一趟,已經算是很好的機會了,雖然現在的季節是不適合到外島旅遊的初冬。

      「明天就出發,可以嗎?」

     

      阿章又用一個探詢式的問句結尾,我同樣感受到他命令的語氣,心理躊躇了一番,告訴他這得要先問過我老婆,畢竟要離家幾天不是那麼容易,沒想到阿章卻說我老婆的旅費也可以由出版社支付,這讓我沒了不去的理由。

      甩乾了最後一支簽字筆內的墨水,我扭了扭貼著痠痛貼布的右手腕,朝著位於捷運站附近的自宅走去。

      我站在位於公寓四樓的大門前,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包包裡拿出鑰匙打開了門。芷媚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當我進門的那一刻,她轉過頭親切地對我說:「你回來啦,今天簽書會順利嗎?」

      我早有準備地半舉起右手說道:「妳看,簽到我手痠死了,筆都簽到沒水了,妳看我多受歡迎!」

      「那真是太好了。」芷媚的微笑在視線轉回電視時瞬間消失。

      我鬆了一口氣,深怕芷媚會追問我是否有和讀者合照之類的問題,那可不是輕易就能做假的。我把包包掛在飯廳桌椅的椅背上,瞥見透明置物櫃裡的藥罐和我早上出門時的角度相同,寫著藥名和成分的圓弧形貼紙正對著站在椅背後面的我,藥罐旁一張寫著今天日期的紀錄表也沒有打勾,於是我轉過身問道:「妳今天吃藥了嗎?」

      芷媚依舊窩在沙發一角,緊抱著那顆略帶淺黃色污漬的抱枕,她像是聽到了我的問題,又像是沒聽到,只看了我一眼就繼續把視線轉回到電視上,她看得明明是一齣苦情戲劇,但我卻看見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著。

      當我想再說一次剛剛的問題時,芷媚才回答道:「忘記了,等我看完電視就吃。」

      我到房內換下那件白襯衫,穿上居家服的同時走到客廳對芷媚說明天我們就要去金門一趟的消息,芷媚得知這趟旅程的花費都是由出版社支付時,臉上表情像是一個等待拆開禮物的小女孩,那抹微笑就像是用肢體語言告訴我,我已經被出版社重視了,不是每個作者都有這種難得的機會,「你讓我感到驕傲」,我猜她心裡是這麼想的。雖然那愉悅的表情只在她臉上停了幾秒鐘的時間,但我覺得這樣就夠了,畢竟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絕大部分都是我造成的,帶她去散散心,或許對她的病情會有些許幫助。

      芷媚睡了之後,我待在書房內看著電腦螢幕,左手叼著一根菸,右手則是不斷在網頁上移動滑鼠,找尋著金門有關哭面獅的傳說。我在那些眾多又雜亂的資料中,發現一篇令我感到興趣的文章,網頁標題寫著「失落的黃金:金門傳奇」這幾個大字,底下則是鉅細靡遺介紹著當年國軍退守台灣時,從大陸載運了大批黃金,這些黃金大部分都乘船順利抵台,但卻有一艘名叫「鳳凰號」的艦艇,離港沒多久就遭到共軍襲擊,艦長於是下令船隻轉往金門,船上的大批黃金卻從此消失無蹤,成為一個鮮少人知道真相的傳說故事。

      撰文者自稱是當年艦上成員的後代,據說鳳凰號停靠在金門的水頭碼頭後,艦長命令船員將黃金全部搬下船,撰文者的長輩因為怕事,在搬運黃金途中成為逃兵,當時他看到同袍將黃金運往碼頭東邊的小村落,離奇的是,鳳凰號始終沒有離港,多年後它成了一艘廢棄的船隻,那名在金門落腳的逃兵,再也沒有見過那些同袍。

      我任憑手上的菸蒂彎成弧狀然後掉落在桌面上,將電腦椅傾斜到令我感到最舒服的四十五度,閉上眼睛把那些網頁文字轉換成畫面,仔細推敲著那些黃金如果真的神祕失蹤了,哪裡會是最可能的埋藏地點。我突然直起身子,從書櫃裡拿出一本介紹外島地理風情的教科書,搭配著電子地圖和網頁上的各類線索,最後鎖定在水頭碼頭東邊一處小村落,那裡人煙稀少,但卻有一棟建築物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處兵營改建而成的民宿。我搜尋著該民宿的資料,滑鼠游標正準備點擊該網頁的「線上訂房」欄位時,我的電子郵件信箱提醒我有一封新信件。

      我把網頁切換到電子郵件系統,暫時將訂房的事情擱在一旁。該封信的寄件者是阿章,我迅速瀏覽過一次郵件內容,發覺阿章真是一個貼心的編輯,他已經幫我訂好了民宿的雙人房,巧合的是,他訂的民宿,正好是我剛剛瀏覽的那個軍營改建而成的民宿,我想這除了是我們兩個的默契之外,還包含了他身為一個小說編輯的敏銳嗅覺,我猜想阿章也讀到了這篇金門某處埋藏著黃金的傳說故事。

      ※※※

      或許是因為現在是旅遊淡季的緣故,幾乎沒什麼遊客會在吹著東北季風的季節前往氣溫偏低的金門,因此機票一點都不難買,我和芷媚一大早前往松山機場,在沒什麼人排隊的航空公司櫃台前買了兩張機票。

      芷媚喜歡看窗外的景色,因此我讓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機上乘客三三兩兩,飛機雖然不大,卻也沒因此坐滿。

      飛機起飛後,芷媚始終隔著那扇窗看著底下的雲層,從這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機翼,芷媚看得入神,我好幾次發現她悄悄張開右手,五指併攏在一起,幻想自己是破開雲層的飛機在天空中翱翔著,我向她說了幾句話,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像是棉花糖的雲層,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我轉回了頭,一名空服員走了過來,她先是對我說了一句未完成的話,在說話的同時,她的視線在我的兩旁側臉看了看,然後說了聲抱歉,接著換過一張親切的笑臉問我需要什麼飲料。

      航行時間雖然不長,但有個什麼東西潤潤喉,好像會比較容易打發這無聊的時間,於是我向她要了一杯果汁,芷媚則是對我的詢問搖了搖頭。

      透明杯子裡的果汁向前傾斜,窗外的機翼切開那堆隨著機身高度轉變、從原本的棉花糖轉變成吸水海綿的厚實雲層,看出去的畫面不再是一片死白,下方青蔥色的島嶼盡收眼底。

      機頭稍微轉左,與位在海邊的機場跑道成平行,機身開始向下傾斜,我塞回隨手從前方座位袋裡拿出的旅遊行程介紹,此時我聽到了芷媚說話的聲音,於是我轉過頭看著芷媚,螺旋槳轟隆隆的聲響把芷媚說的話淹沒,又或者她根本沒有講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到了。」我說完後輕輕拍著芷媚放在扶手上的手背,她那張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的臉孔雖然蒼白,卻無損她的清麗脫俗。她盤起的頭髮有幾絲露在耳邊,隨著上方冷氣的吹撫而緩緩飄動著,我愛憐的伸手將髮絲塞回她的耳後,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甚至不知道她是看著我、還是看著走道另一邊的窗外。

      芷媚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和她結婚十年了,她是一名職場女強人,而我則是一名事業剛起步的作家,我們平常各忙各的,所以還沒有小孩。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我很確信我們未來應該也不會有小孩。

      下了飛機,迎接我們的是刮在臉上會感到輕微疼痛的寒風,十二月的金門,果然並不適合旅遊,若不是答應阿章寫一些和地方風俗有關的題材,我才不會在初冬來到這座整天吹著東北季風的外島。

      其他遊客都從旋轉盤拿到行李箱,唯獨芷媚的行李卻一直沒出現在轉盤上,我拉著自己的行李走到服務台,服務人員卻跟我說該架班機的行李都已經送到轉盤上了,我請服務人員再幫我查一查,幾分鐘後她告訴我有一件行李在飛機起飛時因為作業疏失沒有運到飛機上,服務人員不斷向我致歉,並說那項行李已經委託稍後的班機運過來了,請我再等等。我心裡暗罵了一聲髒話,不想搭理兀自低頭道歉的服務人員,轉過身朝旅客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我並沒有在休息室看到芷媚,而是在靠海的那面落地窗前發現她的背影,我嘆了口氣拖著行李朝她走去。

      機場位在海岸邊,強勁的風勢從落地窗的縫隙鑽了進來,帶來了海水的鹹味,還有魚屍的腐臭味。

      「我不是叫妳在那邊等我嗎?」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芷媚轉過了身子,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說了聲對不起,她說她只是想看海,說完後又轉過身子,像是怕冷似的將雙手環抱在胸前,靜靜看著那片時而寧靜時而狂嘯的大海。

      「我們走了,妳的行李要等下一班飛機才會送來,機場服務人員說最近金門可能會有濃霧,說不定飛機無法起降,如果飛機真的要等上幾天才能過來,他們會把行李送到我們的住處。我們現在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先去附近走走,我知道機場外面有一個國家公園,那裡很大,應該夠我們打發時間。」

      我空出一隻手拉著芷媚的臂膀,她依舊神色木然盯著大海,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原本該是海浪拍打出壯麗景象的海岸,被一片灰白色的死魚肚給佔據,成千上萬的魚屍隨著海浪起伏,才剛被退去的海流帶走,又被下一個浪頭擠回岸邊。

      「臭死了,一堆死魚,沒什麼好看的。」我皺著鼻子對芷媚說道。

      走出機場,我們來到國家公園,這裡座落著不少古厝、洋樓,天氣雖然有點寒冷,但是走在這些古色古香的街道上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離開國家公園已經下午了,我不太會開車,也不想在這麼冷的地方騎摩托車,更何況我們有兩箱行李要載運,於是我們回到機場外,攔了一台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大哥俐落地把行李搬進後車廂,我打開車門讓芷媚先上車。在我上車時我似乎感覺到右腳踩到了什麼,於是抬起腳跟看了一眼,發現原來是我的隨身筆記本掉了,於是撿起筆記本進到車內。

      司機大哥問我要去哪,我將隨身筆記本打開到昨晚手抄的那頁,上面是民宿的地址,司機點點頭,熟門熟路的朝目的地前進。

      一路上,司機大哥和我們聊著,芷媚不發一語,我則是沿路欣賞著金門的街景,想藉此找一些創作靈感,所以有一搭沒一搭回著話,其實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需要沉思時還不斷向我說話,我很想叫他閉嘴,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司機大哥大概猜到我並不想聊天,於是打開了音響,一邊吹著口哨一邊用手指隨著節奏敲打方向盤。原本托腮靠在車窗邊的芷媚突然將身子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的她呼吸有點急促,我知道這是什麼反應,於是從隨身包包裡拿出一罐藥,扭開瓶蓋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然後遞到芷媚面前。

      「該吃藥了。」

      芷媚先是看了藥丸一眼,然後視線緩緩來到我的臉上輕輕說道:「阿追,我不想吃藥,每次吃這藥我就會想吐……」

      「不行。」我不等她說完,打斷她的話搶著說道:「這是為妳好,醫生也說啦!妳只要乖乖吃藥,一年就會好了,來!乖。」

      我從眼角餘光看見司機從車內後視鏡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眼神代表的意思,有病的人最討厭這種帶有歧視的目光,於是我側過身子來到芷媚的面前,用背阻斷那道令人不快的視線,試圖轉移芷媚的注意力。

      芷媚的呼吸間隔時間越來越短,她在我的臉和手上的藥丸來回看了幾次,我點點頭示意她要乖乖吃藥,她做出無奈的表情,最後我小心翼翼拿起了藥丸,那動作就像是一名正在拆解炸彈的防爆員,深怕藥丸一從我手中掉落就會引爆似的。我將藥丸放入微微張開嘴的芷媚口中,然後從包包裡拿出一罐礦泉水,要她和著藥丸一起吞下。

      才服下藥丸的芷媚臉色顯得更加蒼白,她將雙手摀在嘴前,嘴裡發出一陣乾嘔聲,濃稠且液化的早餐從她的指縫中流了出來,帶有黃色液體的嘔吐物發出腐臭的果汁酸味,那味道相當刺鼻,我不禁捏起了鼻子。

      「哇!你嘛行行好!這很臭耶!我要怎麼清潔車子啊?」司機捏著鼻子踩下剎車,迅速打開車窗然後回過頭看著我,臉上表情顯得相當不悅。

      我白了司機一眼,打開車門扶著芷媚下車,等到她在路旁的草叢堆吐完後我們再度上車,司機說他要多收一千元的清潔費,我不想跟他多做爭辯,於是在車子順利到達目的地之後,除了車費之外我再多付了一千元。

      我扶著芷媚站在民宿前,那台計程車像是逃難似的飛快調轉車頭往原路回去,不知道他是不想再看到我們,還是不想看到這間老舊的民宿。

      阿章幫我訂的這間民宿是軍營改建的,位在港口附近的一個小山丘上,就在我們準備從大門進去時,我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起,我看了手機螢幕一眼,是阿章打來的,為了不讓芷媚想太多,我在她面前接起手機。

      我之所以會顧慮這麼多,是因為在幾個月前,她發現了我和一名女讀者趁她外出上班時在家中幽會,她那天因為臨時回家拿開會用的文件,撞見了我與女讀者衣衫不整的模樣。

      從那天起,她變得很神經質、不太愛說話,我還因此幫她向公司請了長假,好說歹說帶她去看醫生,醫生是芷媚的高中同學,是少數我和芷媚的共同朋友。在這她不太相信別人的情況下,我認為找個她信得過的醫生會對她的病情有所幫助。經過一番嚴密的診斷之後,醫生告訴我這是受到太大的打擊導致的精神異常,醫生建議我多陪陪她,但即使我付出再多,她依舊像隻被關在籠裡的小鳥般悶悶不樂。我知道,她會變成這樣子都是我害的,我的所作所為就是造成她精神異常的原因,我願意付出一切來贖罪,就算她的病況始終沒有太大的起色。這次趁著編輯的邀稿,我帶她到金門來散散心,順便取材,這就是我堅持要帶著芷媚在初冬來到金門的原因。

      「喂,阿追,到金門了嗎?」

      「嗯,剛到。」我刻意將手機調成擴音模式,好讓芷媚相信我真的在和編輯通話。

      「這次公司難得給作者實地取材的經費,你可要好好把握啊!下個月交稿有沒有問題?」

      「這裡的風很大,我不確定能不能看到我想寫的東西,一個月交稿可能有點難……」

      「就這麼說定啦!我要去開會啦!掰囉!」

      阿章匆匆說完後結束通話,我苦笑搖了搖頭帶著芷媚進到民宿。

      這間軍營改建而成的民宿一樓入口處是接待室,一名年紀和我差不多的男子見到我們進來後,先是一臉錯愕,接著馬上換起笑臉迎向我們。

      「你好,我叫古追,昨天我朋友應該有透過網路在你們這裡訂房,留的資料應該是我的名字……」

      「喔──原來是客人啊!你好,我是這裡的……呃……老闆,叫我輝哥就好,這裡的人都是這麼稱呼我的。」男子說道。

      「你可以先帶我們去房間嗎?我們的行李有點重。」我說。

      「你們……喔喔喔!好啊!那有什麼問題!」輝哥說完後朝我身後的芷媚看了一眼,接著走在前面帶路,但並沒有幫我們拿一部分行李,這樣的待客之道在我心裡嚴重扣分。

      輝哥邊走邊向我們介紹這裡的環境,這間民宿只有兩層樓高,二樓上方是一個露天的平台,一樓除了門口的接待室之外,後面還有餐廳、客廳,以及一間堆放雜物的空間,這裡只供應早餐和晚餐,中餐得要旅客自行料理或是到外面吃。二樓一共有五間房,分佈在長廊兩側,加上浴室形成三個相對的門。

      來到了二樓走廊,輝哥說五間房裡,他住了一間,負責打掃的阿森住一間,有一間是倉庫,稍早來了一對年輕夫妻,他們住在中間的雙人房,還剩下一間房。輝哥帶我們走到走廊最深處,與倉庫相對的房間。我在阿章訂房後有瀏覽過這間民宿所架的網站,如果我沒記錯,這間民宿的老闆應該是一對中年夫妻,許多旅遊網誌都有提到老闆和老闆娘待人親切、煮的食物又好吃,網路上的評價頗高,或許輝哥就是老闆吧,不知道老闆娘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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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                           年輕夫妻                     廁所

------------------走廊---------------------------------------------------------

空房             輝哥               樓梯口                       阿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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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輝哥手上拿著一串鑰匙,碗口這麼大的圓形鑰匙環上起碼掛著十幾支外型都差不多的鑰匙,每把鑰匙上都貼著編號,輝哥將4號鑰匙插進門鎖裡,扭了幾下後門鎖並沒有打開,於是他又試了5號鑰匙,如此反覆試了幾支鑰匙,那扇門始終沒有打開。輝哥翻找別支鑰匙的同時,抽空對我尷尬地微笑。

      「不好意思,我年紀也不小了,一時忘了這間房的鑰匙是幾號。」

      輝哥在試到編號8的鑰匙時終於順利打開房門,他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以開玩笑的方式自嘲以後老了一定會有癡呆症。

      我和芷媚來到房門口,房內的空間非常小,是一間只有五坪左右的單人房,擺設十分精簡,一張單人床、書桌、衣櫃,沒了,就連電視都是古老的CRT款式。

      「怎樣,不錯吧!」站在我們後方的輝哥說道。

      「你是開玩笑的吧?」我不悅說道:「我在網路上訂的明明是雙人房,這間單人房這麼小要我們怎麼住?」

      「雙人房?呃……我們這間民宿常常接待單人背包客,所以才會把這間和隔壁間隔成兩間單人房,唯一的雙人房已經被那對年輕夫妻住了,所以……」

      「我不管,我訂的是雙人房,你就要給我雙人房,對面那間房間看起來比較大,不像是單人房,我要換到那間去。」我說完後走到對面房門前,手握上了門把,就在我即將用力轉動門把時,一隻大手從後方壓住了我的手腕,我轉過頭看著輝哥,用眼神責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這間房不能開,這是我們堆雜物的地方,非工作人員不能進去!」

      輝哥說這幾句話的同時,一抹無法形容的陰沉感從他臉上出現,但下一秒又旋即消失,馬上換過那張親切的笑臉。

      「我管你什麼堆雜物的房間,從外觀看就知道這間房明顯比較大,我錢已經先付了,我們沒有理由住小房間。」

      「可是……這間房真的不行。」輝哥面露苦笑。

      我堅持不退讓,畢竟這次出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我得考量芷媚住在這間單人房是否舒適。經過幾番爭論,輝哥臉上的笑意逐漸減少,我們兩人的音量都大了起來,輝哥像是火山終於爆發似的,以壓過我抱怨的音量吼道:「大不了我退你錢,你去找別間民宿啊!現在是旅遊淡季,到哪都訂得到房,不差我們這裡!」

      「好啊,那我只好報警處理了。」

      我說完後從口袋拿出手機,輝哥臉上又出現那股略帶戾氣的陰沉,他深呼吸了幾口氣,對我要報警的說法軟化了點先前的惡劣態度,他不知道我為什麼非得要住這裡,而我卻清楚知道,全都是因為昨晚不經意瀏覽到的那則網頁訊息。

      昨晚我在網路上看到一篇和歷史有關的報導,我在大學就是唸地理相關科系,因此對這些各地的傳說非常有興趣,我後來翻找了各式各樣的歷史紀錄,所有跡象都驗證了那個黃金傳說極有可能是真實的。那篇文章的內容描述到1949年,國軍撤退前,從內陸運了約八百萬兩的黃金,用緝私艦運到台灣,但那不是重點,我關心的是其中一艘並未順利抵達台灣的船。

      事實上當年國民政府運送黃金、銀元有兩條主要路線,一從上海央行直接上碼頭,以海關緝私艦運送到台灣,另一則是其他地區的財寶以陸路方式運送到廈門鼓浪嶼,再以軍艦從廈門運送到台灣。

      如果那篇文章並非虛構的,我推論那艘軍艦根本沒有到台灣,而是從廈門出發沒多久,就被共軍給擊沉或是擱淺了。艦艇上的軍人在船沉前,把大量的黃金搬上岸,為了怕被島上居民和追擊的共軍發現黃金,他們就地在碼頭附近將黃金掩埋,知道黃金並沒有離開金門島的共軍發動戰爭,誓言要將黃金奪回,之後的古寧頭戰爭、大二膽戰役、甚至發生在1958年的八二三炮戰,為的都是搶奪島上的黃金,這也說明了雙方人馬為了這彈丸之地拚得你死我活的原因。

      當初那批運黃金的士兵幾乎在幾場戰役中陣亡,或是成為了逃兵,隨著時光流逝,那批黃金的下落成為了傳說,但根據我多方的資料蒐集和比對,文章中那名逃亡的軍人對後代敘述的往事,那批黃金應該就埋在水頭碼頭附近,當時的軍官為了掩人耳目,在埋藏黃金的土地上蓋了一座簡易的軍營,為的就是不讓任何人靠近。

      換言之,這裡就是黃金埋藏地。

      就在我還想繼續和輝哥爭辯時,單人房內傳來芷媚的聲音,她淡淡說道:「阿追,就這間吧!兩個人擠一擠也沒關係,我喜歡這間房看出去的景色。」

      我壓下胸口的怒氣,轉頭看著房內,芷媚站在那扇推窗前,她的背影很美,即將落下的紅色夕陽從窗外照了進來,她轉過頭微笑又說了一次「就這間吧」。我很久沒有看她笑了,於是我的態度軟了下來,不再執意要住在那間面積較大的倉庫裡,同意住在這間單人房,輝哥也因此鬆了一口氣。

      「對嘛!這間房的景色漂亮多了,倉庫那邊的窗戶看出去只是一塊空地,什麼都沒有,哪比得上這間房?為了表示歉意,我可以提供島上的旅遊資訊,我在金門人面很廣,什麼吃的玩的只要報我的名字,通通都有折扣。」

      我先謝過了輝哥,他將鑰匙交給我,然後客套了幾句之後離開了二樓,我進到房內輕輕關上了房門,打開行李箱把裡面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擺放在這狹小的空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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