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堂容納了所有的畢業生，一樓和二樓都被塞得滿滿的，我坐在其中一個位子上，成為畢業典禮中的一個小黑點，一個完全不起眼的小黑點。靠近舞台的第一個和第二個排面，被安排成貴賓區，是專門給長官還有家長坐的位子，那裡上百張的椅子全都有人坐，但就是沒有我的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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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畢業典禮，只能從司儀說出口的項目中聽出差別，否則不管是流程還是動作都是一樣的。你會先看到一批資優生上台領獎，然後笑著跟頒獎的人握手、拍照，最後在掌聲四起的同時，一個跟著一個下台，接著再換上另外一批資優生上台，重演著剛剛發生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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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身處在大禮堂，在這場典禮裡，可是卻像一個旁觀者，不停地打量著那些資優生臉上的表情，不過這樣看著看著，竟然讓我看出了混雜在其中的另一種人。這些資優生有兩種：一種是品學兼優，秉持著善良和平的心態，標準的乖寶寶；另一種也是品學兼優，只是優良的品行，全都是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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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人在站上舞台、領過獎狀的那一刻，驕傲、得意的情緒就會不經意地浮現，他們下探的目光就像是在鄙視我們這些坐在台下的人一樣，鄙視著我們這些失敗者。不過在和長官合照的時候，他們總是會皮笑肉不笑地應付著，在拍完照之後，還會用不屑的眼神看看身邊的人，看來他們對拍照這個不成文的規定非常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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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能在他們的身上感覺到和我一樣的氣息，我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麼，但是除了成績以外，我真的看不出來他們哪裡和我不一樣。但這當然只是我認為，陳老師可不這麼想，我瞥見她一直用欣慰、滿足的表情看著在台上領獎的學生，她大概覺得這些學生能有這麼優異的表現，全都是她的功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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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在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居然不小心哼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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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就像一場滿座的電影，人人在花錢進場之後，才發現這部電影既無聊又難看。不能退票離場，又捨不得浪費那幾百塊的電影票，於是硬著頭皮保持清醒，硬著頭皮看到最後一幕，接著基於不甘心的情緒，只好咬著牙拼命地鼓掌、歡呼，打死都不會承認自己花錢看了一部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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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承認了，我承認我就是看了一部爛片，所以我拿著我的畢業證書，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學校的大門。那些害怕丟臉的人，還在校門口假裝留戀，他們又哭又笑、又親又抱，好像誰不跟著這麼做，誰就是無情無義、沒血沒淚，而我這樣的異類，理所當然又變成了他們指責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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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叫住我，卻用足以讓我聽到的音量在批評我，一句一句交錯在一起，就像一直在我耳邊發出嗡嗡聲的蚊子，怎麼趕都趕不走。我很努力地壓抑，很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反正已經畢業了，我再也不用來學校，再也不用見到這些人了，但是前方的紅綠燈遲遲不肯變換燈號，那些充滿惡意的言語漸漸地啃食掉我的輕鬆，還把緊張和不安推到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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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燈終於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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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沒想就拔腿狂奔，過了斑馬線之後，正好有一台公車進站。我隨著人群流動，直到公車的階梯都被擠滿了，直到周圍的人都不打算再擠上車的時候，我硬是上車了。其實我並不知道它要開往哪裡，也不知道我要在哪一站下車，我只是很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裡，很迫切地想要逃避那些眼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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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烈的推擠讓塞滿的公車到處都是不耐煩的嘖嘖聲，站在我前面的那個男學生，更是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讓我嚇得趕緊撇過頭，盡可能地倚靠在把手上，同時也把雙肩向內縮，避免佔用過多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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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駕駛座的司機怕被乘客擋住視線，怕沒注意到死角會夾傷人，所以總是會再三確認車門邊的狀況，不過兩段式的活動車門不管要開啟或關閉都需要一定的空間，我站在這個位子，實在是太勉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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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不想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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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個人抓住了我的衣領，把我拖下了車，我錯愕地睜著眼睛看著我前面的那個男學生。他一開始也跟我一樣露出了驚愕的表情，但在我摔出公車之後，他不但因為得到多餘的空間鬆了一口氣，還看著我得意地笑了，接著我聽見他轉頭跟司機說：「司機先生，可以關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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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車關上了門，從我的面前駛離，而我原本明亮的視線，很快地就被一群人帶來的陰影給覆蓋，他們一個一個包圍在我的身邊，一張一張全都是笑得陰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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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紋皓雙手環抱在胸前，彎腰看著跌倒在地上的我說：「這個方向的公車又不能到你家，你要去哪裡阿？該不會是領到畢業證書太高興了，連回家的路都忘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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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笑聲四起，全都在附和廖紋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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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所措地眨著眼，迴避廖紋皓的目光，空蕩的雙手不自覺地握起拳頭，一根根手指迷惘地在手掌上輕輕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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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這是我的幻想，幻想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幻想這一切都不存在，可是這真的只是我的「幻想」，因為事實上，這些都發生了，這些都存在了，而且除了廖紋皓一行人之外，越來越多不相干的、想湊熱鬧的人圍觀，讓我所處的這塊土地嚴重超載，深深凹陷，然後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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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真正往下掉的人，卻只有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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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亂的譏笑和嘲諷在我的耳邊轟轟作響，我沒有反應，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再忍耐一下吧。」我這麼告訴自己。但是廖紋皓似乎不打算放過我，一夥人把我拖進了暗巷內，一條落在兩棟建築物中間，狹小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暗巷，就像我現在的處境，難受得令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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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記得廖紋皓搶走了我的畢業證書，隨便瞄了幾眼之後就扔在地上，然後他看著我，面目猙獰地說了很多像是在警告、諷刺我的話，但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一句都聽不懂。最後在他一聲令下，大大小小的拳頭紛紛向著我飛來，我被迫接下拳頭帶來的力量還有抽離後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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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疼痛讓我知道我還有意識，我還活著，但是也讓我知道我的自卑，讓我知道我沒有能力反抗的悲哀，縱然我知道的、感受到的有這麼多，不過我卻不知道這麼悲慘的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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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被幾個人壓制，打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但是我一抬頭，一睜開眼，就能看見前方那張掉落在廖紋皓腳邊的畢業證書。我想撿，所以我伸長了手，努力地揮動，看看能不能搆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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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皮鞋停留在畢業證書旁邊，映入了我的眼裡，我吃力地撐起脖子向上看，只見那個人背著光，渾身都是黑影。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和表情，可是我知道他是廖紋皓，而很快地，他也就向我證明，他是廖紋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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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紋皓充滿挑釁地聲音傳入了我的耳裡，「你是想要這張畢業證書嗎？好阿，我給你，如果你拿得住的話。」然後他就抬起腳，讓腳尖朝上、腳跟朝下形成了一直線，接著將施力點放在皮鞋厚厚的鞋跟上，毫不猶豫地往下一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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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尖叫聲響徹天際，因為我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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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實的鞋跟壓在我的手指上，完全陷進了我的皮膚裡，我急著想要縮手，可是只要我一動，我的手就痛得超出我的想像。我承受不住，我忍耐不住，我不停地哀號、不停地懇求，但是不管我怎麼說、怎麼掙扎，廖紋皓的腳還是沒有動靜，我也就只能讓我的手痛得一直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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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都認輸了，這個世界、這些人，還是不肯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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