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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縮角 (03)

      「吃飯了嗎?」媽媽的詢問是慣例,聽久了就像是機器人在說話一樣。

      我瞥了餐桌一眼,桌上留著一副碗筷還有一些飯菜,只是那些留給我的菜可能比我的心還要涼,我沒有興趣吃了。我拖著書包走向樓梯,隨口應著:「吃飽了。」

      「等等!」爸爸嚴肅的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他難得喊住了我,但我知道這並不是件好事,因為他通常會叫住我,都是為了要教訓我。

      我站在樓梯口等著他繼續說,沒有回頭。

      「你的衣服怎麼這麼髒,是不是又跟人家打架了?我花了這麼多錢讓你去學校,是要你去唸書,不是要你去打架的。整天就只知道打架鬧事,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阿?是想要跟人家混黑道出頭,還是急著想要被警察抓去關?

      「如果你不愛讀書,那也要有點本事,看看隔壁劉太太她兒子,隨隨便便打個棒球贏了冠軍,就讓他直接保送上大學,而且還是一流的大學。你呢?書唸了這麼多年,是都唸到哪裡去了?居然連間像樣的大學都考不上。盛谷大學?那種三流的大學能夠叫作大學嗎?那種大學的商學系唸了有用嗎?要我跟別人說我兒子在盛谷大學唸書,我還真是說不出口呢!」

      爸爸很像永遠都在生氣,只是他的氣憤不是出自於對我的求好心切,而是單純對於「我這個人」而感到生氣。因為在他的眼裡,我從來就沒有把一件事情做好的能力,他認為我連一件普通的事情都做不好了,又怎麼可能達到他的標準。

      我就是個瑕疵品,一個不值得收藏,也賣不掉的瑕疵品。

      像盛谷大學這種三流的學校,唸了沒有用,就算我考上的是商學系,當然也還是沒有用。只是這些本來就不是我想要的,不論是考大學也好,唸商學系也罷,這些都是爸媽曾經對我明確表達出的期待,而我會去做這些事,不也都是為了配合爸媽嗎?

      我的雙眼呆滯,看來我以為的「配合」只是「我以為」,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像個廢物一樣被罵得沒完沒了。在爸媽的眼中,不要說是配合,我根本連配合的邊都談不上。

      媽媽對這個話題好像沒什麼興趣,她依舊悠悠哉哉地嚼著水果,不太上心地說:「我跟陳老師說過想讓以翔重考的事,但陳老師的意思是不建議啦!她說以翔重考,可能也不會考到比盛谷大學還要好的學校了。我們以翔喔,本來就不會唸書,你要寄望他,要為這種事唸他,都只是在浪費口水而已啦!」

      我無法回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去回應,只好拖著書包一步一步爬上樓梯。這個舉動似乎比考到三流大學更令爸爸不滿,我不斷地聽到他充滿不悅的聲音,在客廳、在角落,甚至是在每一層階梯上,緩緩地跟著我上樓。

      「妳看看他那種樣子!好好的書不唸,整天都不知道在幹嘛!我們夫妻倆在社會上怎麼說也都有點地位和成就,就不知道怎麼會生出一個這麼沒腦袋的孩子?本來還想說他如果不想唸大學,那就不要勉強他,去考個公職也好,可是一個只能考上盛谷大學的人,是要拿什麼去跟人家考公職阿?真是有夠沒用的!」

      爸爸那一句「真是有夠沒用的」,隨著我關上了房門,被我擋在了門外。我打開書包拿出了畫本,把今天畫的那幅兄妹的命案現場,用剪刀從畫本的上沿慢慢地剪下來,然後在背面貼上了雙面膠,貼在牆壁空白的位置上,貼在他們父母遇害的畫作旁,那是我特地為這幅畫留下的空間。

      我坐在床上,安靜地看著牆上一幅連著一幅、貼得滿滿的畫,清一色全都是命案的現場。有的是自殺,包括了墜樓、上吊、燒炭等等;有的是他殺,包括了被絞死、被割喉、被鈍器打死、被淹死等等。

      雖然很詭異,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當我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真的很放鬆、很快樂,甚至,我還能夠發自內心地笑出來。我曾經想要去尋找其中的原因,可是我只找到了一種最有可能的理由,那就是這些映入我眼裡的畫,還有畫裡的人都已經死了,他們不會動了,不會對我造成任何的威脅了……

      這或許跟我的生活遭遇有些關係,我是不是只有在面對不會動的人,才能真的感到安心?其實我也不太確定,但是我並不排斥這種感覺,說不定還很喜歡?

      我側著身讓身體陷入床裡,眼睛依舊離不開一整面牆上的畫。這些畫雖然形形色色,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死者的臉上,全都沒有表情。每當我想起這一點,我就會皺起眉頭,因為我始終無法填補這些人臉上的空白,也無法填補我覺得遺憾的心。

      這個晚上,我又帶著這個令我困擾的問題入睡了。

      我喜歡的東西不多,除此之外,全都是我討厭的東西,包括早上逕自穿透窗戶、投射在我身上的陽光。我的身體明明還很疲倦,明明還沒有睡夠,為什麼天就亮了?

      面對外頭的太陽,我沒有清醒過來,只是翻了個身,把臉埋進了棉被裡,想要杜絕討厭的光線,不過幾秒之後,有個聲音傳進了我的耳裡,讓我匆匆忙忙地滾下床、衝出房間、下了樓梯。

      大門是開著的,媽媽一手扶在門邊,一手穿著鞋子。這裡聽得見引擎的聲音,爸爸應該已經在車庫裡發好車,等著媽媽出門了。我從樓梯口慢慢地走到餐桌邊,然後佇立不動,一直看著站在門邊的媽媽。

      「喔!以翔你醒了阿?」媽媽瞥了我一眼,然後專心在她的儀容上,「桌上有早餐,記得吃。爸爸跟媽媽先出門了。」

      沒有溫度,媽媽的話很明顯只是在敷衍我,一點溫度也沒有。

      爸媽十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他們習慣早起,習慣吃完早餐後早點出門。他們從來不等我一起吃早餐,或者是等我一起出門,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很浪費時間,不過其實最重要的是,爸爸和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所以他認為我們根本就沒有一起共餐的必要。

      我一直很在意這件事,所以常常會在早上大門被打開的時候驚醒,因為我知道爸媽要出門了,我知道我又要一個人被留在屋子裡了。小時候的我總是會立刻把自己整理好,然後衝下樓,期待著爸媽今天會不會改變心意,說要帶我一起出門,但是沒有,他們從來就沒有改變心意過。

      只是我沒想到這樣的行為日復一日,竟然變成了一種習慣。我雖然不再期待爸媽會改變心意,但我還是會站在樓梯口看著爸媽出門,看著他們關上大門,最後,任由自己被空蕩的房子包圍、吞沒。

      餐桌上放著兩片寒酸的白吐司和一罐怎麼樣也引不起食慾的果醬,比起吃與不吃,我有更想要跟媽媽說的事。我看著準備關上門的媽媽說:「媽!我的畢業典禮,妳和爸會去嗎?」

      「嗯?那是什麼時候?」媽媽隨口反問,但還是沒有認真地看過我一眼。

      「下下個禮拜四,早上八點開始。」有一瞬間,我相信媽媽是真的有在考慮要不要出席,就像我曾經期待媽媽會開口說要帶我出門一樣。

      但時間很快地就證明我被騙了。

      媽媽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揮著手輕輕地笑了,「那是在非假日,我和你爸哪有時間阿?而且你的畢業典禮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吧?你又不會上台領獎,我和你爸去了也沒有什麼意思阿!」

      沒有,媽媽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去的意思。

      我不死心又問了一次:「妳和爸真的不去嗎?」

      不知道是不是顧慮到我的心情,媽媽聳聳肩,居然露出了不太確定的表情回應著:「嗯……到時候再看看囉!反正時間也還沒到不是嗎?好了!我要趕快出門,你爸已經等我很久了!你記得吃早餐阿!」

      那個早上,我很聽話地吃完了早餐,因為媽媽的話再次燃起了我的期待,我相信她和爸爸會出席我的畢業典禮,一定會的。

      可是直到下下個禮拜四之前,我都沒有聽媽媽再說起這件事,就連到了當天,他們也是若無其事地提早出門,完全不記得這一天是我的畢業典禮。

      媽媽像個騙子騙了我,像個……該死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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