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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在紅旗下 01

晚云对父亲的印象有些遥远,连脸长成什么样子都想不清楚了。只记得个子高高的,清瘦、白皙,戴一付黑框近视眼镜,总是穿长长的灰大褂。也难怪,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太忙,一岁的时候,晚云就被送到妈妈乡下的老家,和姥姥姥爷在一起,直到六岁。

到上小学的时候晚云回到父亲身边,可是仍然很少和父亲在一起。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有些名气,每天要做的事情特别的多。一面在大学里作史地教员,一面为国内一份很有影响力的报纸写专栏,还是某某杂志的主笔。

晚云家院子南面有一间大房子,和家人北面的住房隔着宽二、三十米的天井,那是父亲的书房。

在晚云的记忆里,父亲回家以后似乎总在里面看书或写字,常常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出来,由佣人将饭送过去。父亲的书架里摆满了杂志、书籍和字画,桌子上面也总是堆着一叠叠的书。地板上经常有一些散放的报纸、锈迹斑斑的铜铁器和看起来很旧的陶瓷器具。妈妈告诉晚云和哥哥不要随便到父亲的书房里去,不要去打扰父亲,即使父亲不在里面的时候也不要进去。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对父亲来说是宝贝,不能碰。父亲晚睡晚起,晚云早睡早起,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妈妈这样一说,晚云更难和父亲在一起了。

晚云和父亲生疏,但她仍然很喜欢父亲。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坐在一起,如果父亲也在场,气氛会变得轻松活泼。父亲有很多笑话和新闻讲给大家听,一改平日的严肃面孔。晚云有时候能听懂,大部分时候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她不在乎这些,看见全家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就兴奋,常常跟着大家一起开怀大笑。父亲也喜欢晚云,碰见了总会摸摸她的头,慈祥而和蔼。有空的时候就带她进书房,找些有图片的小书讲解给她听。

父亲从没有骂过她、打过她,在晚云的记忆里也没抱过她或带她到外面玩过。有一次,晚云听见父亲对妈妈说:‘这孩子天资敏锐,好好调教,也许将来有点出息。’这是晚云一生里唯一记得的父亲说过的和她有关的话。

父亲有好几个深受喜爱的学生。他们星期日喜欢到晚云家里来玩。一般是上午十点多,到了以后直接就进了父亲的书房,在里面和父亲谈天说地或者帮助父亲作一些杂事。

一天午饭后,父亲小息。学生们就散在院子里,大枣树下喝茶,下相棋,吃一些瓜果或妈妈做的糕点。晚云拿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和一个女学生用杏核‘抓子儿’。

一个学生问晚云;‘小晚云,你喜欢你的爸爸吗?’

‘喜欢。’晚云回答。

‘我们学生也喜欢。他真的是学识渊博,国学、历史,在校内是第一把交椅。知道吗?’

‘什么交椅?不知道。’

‘你太小,不懂这个,就是了不起的意思。你爸爸不仅课教得好,文章一流,做人也堂堂正正。修身养性,洁身自好,不畏权势,在学生中威信是很高的。’

‘邓中信,你在和晚云说什么,她能听懂吗?叫老师听见了会多不好意思。你这样吹他,像不像拍马屁啊?’妈妈走过来笑着加以制止。

‘怎么是拍马屁?句句大实话。好,那我给她讲个故事总可以吧。这个故事也是老师讲给我听的。想听吗,晚云?’

‘想听。’

‘懒得管你们。’妈妈挥挥手走开了。

‘从前,有一户穷人家的孩子,天资聪慧,刻苦用功。在他去上学的途中,有一条小溪。每天早晚,这个孩子一到达溪边,立刻有个老翁上前接应,并用船护送他过河。不管下雨天晴,从不缺席,分文不取。孩子问老翁:“老爷爷,我们都不认识,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好?”老翁笑而不答。如此过了一年。有一天,老翁面带戚色的告诉孩子:“今天是最后一次送你,从明天起你得自己想办法过河了。”孩子问:“为什么?”老翁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孩子不甘心,拉住老翁的手哀求:“一年了,我总是把你当爷爷看待,你真的忍心让我难过,我做错什么了吗?”老翁叹口气说:“我确实不能告诉你个中的缘由,合该你命中有此一难。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办法,信得过,你可以试试。”“什么办法?”“今天晚上你有一劫,突然大病,高烧不退。记住:咬紧牙关,烧退前不松口,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坚持到明天早上。”说完老翁摇船消失于迷雾之中。这个孩子到了晚上果然全身转筋,烧到面红耳赤。他的父母吓得六神无主,不断问他情况,并煎好草药要他服食。他记住了老翁的话,咬紧牙关不张口、不说话、不吃药,直至天明。太阳出来以后他的烧退了,身体并无太大不适。早上他去上学,老翁又来接送,一直坚持到他毕业。成人后,这个孩子做了大官。有一天,他化妆成平民找相师算命。相师摸着他的手说:“狗骨头”,摸着他的肩膀说:“狗骨头”,摸着他的腿说:“狗骨头”。一连三个狗骨头让他有些生气,正当相师要摸他背部时,他不高兴地说“别摸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相师看见他的牙,立刻跪地磕头:“小的罪该万死,请大人宽恕。你这是一身狗骨头,满口宰相牙啊!”讲完了。知道什么意思吗?’

‘……’晚云有些糊涂的看着邓中信。

‘哎呀,还不明白。这是讽刺某些高官靠嘴皮子往上爬,伶牙俐齿,奴颜媚骨,实则猪狗而已。高明吧,骂人都不带脏字的。你父亲最看不起有些位高权重,不学无术的人了。’

‘邓中信,这个故事小孩子哪里能懂,别在这浪费口水了,老师正找你呢。快,跟我去书房。’从书房出来一个学生把邓中信拖走了。

晚云记住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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